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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淑敏|满老板(小说)

文|刘淑敏 编辑|燕子 图片|网络

满老板是个妙人。

满老板本不姓满,只因他被卖到戏班子里那天刚好是小满,班主和师兄们就小满小满的叫。等小满唱出名堂成了角儿,就没人知道他叫小满了。

满老板是个妙人,自小生了双丹凤眼和女子身量,两肩窄窄声音细长,天生唱青衣的料。戏班里睡的是大通铺,晚上撒尿时,半大的小伙子们齐楞楞站一排,撅着屁股卯足了劲往远了甩,小满的宝贝不争气,细细短短,总也尿不到对面的土墙上去。大家拿他取笑,他也不恼,反和大伙一起呵呵傻乐。后来小满长了岁数,看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晓得这宝贝是男人顶顶重要的玩意儿。大伙再笑他时,他就不高兴了,耷拉下脸来,阴测测从众人身边走过。一次大家吃醉了酒,乱哄哄一齐上阵,扒了小满的裤子要看他的宝贝到底有多细多短,小满急红了眼,露着腚,抄起枪来就往别人下面攮,大伙儿护着裆猴儿也似的在院里奔逃。

小满闯了祸,让班主扒了衣裳赤条条倒吊在院门外的老槐树枝上,几尺长的黄铜烟杆密匝匝往身上招呼,有撮烟丝还没烧尽,冒着烟的钻进他右面眼里,嘶嘶得燃着,小满前头的宝贝和后头的麻黄小辫就像风里的细草,一齐荡阿荡的,渐渐没了动静。

去阎王爷那儿走了一遭,小满醒来眼里就生出朵艳红艳红的斑来,搁在那只眼里,像凤凰花一样粲然。凤凰木生在凤凰城里,凤凰花结在凤凰木上,两花相偎时,像凤鸟和凰鸟在颉颃翻飞,班主这样解释给大家听。可谁也没去过凤凰城,没见过凤凰花,小满也没见过。但浑名就此传开了,从此小满不叫小满,叫小凤凰。后来小满成了角儿,当了英雄,再不许旁人这样叫他。

小满成角儿的路也是不一般。一年奉军入城,小满还不过是个跑龙套的小伙子。那天演的是《水漫金山》 ,他只在台上拉个架势,一晃神,却看见黑黢的台下有一双锃亮的鞋子,因为腿翘着,裤脚褪到小腿肚子,漏出黑色的袜和生着毛发的一小截肌肤,那双腿的主人有朵肥厚的湿软的唇,烟卷粗长,蓦然生出红亮的微光。接着一只雾色的凤鸟轻飘飘扇着翅子,把那星红光衔到他眼里的凤凰花上。

第二天,演白蛇的莲绣突然害病死了,班主指名道姓的让小满演白蛇,小满攥着枪的手满是汗,他有些害怕,害怕再看见昨天的光景。果不其然,在台上时他一记倒踢,那银枪似长了眼直愣愣朝台下飞去,枪头正正好砸着那人的胸口,那人往下倒时,茶碗豁朗一声,密匝匝招进一屋子右臂帮着红绸的当兵的人来,小满就站在台上,看见一个枪子从那人的嘴里钻进去,肥厚的唇绽成一朵淋淋的花。台下山呼万岁,小满雪白的戏服上溅了血,闹哄哄小满成了时代潮头的满老板,《水漫金山》也成了满老板的看家戏。戏台上满老板每每到这么一脚时,底下票迷的喝彩声直把房顶掀下来:“瞧瞧,这才叫‘一脚定乾坤’!”

小满成了角儿有了钱,就替自己赎了身。他挑了个风清日白的好时候,先在城东剃了个光头;在城西做了身长衫;在城南登了双白头黑皮鞋;最后在城北买了幅茶色墨镜。一身打扮妥当,满老板迈着八字步,在正午的阳光下一步一摇朝自个儿的新宅子去了。

英雄好汉都好吃喝、好赌钱、好美人。满老板三条都占,因就是当世实打实的英雄。红珍园里流水般赚得的钱两到了晚上又流水般豁朗豁朗进了窑姐的裙子,进了旁人的兜子,月亮是从来见不着满老板的。一日小满从长三堂子里出来,此时外头下了雪,天气阴沉得就像是夜里,厚实的雪像月光,把他的宅子照的又透又亮,门口的母狮子怀里抱着一个从南方逃荒过来的半大小子,满老板心善,把他当儿子养,满老板给他起了个新名——小南子。

满老板待小南子好得不得了,一身的本事都教给他,连密不传人的“一脚定乾坤”都演给他看。晚上怕他寂寞,到了月挂中天就从温柔乡里急忙忙往家里逃。小南子在门口候着,穿着青蛇的衣裳伺候他扮上白娘子,一青一白两道影子在月光下纠缠着,经夜不散。

