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畔时光 文/微影悼红 1935年2月9日，上海摩尔教堂外，汽车塞途，人声鼎沸，沪上名流纷纷出动，贺联如林，极一时之盛。 不过是一桩婚礼，却能如此轰动，除了新郎官曾为一代权贵，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对年龄相差整整30岁的新人，自古梨花海棠之韵事，原本就要备受关注。
教堂中的新郎，是66岁的熊希龄，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而新娘子则是36岁的大姑娘毛彦文。
多年以后，毛彦文解释了为何会接受这样的婚姻：
“当时反常心理告诉我，长我几乎一倍的长者将永不变心，也不会考虑年龄。况且熊氏慈祥体贴，托以终身，不致有中途仳离的危险。”
因为相距30年的生命，能给她一份安全的保障。毛彦文的选择逻辑，在旁人看来多少是不可思议的。
当然，这是在他们还没了解毛彦文过去的情况下。
1898年，浙江江山，毛彦文出生了。在她之前，母亲已经生下了一个哥哥。这时候的毛家，还算过得安稳。
不久，哥哥夭折，这于母亲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为了给毛家生下一个继承香火的儿子，她一再糟蹋自己的身体，连续生了六个女儿，可是仍旧没能如愿。
绝望之下，她主动为丈夫觅来一个小妾。可是这并不能停止丈夫和婆婆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显然，作为女孩儿的毛彦文很自然也不受奶奶待见。所以毛彦文自幼便被送往外祖母家。
彼时，她的表兄朱君毅因母亲早逝，一直跟在祖母身边抚养，故一对表兄妹自幼便同息同止，相亲相爱。俨然《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林黛玉。
9岁那年，父亲为毛彦文订下了婚约，对方是衢州方姓商户。对此毛彦文一直没有概念，也就无知无畏。
直到16岁那年，大她3岁的朱君毅告诉她包办婚姻的本质以及各种悲剧的可能，毛彦文才恐惧起来。
这年暑假，因毛彦文极力反对，被激怒的毛父决定提前嫁女。然而当花轿进门时，却不见了女儿的踪影。
毛彦文逃婚了，留下一片狼藉，以及将面临痛苦、指责和经济损失的父母。而帮助她逃离现场的是同学毛复敏和王亦民。她的表哥朱君毅则躲在北京不敢露面，只等着好消息送上门来。
这时候的朱君毅，已经露出了自私、怯弱的一面。显然毛彦文也是察觉得到的，所以在朱君毅第一次求婚时，她拒绝了。
只是，毛彦文到底年轻未经世事，在朱君毅几次反驳加求饶后，她又对两人的未来展开了幻想。而两家见到他们两情相悦，也不再追究那件闹得满城风雨的逃婚事件，反而为两人举行了订婚仪式。
这一年，朱君毅20岁，毛彦文17岁。
朱君毅
订婚不久，朱君毅便远赴美国留学。毛彦文则进入湖郡女校读书。
在这里，她认识到了决定她后半生的一个人——朱曦。
三年后，毛彦文考取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在这里，她将为一个人相看对象，促成一段远洋订下的婚约。这个人就是吴宓，她想不到的是，自己后来会与他产生了纠葛，更想不到这纠葛百年后仍被人津津乐道。
也是在这里，毛彦文将被迫结束她与朱君毅的婚约。
初到北京的毛彦文人生地疏，寂寞无助，朱曦便将自己的两个妹妹也介绍与她。
三个姐妹与她结交并非异事，真正值得说道的是，她们都是朱其慧的侄女，而朱其慧就是熊希龄的夫人。
每到周末，朱氏姐妹便往姑妈家做客，毛彦文也被邀请过去。在这期间，急流勇退投身慈善事业的熊希龄以及他的夫人朱其慧，都喜欢上了谈吐不凡、胸怀开阔的毛彦文。
这期间，她仍旧满怀深情定期给未婚夫朱君毅写信。彼时，朱君毅有一同在清华6年又一同赴美的好友吴宓，见到朋友有如此情深义重、大气洒脱之未婚妻，艳羡不已。正巧，得知追求自己的陈心一与毛彦文曾为校友，就委托其代为相亲，毛彦文果真去了，还带回了相当客观的反馈：
