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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稻子并未虚度|悦读


稻花是悄悄开的,除了风,它谁也没告

你见过水稻的花吗?
是白的。
  
那么细小的花,低调地开着。没有香,也没有华美的衣裳。少年在田边行走,吸引他的永远是鸣蝉、青蛙与飞鸟,他一定不会注意到稻花。一年年在村庄里长大,他也说不清稻花是怎么样的。
  
8月23日。
中午。34℃。
我在水稻田里看稻花开。
  
稻花是悄悄开的,除了风,它谁也没告诉。
  
一株稻穗,大约开200-300朵稻花。一朵稻花会形成一粒稻谷。稻花没有花瓣,也很难看到雄蕊雌蕊,它们由稻花的内外颖保护。
  
稻花很细小。我用相机拍下来,在显示屏上放大了看,发现每一朵稻花有一根纤长的花柄,花形是一管倒挂的瘦长的高脚杯,比现实中能见到的最瘦长的高脚杯更瘦长一些。
  
在光线的作用下,稻花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感。
  
风起的时候,整片稻田的稻禾,开始以同一种节律摇摆。
  
就像球场上的人群,向着同一个方向,一个挨一个地摆动,试图模拟潮水或海浪。
  
广场舞这种东西,明显是水稻们做得更好。
  
村庄最大的广场已经被水稻们占领。音乐是风。但这种音乐并不产生噪音。音乐无声地响起,水稻们用叶子的摩擦相互传递信息。正好年华的稻花,在这一刻幸福地颤栗起来。无数比花朵更细小的花粉,像一阵烟,在密密匝匝的稻禾与稻禾之间穿行,就像我们在人群与人群之间穿行,它们彼此寻觅,就像我们寻觅彼此。
  
这是水稻们的爱情。
  
稻花从开放到关闭,也就1个多小时。
  
稻花香里说丰年。稻花真的有香吗?我狠狠地嗅,也没有闻到。
  
但是我看见风起时,花粉以烟的形态在株群之间穿行。那烟是土黄色或绛紫色的。也有可能是青色或白色的,因为它们实在太轻也太快了,就像青春,轻快得让人无法真正看清。


黄昏,昆虫的吟唱

如果要准确地向你描述那个黄昏,那会很困难。
  
很多时候美是寂静的。它难以被传达,也难以被描述。它是一个人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时的整体感受,它本身有颜色、质感、气息、味道、声音、方位甚至压力、频率,并且它包含了记忆、想象、幻觉、情绪的参与,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生命在同一刻加入,使得那一刻成为极其隐秘的私人体验。
  
那是8月23日的黄昏。
  
如果一定要加上定语的话,我可以说:那是水稻田边的、一个金色的黄昏。
  
那一天是处暑。我在中午拍摄了美丽的稻花。然后我在那个下午美美地睡了一觉。女儿和妻子去山边小溪里拾青蛳。在家里坐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我又带上相机去田边转一转。这时我发现稻田的景色呈现出一种令人沉醉的氛围。不过,如果非要描述那个氛围的话,这段话将会繁冗得令你读不下去。所以我尽量挑紧要的说一说。

例如这样——

一万枚珍珠在稻叶尖上闪亮

这样一句话,以修辞学的角度来看,是夸张。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夸张。只会缩小。因为稻叶尖上远远不止一万枚珍珠。它们细小、闪亮又骄傲地挂在叶尖上,圆滚滚的。好像就在一眨眼,它们就冒出来了。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它们是怎么爬上叶尖的。水稻的叶片挺立着,非常陡峭,而露珠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呼啦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轻轻地走动,轻轻地按快门,生怕把露水惊落下来。


再例如这样——

二十种昆虫在低声吟唱
  
这样一句话,看起来也像是一种比喻。因为昆虫不会吟唱,它们只会发出声音——发出一种比音乐更动听的声音。象声字一定是不够用的。哪怕再多十倍的象声字,我也仍然没有办法把那些声音写在这里。当然我用手机上的录音程序录了一小段,但是至少有十六种声音在重放时消失了。

