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铺
刘震云
九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用爹的话讲,在外四年,白混了:既没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上钻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来,家里也没啥大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般高,满脸粉刺,浑身充满儿马的气息。夜里睡觉,爹房里传来叹气声。三个五尺了五高的儿子,一下子都到了向他要媳妇的年龄,是够他喝一壶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社会上刚兴高考的第二年,我便想去碰碰气。爹不同意,说:“兵没当好,学就能考考上了?再说……”再说到镇上的中学复习功课,得先交一百元复习费。娘却支持我的想法:“要是万一……”
爹问:“你来时带了多少复员费?”
我答:“一百五。”
爹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随你折腾去吧。就你那钱,家里也不要你的,也不给你添。考上了,是你的福气;考不上,也省得落你的埋怨。”
就这样,我来到镇上中学,进了复习班,准备考大学。
复习班,是学校专门为社会上大龄青年考大学办的。进复习班一看,许多人都认识,有的还是四年前中学时的同学,经过一番社会的颠沛流离,现在又聚到了一起。同学相见,倒很亲热。只有一少部分年龄小的,是七七年应届生没考上、又留下复习的。老师把这些人招呼到一块,蹲在操场上开了个短会,看看各人的铺盖卷、馍袋,这个复习班就算成立了。轮到复习班需要一个班长,替大家收收作业、管管纪律什么的,老师的
眼睛找到我,说我在部队上当过副班长,便让我干。我忙向老师解释,说在部队干的是饲养班,整天尽喂猪,老师不在意地挥挥手:“凑合了,凑合了……”
接着是分宿舍。男同学一个大房间,女同学一个大房间,还有一个小房间归班长住。由于来复习的人太多,班长的房间都。加进去三个人。宿舍分过,大家一齐到旁边生产队的场院上抱麦秸,回来打地铺,铺铺盖卷。男同学宿舍里,为争墙角还吵了架。小房间里,由于我是班长,大家自动把墙角让给了我。到晚上睡觉时,四个人便全熟了。三十多岁的王全,和我曾是中学同学,当年脑筋最笨、功课最差的,现在也不知犯了哪根神经,也来跟着复习。另一个长得挺矮的青年,乳名叫“磨桌”(豫北土话,形容极矮的人)腰里扎一根宽边皮带。还有一个长得挺帅的小伙子,绰号叫“耗子”。
大家钻了被窝。由于新聚到一起,都兴奋得睡不着。于是谈各人复习的动机,王全说:他本不想来凑热闹,都有老婆的人了,还拉扯着两孩子,上个什么学?可看到地方上风气恁坏,贪官污吏尽吃小鸡,便想来复习,将来一旦考中,放个州府县官啥的,也来治治这些人。“磨桌”说:他不想当官,只是不想、割麦子,毒曰头底下割来割去,把人整个贼死!小白脸“耗子”手捧一本什么卷毛脏书,凑着铺头的煤油灯看,告诉我们:他是干部子弟(父亲在公社当民政),喜爱文学,不喜欢数理化,本不愿来复习,是父亲逼来的;不过来也好,他追的一个小姑娘悦悦(就是今天操场上最漂亮的那个,辫子上扎蝴蝶结的那个),也来复习,他也跟着来了;这大半年时间,学考上考不上另说,恋爱可一定要谈成!最后轮到我,我说:假如我象王全那样有了老婆,我不来复习,假如我象“耗子”那样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也不来复习,正是一无所有,才来复习。
说完这些话,大家作了总结,还数王全的动机高尚,接着便睡了。临入梦又说,醒来便是新生活的开始啦。
这所中学的所在镇叫塔铺。镇名的由来,是因为镇后村西坛上,竖着一座歪歪扭扭的砖塔。塔有七层,无顶,说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无意间袖子拂符塔顶拂掉了。站在无顶的塔头上看四方,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可惜大家都没这心思。学校在塔下边,无院墙,紧靠两边就是玉米地,玉米地西边是条小河。许多男生半夜起来解手,就对着庄稼乱滋。
开学头一天,上语文课。“当当”一阵钟响,教室安静下来。旧桌的“耗子”捣捣我的胳膊,指出哪位是他的女朋友悦悦。悦悦坐在第二排,辫子上扎着蝴蝶结,小脸红扑扑的,果然漂亮。
