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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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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俺那院门对门住着八户,热闹极了。这八家有时就是一家,我们自己也吵也叽咯,可外院人要是熊着了其中一个,全院人一齐上。那时候家家孩子多,我家五个,果娘五个,吉大爷六个,卢家最少,俩丫头,但长得干净,学习也好。惟有福娘一人孤着。


福娘总是闲着,总是一个小板凳,院门口坐着,看上班的,看上学的,看人家门开门闭。我坐下写作业时,福娘就扶着我家板障子,自言自语:“这花开了哈。昨儿还是骨朵。今儿早都开七朵了。一二三……明天还能开五朵。”明是看花,实是说给屋里人听的。我妈就喊:“啊,他福娘!进屋坐!”“不了,烧着火。”可福娘人已进来了。


福娘陪我妈缝着针线,福娘讲日本鬼子进街,讲闹胡子,讲苏联红军……我嘴上背着课文,耳朵偷听着,好是迷人。但是,福娘总是说着说着,拐到婆婆打她,她跑出来学戏,那些陈芝麻烂事。这时我就真背课文了。也总在这时,她的手摸上我头,说:“这孩子真好!给我当儿子得了!”妈一笑,不响。我那时听话,从不跟大人犟,但就是烦有人摸头。我认为,那是把我当成小闺女了。就头一拧,大声背书。因为福娘总想摸我头,因为福娘总说让我当她儿子,我总躲她。因为我不是她儿子,所以我不是她儿子。


但福娘家的重活,还得我们干。那回,我、大洪、三小给福娘劈柈子。一块盘丝头,大洪斧子下去,纹丝不动,三小接着,更是纹丝不动。我早看好了纹路,夺来大斧,一轮下去,又一轮下去,木头开了。福娘笑得厉害:“还是大胖,还是大胖!有劲儿!有劲儿!真有劲儿!”看着红头胀脸那两个人,我心里美得不行。福娘来摸我头了,这回我没使犟,顺了她。福娘回身进屋,两手捧来几粒红的绿的小鸭糖,他们一人两块,剩的往我兜里塞。我又来气了:又不是过年,小姑娘丫头片子才吃这玩意儿,况且,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出什么,忙一连声说,不要不要,一把糖全给了大洪,就跑出街口。从那儿,我连给福娘劈柈子也躲了。


我上我的学,她坐她的板凳;她看我时,我就看天,我就系鞋带。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福娘不来跟我妈说话了,而且我发现,她眼睛也有些躲我。


一天,我快快活活地要进家门,福娘忽然站起来,怯怯地对我摆手:“大胖,你来!大胖,你来!福娘给你看好东西。”这一院里,就数福娘家里最没看头,除了后窗一棵沙果。但福娘已经说话了,只好跟她进屋。屋里还是那样,窗外的沙果花谢了,果子还看不出来,得到秋天才能好看。福娘摁我坐下,跪上炕,摸出本小人书,是《岳飞传》的《小商河》。我乐得不行。这书栓子有,但他就是馋我,白给他五个玻璃球,他却说借出去了。我看着小人书,福娘挨近我坐下,手又上来摸头了。这回,我顺她了。福娘说:“拿家看吧,我不识字。我不如你妈。”


我明明看到了,福娘的褥子下并不只有一本,于是看了后,就想了,还得去福娘家,可是,让不让她摸头?要让我当她儿子怎么办?书看了一本又看一本,可福娘并没有摸我头,也没有让我当她儿子。


一天,妈做了鱼,焖了大米。吃好后,我正想出去疯野,妈说:“大胖,别走,有活儿干。”妈并没有给我活儿干,却扳我坐正了,拉平整了我的衣服。妈说:“福娘好不好?”“好,给我小人书。”“是了,福娘多疼你——再让你当儿子,你就应一声。又不是真的。”我心里忽的乱了,大人总是愁愁愁的,原来世界上真有可愁的事。但妈看着我,眼睛等着我,我也就点了头。妈给我一巴掌:“玩去吧!”


《双向人生》    黑白木刻版画


我像考了不及格等老师找家长一样,日日捱着,日日躲着福娘。


忽的学校乱了,不上课了,好几个老师也成了坏人。高年级学生找了我们,说是可以上北京,可以见毛主席。我飞着跑回家,跟妈说:“不用起车票,上北京,见毛主席!”


妈说:“那吃呢?那穿呢?”


那晚,福娘来了,塞我妈二十块钱,说:“不拿不行!这是上北京,这是见毛主席!”我就拿了福娘这二十块钱,上了大连,上了北京,上了上海,在天安门广场看着了毛主席。


那阵子在外面来来回回闹着,我很少回家,一晃就下乡成了知青,成了自己挣钱自己花的人。


兴安岭上龙门农场,天冷水硬人横,老一辈少一辈,藏着不少英雄好汉。跟我一起夜班烧火的老许头,就是书上才有的英雄。都说这人功夫十分了得,樊大虎占山为王,就是他拉进抗联的。老许进得樊大虎的山寨,一巴掌摁在桌子上,脚叉子一拔,将自己的手,钉木头桌板上,说:“下面的话,句句是实!”樊大虎是讲究人,从那儿就跟了抗联。老许的手从那儿就废了一只。但老许头的事,他跟谁也不说,因为,他当过胡子。


月底,我将断顿,老许头自然也一样。我狠狠心买了一瓶红烧带鱼,赊了一瓶红烧猪肉,借了一斤烧酒。夜里,拧暗马灯,俩人就喝上了。我的意思是让他喝多了,将过去的勇武事迹全倒出来。他说鄂伦春背孩子像知青背书包,他说遇上黑瞎子不能跑……我说:“喝,喝,喝!讲你自己的故事,讲打仗的!”他就讲放排,讲喂马,讲着讲着,讲到老家有个媳妇。这倒也行。可英雄好汉老许,人一缩,脸一埋,噗的哭出声来:“我无后哇啊——,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啊——”凄惨得人心冻成冰坨子。


他这一哭,让我忽的想到福娘。


上次探亲回城将走没走时,妈包了碗饺子,说:“端福娘屋去!她病着。”我一出门见着四丫,就说:“我是知青了对不?我是哥对不?那求你点事行不?把饺子端给福娘!”我拉开福娘门,一股潮气冲出来,我推四丫进去,自己扭脸就跑。


看着老许,想着福娘,心真酸:床上病着的福娘,也说的是老许这些话么?我真害怕。


村里谁家有重活我都往前凑,干了活,腆着脸说:“我不会喝酒,有榛子,给,给——点。”我算好了,再回家,就坐福娘边上,给她砸榛子,让她摸脑袋,最后直直溜溜叫她一声娘。


又回到自己家了,妈煮了饺子,两手伏桌上,数着个数,看着我吃。看着妈的白鬓角和裂口的手,我问:“福娘咋样?”


妈的脸,刷一下子竟然有了凶气:“你爹犟,你比你爹更犟!叫她一声妈咋了!你——”


“妈,我这回就叫,这回就——我还带了榛子……”


妈两手捧在脸上,呜呜的,泻出哭声:“还叫个啥哟——你哪儿还有福娘了哟——”我一惊站起来,绊倒了口袋,榛子滚了一地。


[载《黑龙江日报》2018年4月3日7版《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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