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早的石油制品，不是汽油或塑料袋，而是墨。
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说：“鄜、延境内有石油……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帷幕皆黑。余疑其烟可用，试扫其煤以为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遂大为之。其识文为“延川石液”者是也。此物必大行于世，自余始为之。盖石油之多，生于地中无穷，不若松木有时而竭。”尽管早在东汉班固就记载了高奴县有这么一种可燃液体，但对其燃烧产生的副产品的利用，却是沈括的发现，但也仅于沈括，后世再没有见到有人用石油制墨。（图1）
汉代许慎《说文》释“墨”为“黑也，从土从黑。”，这里的“黑土”显然不是天然之物，而是燃烧不充分形成的炭灰类物质。文献载有“西周邢夷制墨”之说，但是对于何为“制墨”并未详述。我们现在所使用的墨块是固体墨，从功用上讲属于半成品，需要加水研磨成墨汁才能书写、绘画。古代所谓的制墨实指墨块的制作，与现代广义的制墨概念是不一样的。简单地说，制墨就是把胶和墨粉混合在一起，倾入墨范（图2，给墨定型的模子）后制成块状。
汉代是制墨的重要时期，已经有了专职人员制墨，而且形成了相对稳定的产量，朝廷能每月按量给官员发放墨块——汉应劭所撰《汉官仪》：“尚书令仆丞郎，月赐隃糜大墨一枚，小墨一枚。”从制墨的技术角度来看，墨粉决定墨的品质，胶这样的粘合剂决定墨块的寿命。汉代能够制出墨块，说明汉人已经找到了性能相对稳定的胶。有人认为秦汉时期做不出大墨块，是因为当时用的胶不行。在我看来未必。起初，秦汉时期的用墨方式和我们现在是不一样的，那时的砚台实际上是一部小石磨，使用时是将墨丸放在砚台上，再用一块小石压在墨丸上研磨（图3），这种使用方法是沿袭了前代研磨“黑土”颗粒。后来墨块的量产改变了使用习惯，像今天一样直接手执墨块在砚上磨墨的使用方式，在东汉出现了。这说明汉代制墨用的胶已经相当稳定。再说《汉官仪》中的“大墨一枚，小墨一枚”，一大一小，又作何解？能每月稳定地供应大小不同的墨块，也进一步说明汉代工艺已趋于完整。大墨适合在砚上直接磨墨，而小墨还能用砚石研磨，也方便携带所以，墨块大小不仅要从技术上考察，使用习惯也需要考虑进去。
松木一直以来就是制墨的主要原料，早期还有石墨一类矿物，后来还有油料、漆料等其他能够燃烧出优质烟炱的原料，历代都有运用，但并不能动摇松烟的主流地位。松树含有一种特殊的物质——松脂，其主要成分是松香和松节油，这是松木出烟率高的原因，也是决定制墨质量的重要因素。新砍伐的松树并不适宜制墨，因为松脂含量过高，烧出来的烟炱会凝结成硬块，磨墨时会让砚台发出“吱吱嚓嚓”的惨叫。所以，松木需要经过一两年的自然陈化，待松节油挥发、松香与木纤维沉淀融合后，才能进行烧制（图4）。
墨的形状，刚开始比较粗糙，匠人随手一捏，干燥成型后有的像瓜子，有的像药丸（图4），适合用砚石。现代出土的秦汉古墨，出现了松果型，既别致又表明“此乃松烟墨也”。（图5）到了后代，大家对墨的外观更是重视，描龙画凤，着彩沥金。到明代，更出现像《方氏墨谱》、《程氏墨苑》（图6）等一批专讲墨范（给墨定型的模子）形状、图案的范本。对于这种过分强调墨块外观的潮流，时人针砭为“本末倒置”。现在某宝上有不少旧墨、老墨出售，声称的年份下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到清代乾嘉。懂行的买家常常询问掌柜的一个问题，很是意味深长：请问老板，这是旧模做的墨，还是旧料墨啊？
松烟幽玄深邃，清雅含蓄，上好的松烟墨，墨水在阳光下会折射出青紫光芒，非常适合于行草书和山水画创作。明代永乐皇帝喜欢乌黑光亮的馆阁体，皇上要黑，下面就更黑。于是桐油、生漆烧制的油烟、漆烟开始大行其道。油烟写榜书、大楷，笔画具有立体感，显得厚重，油亮之光更是霸气侧漏。但若用浓油烟写行草，则看起来犹如肉贩的油抹布。
中国自古就有墨分五彩之说，我们对墨色的研究远胜于色彩。宋徽宗画鸟，用一种极好的漆墨画鸟的眼睛，历经数百年，那小眼神依然熠熠生辉。黄宾虹用墨更是达到了巅峰，就连脱胶的墨渣（宿墨）也用得出神入化。（图7）
黑，是评判墨质的主要标准。《道德经》里有句话——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中国书画历来没有灰度之说，然而，在黑白之间，我们却玩得无比高级。这就是墨，一块黑漆漆的胶合碳灰，所释放出的无尽的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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