“倘吴君想娶一位能治家的贤内助，陈女士很适当，如果想娶善交际、会英语的时髦女子，应另作选择。”
吴宓收到信后大喜，遂隔着远洋订下了婚事。
毛彦文渐渐发现，朱君毅的来信越来越少，她当然不知道，彼时的朱君毅，书桌上经常摆有不同女性的照片，他想着将来和毛彦文结婚后，再另行纳妾。
可自小养成对朱君毅的那种信任和服帖，让她失去了重新理智分析两人情感的能力。所以纵然朱君毅的信件日渐稀疏，她也只是自我安慰，不曾追究。
这时的她，成了待毙的羔羊。
1921年8月，吴宓留美归来才13天，便与陈心一完婚。开始他维系不到8年的婚姻之旅。
1922年，朱君毅学成归来，受聘于南京东南大学教授。
熊希龄与毛彦文
分别6年，除了双方产生的一些陌生感，朱君毅还发现，眼前的毛彦文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毛彦文，她不仅交游广阔，竟然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显然，这样的妻子是不可能让他纳妾的。
次年，他向毛彦文递上了退婚书，其中一项理由是“月仙（毛彦文小名）如此厉害，我怎能驾驭她？”
说到底，虽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但是朱君毅的陈腐思想，早就病入骨髓。他只想要一个为他马首是瞻的木偶，可惜那木偶只存在他们青梅竹马时期。
1924年，两人正式解除婚约，陈伯衡等人见证，而主持人则是熊希龄的夫人——朱其慧。
而在这场失败告终的婚约中，毛彦文的坚定忠贞、温和多情之形象亦深入熊希龄夫妇之心。这为将来熊希龄与毛彦文的姻缘埋下了伏笔。
婚约解除不久，朱君毅便与16岁的中学生成言真结婚。
相对于当时的包办婚姻，这场被悔婚事件显然更为致命，一直以来，毛彦文都如传统的女性一般，认为婚约当作坚不可摧，她本能地对朱君毅低眉顺眼，百依百顺，甚至失去了自我。谁承想换来了背叛的结局。
后来，年过90的毛彦文回忆这段感情时说到：
“从此失去了对男人的信心，更否决了爱情的存在”
当然，彼时的她，肯定不知道，11年后轰动上海滩的那场婚礼，女主角竟然是自己。
吴宓
不过，在遇到真命天子前，毛彦文还要经过一场啼笑皆非的“姻缘”。男主角就是吴宓。
事实上，在美期间，吴宓看到毛彦文给朱君毅的来信时，就对这位才华四溢的新派淑女心生爱意，只是碍于对方是朋友之妻，且毛彦文对朱君毅一往情深，才将爱意藏于心底。
至朱君毅与毛彦文情变期间，吴宓亦做下就一个朋友应尽的义务：劝阻以及宽慰。也就是这段时间，毛彦文和吴宓来往渐密。
与此同时，家中那位太太，原本让他心动的安静恭顺、不善辞令变成了木讷呆板和不解风情。
所以在毛彦文解除婚约几年后，他终于不想再维持现有的婚姻，在毛彦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宣布：
我爱的人是毛彦文，我要为了她离婚。
彼时的陈心一，已经为他生下了三个子女，面对这场意外只剩无助。而毛彦文则斩钉截铁作出回应：
“朱君毅之后，从未对任何人怀有爱情的感觉，若环境所迫只能结婚，自己也只嫁给未曾结过婚的男子。”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吴宓竟然将此理解为让他离婚的暗示，一意孤行抛弃了陈心一和三个幼子。
此后，自觉是自由身的吴宓，开启了他的狂热攻势，这段期间，他情书产量剧增，他将他写给毛彦文的情诗发表在报纸上，一度成为文学圈笑谈。金岳霖提醒他：
“你的诗好不好我们不懂，但涉及毛女士，就是私事，不适合公开发表。”
吴宓大怒：
“我的爱情又不是上厕所。”
金岳霖说得没错，毛彦文理智现实、婉约周全，尤其注重形象和社会舆论，吴宓不仅成天让她上头条，还拖着庞大的亲友团追求她，自然让她恼羞成怒的。
