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菜蔬

离开故乡，走的越远，时空距离，僵持越久，对故乡风物的思念，就会愈加深切。近三十年情感酝酿，那种怀想像岩浆从灵魂深处冒出，抑或瞬间膨胀爆炸，让你欲罢不能。老家可写的东西很多，现只简笔勾勒一下菜蔬。菜根的香甜，是我多年后备尝鸡鸭鱼肉之苦得出来的。故乡山很高，路很陡峭，出入不便。菜蔬不多，随节令变换着花样。

春雨唤醒了韭菜，它绿油油地冒出头，一茬一茬地剪着吃。“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杜甫的诗意心境不可得，农村人简单得很，所以很快乐。韭菜大多凉拌，凉拌也即兴。切碎后，浇上香油，撒上盐巴和十三香调料，腌制十多分钟，即可伴饭吃。儿时用盐尚是大的盐粒，吃凉拌韭菜，舌尖碰触到大的盐粒，苦不堪言也是常有的事。而今，盐粒细碎方便，凉拌韭菜却不易得了。韭菜除了凉拌，奶奶或者母亲也会鸡蛋炒韭菜做馅料，包饺子。饺子入口的刹那，幸福之感油然而生，好比荒年吃上窝头的幸福。

春季的菜蔬以韭菜为主，间杂其他菜蔬。冬季种下的洋葱，开春后，长势正好，翠绿的洋葱苗，凉拌后味道不比韭菜差。冬季腌制的酸菜，如果有剩余，还能救急几天。所谓酸菜，就是初冬采收萝卜的时候，将鲜嫩的萝卜叶切碎煮了，腌制在大缸里，天寒地冻，不易坏，吃一冬没问题，甚至吃到暮春。父亲谈到酸菜就摇头，一如他对红薯的拒绝。文革时饥寒交迫，靠酸菜和红薯救命，这两样东西，吃坏了他的胃。开春后，山涧的蕨菜纷纷冒出头，油嫩嫩，肥嘟嘟，母亲上山一边摘玉米粥的点缀仡佬叶，还会顺便采摘蕨菜。蕨菜，着实美味，有肉菜的感觉，可惜不多。提到肉，确实有肉吃。过春节闲余的肉，被母亲用盐巴腌制在缸里，可以保存到仲夏。每逢炒菜吃捞面，母亲会将盐肉拿出来，切一点，特别香，为此家人胃口大增。我小学读书，二年级开始住校，每日往返家里吃饭。父母除了干活，还要照顾我的饮食。奶奶帮我做饭居多，母亲次之。想起春季的菜蔬，总有青黄不接的感觉。冬季晾晒的萝卜丝或者干豆角，都有救急的时候，但它们的味道，我不太买账。现在回味，却是人世珍馐。

漫长的春季似乎格外难熬，尤其到了暮春，春夏之交青黄不接，菜蔬就那一两样，显得格外单调乏味。初夏在蝉鸣聒噪声中姗姗来迟，地里的菜蔬一天天多起来。小白菜、空心菜、辣椒、茄子、西红柿、青瓜、大葱之类，逐一铺天盖地而来，味觉体验丰富起来。每年春季，母亲都会到市场买来菜苗，小心翼翼地种在菜园里。我家孩子多，嘴多，母亲格外操劳。春天的辛苦播种，换来夏天的收获。夏季主打菜是青瓜，豆角和西红柿次之。青瓜好种易收，长得快。才三两天，就有结出大大的一条，至贱也至贵。凉拌青瓜，是夏季的主打菜，几乎餐餐必备，也吃不厌。偶尔会抱怨，抱怨也无可奈何，农村的生活本来如此，井底之蛙般并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如何。到广东工作后，餐餐大鱼大肉，开始时格外欣喜，后来吃得浑身毛病就寝食难安了。夏秋季的菜蔬在一年当中，应该是最丰盛的了。豆角、茄子、辣椒、西红柿等，吃了一茬又一茬。夏日因为菜蔬的丰盛，带来了味觉的丰盛。凉拌青瓜之余，收割麦子的辛苦，也会换来母亲常炒菜犒劳大家。麦子收割完毕，要雇请打麦机，这时母亲会盛情款待打麦的师傅，我们会沾光吃上几顿格外丰盛的菜蔬。每逢割麦打麦，油条是必备的。平日里，没有特殊的庆祝，家里轻易不会炸油条，逢年过节除外。酷暑难耐，麦子丰收。繁忙之余，到了夜晚，星光满天，山里静得可怕，只听见草虫唧唧，一两点灯火，农人才会喘出一口气。那年月，家里三个小孩读书，父母格外辛苦。母亲到了夏天，身体多病，年少的我，多体会到人世的艰难。时令菜蔬之外也有点缀，槐花一望弥白，母亲会采摘了给我们做蒸菜，蒜头、香油、盐巴搅拌，味美无比。其它菜蔬也都可做蒸菜，热气腾腾盛上一大碗，淋上蒜汁，吃得满头大汗，真是过瘾。剩下的蒸菜，用油炒来吃，另一番滋味儿。