“耗子”又让我想法把他和女朋友调到一张桌子上,我点点头。这时老师走上讲台。老师叫马中,四十多岁,胡瓜脸,大家都知道他,出名的小心眼,爱挖苦人。他走上讲台,没有说话,先用两分钟时间仔细打量台下每一位同学。当看到前排坐的是去年没考上的应届生,又留下复习,便点头胡瓜脸,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一笑,道: “好,好,又来了,又坐在了这里。列位去年没考中,照顾了我今年的饭碗,以后还望列位多多关照”虽然挖苦的是那帮小弟兄,我们全体都踉着倒霉。接着双手抱拳,向四方举了举。让人哭笑不得。接着仍不讲课,让我拿出花名册点名。每点一个名,同学答一声“到”,马中点一下头。点完名,马中作了总结: “名字起得都不错。”然后才开讲,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黔之驴。”这时“耗子”逞能,自恃文学功底好,想露一鼻子,大声念道:“今之驴”。下边一阵哄笑。我看到悦悦红了脸,知道他们真在恋爱。这时王全又提意见,说没有课本,没有复习资料,马中发了火:“那你们带没带奶妈?”教室才安静下来,让马中拖着长音讲“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课讲到虎驴相斗,教室后边传来鼾声。马中又不讲了,循声寻入。大家的眼睛都跟着他的目光走,发现是坐在后边的“磨桌”伏在水泥板上睡着了。大家以为马中又要发火。
马中却泰然站在“磨桌”跟前,看着他睡,“磨桌”猛然惊醒,象受惊的兔子,瞪着惺忪的红眼睛看着老师,很不好意思。马中弯腰站到他面前,这时竟安慰他:
“睡吧,睡吧,好好睡。毛主席说过,课讲得不好,允许学生睡觉”接着,一挺身,“当然,故而,你有睡觉的自由,我也有不讲的自由。我承认,我水平低,配不上列位,我不讲,我不讲还不行吗!”
接着返回讲台,把教案课本夹在胳肢窝下,气冲冲走了。
教室炸了窝。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磨桌”的。“磨桌”扯着脸解释,他有一个毛病,换一个新地方,得三天睡不着觉,昨天一夜没睡着,就困了。“耗子” 说:“你穷毛病还不少!”大家又起哄。我站起来维持秩序,没一个人听。这时我发现,乱哄哄的教室里,惟有一个人没有参加捣乱,趴在水泥板上认真学习。她是个女生,和悦悦同桌,二十一二。年纪,剪发头,对襟红夹袄,正和尚入定一般,看着眼前的书凝神细声诵读课文。我不禁敬佩,满坑蛤蟆叫,就这一个是好学生。
中午吃饭时,“磨桌”情绪很不好,从家中带来的馍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还没啃完。到了傍晚,竟在宿舍里.扑到地铺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劝他,不昕。在旁边伏着身子写什么的“耗子”发了火:“你别他妈在这号丧好不好,我可正写情书呢!”没想到“磨桌”越发收不住,索性大放悲声,号哭起来。
我劝劝没结果,只好走出宿舍,信步走向学校西边的玉米地。出了玉米地,来到河边。
河边落日将尽,一小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红,一声不响慢慢淌着。远处河滩上,有一农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我想着自己二十六七年纪,还和这帮孩子斯混,实在没有意思。可想想偌大世界,两拳空空,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便往回走。只见那收草姑娘已将一大堆干草收起。仔细一打量,不禁吃了一惊,这姑娘竟是课堂上那独自埋头背书的女同学。我便走过去,打一声招呼。见她五短身材,胖胖的,但脸蛋红中透白,倒也十分耐看。我说她今天课堂表现不错,她不语。又问为什么割草,她脸蛋通红,说家中困难,爹多病,下有二弟一妹,只好割草卖钱,维持学赞。我叹息一声,说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说:
“现在好多着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记得有一年,我才十五,跟爹到焦作拉煤。那是年关,到了焦作,车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车,已是半夜。我们父女在路上拉车,听到附近村里人放炮过年,心里才不是滋味。现在又来上学,总得好好用心,才对得起大人……”
听了她的话,我默默点点头,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我悄悄过去,发现地上有几张破纸在烧。火里爬着几个刚出壳的幼蝉。“磨桌”盯着那火,舌头舔着嘴巴,不时将爬出的蝉重;新投到火中。一会儿,火灭了,蝉也不知烧死没有,烧熟没有,“磨桌”满有兴味地一个个捡起往嘴里填。接着就满嘴乱嚼起来。
我见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两步,不意弄出了音响。“磨桌”吃了一惊,急忙停止咀嚼,扭头看人。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后是尴尬,语无伦次地说:
“班长,你不吃一个,好香啊!”