莲心呢,却是个细瘦伶仃的窑姐,有着嫖客厌恶的平坦的胸脯和扁平的屁股。她专在见着光的脸上和见不着光的床上下功夫。可莲心喜欢满老板,同其他窑姐一样的喜欢他。在满老板初来长三堂子那一天,她们都仰着脑袋,看见数不清的银元粼粼的从满老板的袖口摆出,从楼上滚落,砸在瓷盘瓷碗瓷碟上,汤汁四溅,鱼虾蹦蹿,发出金石般畅朗的乐音。在银元汇成的银河里,莲心同其他人一样自在游蹚。

第二次碰见满老板时,他吃醉了酒,不小心闯进莲心的屋子。莲心今晚没生意,点着灯,穿着小衫。 满老板看着她扁平的胸脯和窄小的骨盆,忽然就笑了。在摇晃的烛光下,在她身上摩挲着,闻着嗅着。莲心搂着他的脑袋,忽的坠下两行热泪来。莲心喜欢上满老板了,比堂子里其他窑姐更喜欢他。平日同她不对付的秀儿,倚在门槛上拿耳挖子剃牙。说道:“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怎么眼窝子这么浅。那什么满的,肩儿那么窄,声儿那么细,还他娘是个唱女角儿的。八成是个兔儿爷!外头风言风语可多着呢!”莲心听了心下一紧,但又冷笑道:“床上没本事,来我这儿放酸屁!等我哪天堂堂正正跟了他,你且羡慕去吧!”

过些时日,满老板果然娶了莲心。她起了个大早,和和气气的把当窑姐时吃过的、用过的、攒下的,一笼统堆在秀儿门口。仰着面,走到清白的日头底下。满老板把莲心抱回家的时候,莲心拿浑圆干净的指甲掐了掐小南子的脸,笑嘻嘻的让他管自己叫娘,小南子的脸没来由红了起来,嗫嚅着往外退。莲心见了更是高兴,白捡了个小伙子当儿子。她打小没娘,也没给谁当过娘,可什么不是学下的呢。莲心喜滋滋想着,往身上套艳艳的喜服。结婚头七,趁着透入菱花格子的雪色月光,莲心看见窗外一白一青两个妖精蛇样的缠在一处,月光融化在莲心身上,大红的袄子就像劣质的宣纸,浸在泠泠的雪水里,斑驳着往下褪色。

莲心是个窑姐,可身上很久没有男人闻过、嗅过、摩挲过了。她难受得厉害,就往小南子屋里跑。满老板白天是从不回来的。初时,小南子不敢,莲心就打他骂他:“你是男人,有什么不敢的。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敢的!”说完他拽着小南子的手摁在自己胸脯上,喃喃说着:“你摸呀,摸呀。是不是不一样,是不是不一样……”

那天晚上,小南子不肯陪他唱戏。满老板生了气,把小南子扒的精光,让他赤着身子跪在院里的青石砖上,拿鞭子密匝匝的抽在他身上,菊仙在黑黢黢的屋里觑着,看见月光下的胴体,像是尾闪着银光的精瘦的鱼。那尾鱼本来还在不断的翻腾,大口的喘息,后来渐渐蜷起了身子,一动也不动了。满老板突然撂下鞭子,大梦方醒,抱着那具赤裸窄小的身量嚎啕大哭起来,待到星河残落,东方欲晓,院子里的人才都昏昏睡去。 天亮了,这家里,满老板是待不得的。莲心在漫天晨光下跑进屋子,把小南子埋进自己怀里,她突然觉得心疼。

满老板消失的那天,晌午时分他还在后台使刨花水往脑袋上贴片子。秀儿过来寻他,告诉他说,莲心在家里搞破鞋。满老板还穿着长衫,怀半敞着,顶着日头往回赶。他看见莲心的细白的身子和四肢,像只蜘蛛盘吸在小南子身上。他进门,把莲心拽到院里,扯住她的头发骂道:“臭婊子,贱坯子,专勾引男人的烂货!”莲心也半敞着怀,揪住满老板的头发骂道:“你才烂货,你不得好死!”小南子站在屋檐底下看着如同泼妇的两人,脸变得越来越红,一股气从脚下升腾而起,最终像火山般熊熊,弯着腰嘶吼道,呕吐一般:“操你妈的!我操你妈的!”满老板一愣,让莲心撞个满怀。满老板跌在地上,似乎坐了很久,才慢慢回过味来,他突然觉得眼睛有些痒,伸手揉了揉,看见一小撮发了霉的烟丝。看着看着,满老板平白堕下两行红泪来。头面掉了一地,脸上油彩花了,只有额上一片,规整的椭圆形状,再往上就是光亮的脑袋了。满老板摸了摸自个儿锃亮的光头,仰头瞧着瓦蓝瓦蓝的天,又笑了。

那天过后,满老板就不见了。满府改换门庭,成了张府,人们方知道这小南子姓张。再后来,红珍园的台柱子成了张老板,满白蛇成了张白蛇,“一脚定乾坤”成了张老板的看家本事。只有极少几个人在台下一片叫好声里唏嘘——这一脚啊,差意思!

作者简介:颖一,原名刘淑敏。女,70后,外语教师。喜爱文学,苏绣,插花,宗教,旅行,以结缘同频共情的知己为平生幸事。希望以文会友,以心印心,相伴同行,风月兼程,悲欣忘言,不负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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