土豆是我的大爱。不知不觉，春种的土豆，到了麦收时节就唱上主角。家里的土豆品种老旧，味道很麻很涩，去皮之后，麻涩尽除，无论蒸煮炒炸 ，味道甜中带面，微带苦涩，格外有味儿。不像而今南方超市里的大土豆，汁多而脆，土豆的味道尽失，索然无味。家里的土豆最大的有成人拳头大，大部分都是鹅蛋大小，浑圆形。去皮时会有黑紫色的汁液渗出，染紫染黑了手是家常。炒土豆丝、焖土豆是我最爱吃的菜，每逢有这样的菜蔬，都会胃口大开。凡是我做饭，只要有土豆，首选炒土豆。

老了莲蓬，开了桂花，秋天不期然就来了。秋天承接了夏天的菜蔬，一直慢慢地弥散。萝卜、大白菜闪亮登场，成为主打菜蔬。家里那些年萝卜种的格外多，风调雨顺，收成也特别好。究其原因，家里养牛养猪，父母肩膀不知道挑了多少担土肥，将它们绿色地喂养。家里萝卜多得吃不完，母亲每年都会晒萝卜丝。离家不远的河滩上晒满了母亲切煮的萝卜丝。有次韭菜坪放羊的老头没注意，羊把一片萝卜丝给吃完了。母亲生气之余，也没说什么。第二天，羊倌提来了半篮子萝卜丝晾晒在那里作为赔偿。晒萝卜丝，中途还要翻晒，母亲不止一次叮嘱我去翻萝卜丝，我总是贪玩，也有不去的时候。如今，晒萝卜丝该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了。几个小孩读大学工作后，家里也不怎么多种萝卜了，顺便也不多种菜蔬了，种了也没人吃。白菜萝卜是秋冬时令的主打菜，家里的吃法凉拌居多。记忆里，似乎被凉拌充满。成年后，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才明白人世间最美的菜蔬，就是最简单的凉拌，最有营养，最吃不坏人的躯体。

冬季酷寒，凉拌偶尔为之，基本以热菜为主了。炒萝卜和白菜，家常便饭。大雪纷飞起来，年关也到了。购置年货，贴对联，新年到了。整个春节，家里弥漫着油香，香气之余，那是孩子们的喜庆。我不知道父母心思的苦痛，大抵到了年关他们都是感觉在过关。除了置备年货，小孩的衣服，一年的收入如何之类，总是在他们心头牵绊。

离家很多年了，偶尔回去驻留，但四季轮回的喜悦与隐忧，节令菜蔬的转换，始终不能重温。成年后，一遍遍反思走过的路，故乡无论是贫瘠还是富有，都是一种永恒的追寻。老家的菜蔬，给我跨越时空，超越时空的感动，让我在追忆中汲取前进的力量，获得灵感的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