还有一大群鸟在天空飞来飞去。两只鸟站在电线上一动不动。不过,不管是鸟还是昆虫,我都相信它们是很放松的。它们呈现了各自生命中最舒展和自然的一种状态。它们都很慢。看起来没有战争,也没有杀戮。敌人与猎物相安无事。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于是,这才有了这么一个宁静的黄昏。
  
太阳渐渐地落山。田野暗下来。青黛色的炊烟在村庄里飘起。
  
细小的稻花悄悄地闭合。
  
稻叶尖上的露珠愈加地硕大了。
  
它们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但就是不坠。
  
女儿早已从小溪边回来,她站在田边唤我,说奶奶已把饭烧熟,快回家吃饭。
  
于是我收了工具。在田埂上走过,及膝高的草叶上的露水纷纷尖叫着扑到我的裤腿上。沿途都是虫声。我牵起女儿的手慢慢走回家。


我想和你相互浪费,以及几种昆虫的名字

昨晚读到一首很好的诗,诗曰——这样一曰,容易进入那种诗的状态。曰: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我想和你互相浪费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诗的作者是李元胜。我在这里录了半首。半首,也能读出它的好了,如果还想要,你就去百度。我不能把所有的美都呈到你的面前。自己花了力量去寻找,那样的美,至少能在心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
  
这样和你说话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有一大块的背景,那是我的村庄,以及田野。每个人说话的时候,心里都是有背景的。很有背景的人,来自呼伦贝尔草原,他是一个牧羊人。水手有着更大的背景。他的皮肤黑黝黝,他的背景是大块的黑幽幽,望不到边。他是牧风者。
  
我想和你相互浪费:当我在稻田边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荣辱不惊的昆虫
我眼前是婆娑的稻叶,古典的稻花,乱来的野草,沉默的羔羊(在夕阳西下的芝麻地里),还有荣辱不惊的昆虫。

说到昆虫,我跟多数人一样都是虚假的爱好者,我连它们的名字都大多叫不出来。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你能叫得出名字的又有几个。
  
昨晚我把几种昆虫图片发布出来,向大家求教,结果大家给出的名字很有意思。
  
说一只蝴蝶是蝴蝶,就好像说一条河是江,说一个姑娘是女人。对是对的,就是不过瘾。我自己从小在乡野里长大,对大的动物几乎都能叫出名字,但乡下人心思粗疏,对那些很小的东西,一概以“虫子”称呼。大概,乡下人觉得那些都是无用的,要知道那些干吗——这虫子那虫子,不过都是虫子。
  
其实正是那些无用的东西,才让我们的日子变得不一样。
  
然后今天我收到一张截图,那上面排列着这样一些字:
  
鞘翅目某种
直翅目某种蝗
蛛形纲某蜘蛛
蜻蜓目某蜓
某蜘蛛
直翅目某种蝗的若虫
鳞翅目眼蝶科某种眼蝶

  
太棒了。这样的回答让我惊叹,觉得那些小昆虫一下子有了科学的美感。
  
这姓大神姓熊,是我弟弟的同事,生物学学士,生态学硕士,生态学博士,人现在美国,干什么呢?既不是去发财,也不是去泡妞,而是……反正,就是做一些没用的事。
  
比如,认认虫子。
  
其实熊博士并不那么擅长认昆虫。他最擅长的是认各种各样的鸟。这一点就更让我佩服。
  
我也很怀念那一个在田埂边上虚度的夏日黄昏。我面对直翅目某种蝗、蛛形纲某蜘蛛、蜻蜓目某蜓及鳞翅目眼蝶科某种眼蝶,静静地按下快门。
  
长的无意义,短的沉默,满目的野草,我们相互浪费,彼此虚度。
  
只有稻子并未虚度,它距离成熟又近了一天。
  
(《下田》周华诚/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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