我没有答话,也没有吃蝉,但我心里,确实涌出了一股辛酸。我打量着他,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动物。
我眼中涌出了泪,上前拉住他,犹如拉住自己的亲兄弟:“磨桌,咱们回去吧。”
“磨桌”也眼眶盈泪,恳求我:“班长,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我不告诉。”
“五·一”了,学校要改善生活。萝卜炖肉,五毛钱一份。穷年不穷节,同学们纷纷慷慨地各买一碗,“哧溜哧溜”放声吃,不时喊叫,指点着谁碗里多了一个肉片。我端菜回教室,发现李爱莲独自在课桌前埋头趴着,也不动弹。我猜想她经济又犯紧张,便将那菜吃了两口,推给了她。她抬头看看我,眼圈红了,将那菜接了过去。我既是感动,又有些难过,还无端生出些崇高和想保护谁的念头,便眼中也想涌泪,扭身出了教室。等晚上又去教室,却发现她不见了。
我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便将王全从教室拉出来,问李爱莲出了什么事。王全叹了一一口气,说:
“听说她爹病了。”
“病得重吗?”
“听说不轻。”
我急忙返回教室,向“耗子”借了自行车,又到学校前的合作社里买了两斤点心,骑向李爱莲的村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
李爱莲的家果然很穷,三问破茅屋,是土垛,歪七扭八;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正房有灯光。我喊了一声“李爱莲”,屋里一阵响动,接着帘子挑开,李爱莲出来了。当她看清是我,吃了一惊:
“是你?”
“听说大伯病了,我来看看。”
她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屋里墙上的灯台里,放着一盏煤油灯,发着昏黄的光。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干瘦如柴的中年人,铺上满是杂乱的麦秸屑。床前围着几个流鼻涕水的孩子;床头站着一个盘着歪歪扭扭发髻的中年妇女,大概是李爱莲的母亲。我一一进屋,大伙全把眼光集巾到了我身上。我忙解释:
“我是李爱莲的同学。大伙儿知道大伯病了,托我来看看。”
接着把那包点心递给了李爱莲的母亲。
李爱莲母亲这时从发呆中醒过来,忙给我让座:“哎呀,这可真是,还买了这么贵的点心。”
李爱莲的父亲也从床上仄起身子,咳嗽着,把桌上的旱烟袋推给我,我忙摆摆手,说不会抽烟。
李爱莲说:“这是我们班长,人心可好了,这……碗肉菜,还是他买的呢!”
这时我才发现,床头土桌上。放着那碗我吃了一半的肉菜。
原来是李爱莲舍不得吃,又端来给病中的父亲。床头前的几个小弟妹,眼巴巴地盯着碗中那几片肉。我不禁又感到一阵辛酸。
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李爱莲倒的白开水,了解到李爱莲父亲的病情——是因为又喝醉了酒,犯了胃气痛老病。我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向李爱遴说:“我先回去了。你在家里呆一夜,明天再去上课。”
这时李爱莲的妈拉住我的于:“难为你了,她大哥。家里穷,也没法给你做点好吃的。”又对李爱莲说:“你现在就跟你大哥回去吧。家里这么多人,不差你侍候,早回去,跟你大哥好好学……”
黑夜茫茫,夜路如蛇。我骑着车,李爱莲坐在后支架上。走了半路,竟是无话。突然,我发现李爱莲在抽抽嗒嗒地呜咽,接着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把脸贴到我后背上,叫了一声:
“哥……”
我不禁心头一热。眼中涌出了泪。“坐好,别摔下来。”我说。我暗自发狠:我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
离高考剩两个月了。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说高考还考世界地理。学校原以为只考中国地理,没想到临到头还考世界地理。
大家一下都着了慌。这时同学的精神,都已是强弩之末。王全闹失眠,成夜睡不着。“磨桌”脑仁疼,一见课本就眼睛发花。
大家乱骂,埋怨学校打听不清,说这罪不是人家的。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大有都没有世界地理的复习资料。于是掀起一介寻找复习资料的热潮。一片混乱中,唯独“耗子”乐哈哈的。他恋爱的进程,据说已快到了春耕播种的季节。
这样闹腾了几日,有的同学找到了复习资料,有的没有找到。离高考近了,同学们都变得自私起来,找到资料的,对没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个竞争对手。我们宿舍,就“磨桌”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卷毛发黄的“世界地理”,但他矢口否认,一个人藏到学校土岗后乱背,就象当初偷偷烧蝉吃一样。我和王全没辙,李爱莲也没辙,于是着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我爹送来馍,见我满脸发黄,神魂不定,问是什么书,我简单给他讲了,没想到双手一拍: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县师范教书,说不定他那儿有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个茬儿,不由高兴起来。爹站起身,刹刹腰里的蓝布,自告奋勇要立即走汲县。
我说:“还是先回家告诉妈一声,免得她着急。”
爹说:“什么时候了,还顾那么多!”
我说:“可您不会骑车呀!来回一百八十里呢!”
爹满有信心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一天一夜走过二百三。”
说完,一撅一撅动了身。我忙追上去,把馍袋塞给他。他看看我,被胡茬包围的嘴笑了笑;从里边掏出四个馍,说:“放心。我明天晚上准赶回来。”我眼中不禁冒出了泪。
晚上上自习,我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李爱莲。她也很高兴。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爱莲分别悄悄溜出了学校,在后岗集合,然后走了二里路,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一开始有说有笑的,后来天色苍茫,大路尽头不见人影,只附近有个拾粪的老头,又不禁失望起来。李爱莲安慰我:
“说不定是大伯腿脚不好,走得慢了。”
我说:“要万一没找到复习资料呢?”
于是两个人不说话,又等。一直等到月牙儿偏西,知道再等也无望了,便沮丧地向回走。但约定第二天五更再来这集合等待。
第二天鸡叫。我便爬起来,到那村口去等。远远看见有一人影,我认为是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却是李爱莲。
“你比我起得还早!”
“我也刚刚才到 .”
早晨有了霜。青青的野地里,一片发白。附近的村子里.鸡叫声此起彼伏。我忽然感至有些冷,看到身边的李爱莲,也在打颤。我忙把外衣脱下,披到她身上。她看着我,也没推辞。只是深情地看看我,慢慢将身子贴到我的怀里。我身上一阵发热发紧,想低头吻吻她。但我没有这么做。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现出一抹红霞。忽然,天的尽头,跌跌撞掩走来一个人影。李爱莲猛然从我怀里挣脱,指着那人影:
“是吗?”
我一看,顿时兴奋起来:“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样子。”
于是两个人飞也似地跑上前去,我扬着双臂,边跑边喊:“爹!”
天尽头有一回声:“哎!”
“找到了吗?”
“找到了,小子!”
我高兴得如同疯了,大喊大叫向前扑。后面李爱莲跌倒了,我也不顾。只是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来 的老头跟前。
“找到了?”
“找到了。”
“在哪儿呢?”
“别急,我给你掏出来。”
老头也很兴奋,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李爱莲也跑了上来,看着爹。爹小心解开腰中蓝布,又解开夹袄扣,又解开布衫扣,从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脏书。我抢过来,书还发热,一看,上边写着“世界地理”。李爱莲又抢过去,看了一眼,兴奋得两耳发红:
“是是,是《世界地理》!”
爹看着我们兴奋得样子,只“嘿嘿”地笑。这时我才发现,爹的鞋帮已开了裂,裂口处洇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
“爹!”我惊叫。却是哭声。
爹仍是笑,把脚收回去:“没啥,没啥。”
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大伯,难为您了。”
我说:“您都六十五了。”
爹还有些逞能:“没啥,没啥,就是这书现在紧张,不好找,你表哥作难找了一天,才耽搁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
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有。她拉开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但我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