直到1929年8月，毛彦文决定赴美留学，一来为了深造，二来她发现，自己似乎对吴宓狂轰乱炸的示爱动摇了，遂生避走之心。
很快，吴宓也远赴欧洲交流学术，此间他仍未停止对毛彦文的情书攻势，终于让毛彦文默许了他的示爱，她会在两人大吵一架后给他写信：
“寄给我所爱的人，每封信里都有爱情，那首诗的每个字每一行，我都寄给你作为你的情人节贺卡。”（《吴宓日记》1931年2月14日）
但是，这种情况并不能维持多久。最后两人还是不欢而散了。后来，90多岁的毛彦文被问起吴宓时，仍不愿多谈，只称其“无聊的人”，一律否认爱过他。
毛彦文和吴宓，一个新潮女性，一个旧派诗人，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她当初仍默许了吴宓的示爱，大抵是出于年龄和名誉的考虑，尝试的妥协罢了。怎知吴宓不仅单独跟他示爱，还同时对四五个女子展开了攻势（陈仰贤、卢葆华等人都在吴宓的追求之列），这怎么能让遭受过背叛的毛彦文放心托付终身呢？
纵然吴宓还在死缠烂打，但毛彦文早已抽身而退，不为所动。
1931年夏，毛彦文留学归来。至天津时，听闻熊希龄夫人朱其慧刚去世，忙去吊唁。而后南下谋职，最终受聘于暨南大学和复旦大学。
在教学期间，毛彦文曾收到熊希龄的信件，邀她北上香山慈幼院就职，毛彦文婉拒了。
1934年秋，丧偶鳏居4年的熊希龄南下上海，住进了内侄女朱曦家中。
眼见姑父晚年生活无人照顾，慈善事业无人继承，朱曦想起与自己感情甚笃的同学毛彦文来。在朱曦看来，没有人比理性睿智、大方得体的毛彦文更适合继承这份事业。
巧的是，这与熊希龄的心思不谋而合。
是年10月某天，上完课回到宿舍的毛彦文，看到几年未见的同学朱曦，甚为讶异。朱曦笑着告诉她，熊希龄自北平来沪，邀请她次日家中小聚，毛彦文满口应承。
她哪里想到，这不过是熊希龄追求自己的开幕式。
熊希龄年轻时
次日，朱曦再次前往毛彦文宿舍，将话挑明，为其姑父求婚。毫无防备的毛彦文，大吃一惊，以辈分年龄不合适拒绝了。
但这并未能阻止熊希龄一家前仆后继的攻势。
被拒绝后，朱曦马上找到她的表妹——熊希龄的女儿熊芷，彼时的熊芷已经有了五六个月身孕，在北平家中安胎。接到朱曦的电告后，专程南下上海，代父求婚。
与此同时，熊希龄开始跟毛彦文展开了情书攻势。
毛彦文再次动摇了。她去求助一同乡，这同乡回到：
“若为个人生活考虑，你和长者结婚是不足取的。若为继承香山慈幼事业考虑，你确实对熊先生也难以拒绝了。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能为别人谋幸福……人类的任务就是以伟大的爱，去做一切可以改善人类生活的事情。如果你能够这样想，那么，对于个人私事，就不会过多地考虑了。”
最终，毛彦文作出了决定：幸运熊希龄的求婚。但有一个条件：熊希龄必须剃去长须，丢掉手杖。
熊欣然从之。
这一段婚姻的促成，大多数人只知道是朱曦、熊芷的努力撮合，加之与熊家两代人十几年的情感的结婚，很少人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熊希龄与毛彦文相差30岁，大抵也会让她望而却步的。
较之前两位恋爱对象，熊希龄显然更能给毛彦文安全感。丰富的阅历使他气度坦荡，跟毛彦文相处中，他尽最大可能给她尊重，创造一种平等的关系。这一段老少恋，过得相当的愉悦。
在婚礼现场，熊希龄坦白：
“自朱夫人于四年前逝世，深感内助无人……毛女士留学美国，学识经验俱丰富，尤爱儿童，可协助办香山慈幼院，毛女士以理想职业相同乃通婚。”
自此，毛彦文确定了后半生职业与情感的寄托。
婚后的毛彦文，辞去两份大学教职工作。即随熊希龄左右，襄助料理香山慈幼院教育事业、慈善事业。
婚后不久，熊希龄捐出全部家产创立“熊朱义助儿童幸福基金社”，董事会在熊家开会，期间熊希龄被支开，副董事长问毛彦文：
“秉三（熊希龄）当年将家产全部赠出，是因孤身一人，现又与你组成家庭，每月600元的生活费显然不够你们开支，基金会拟将秉三捐出的产业归还你们一半，由你们经营，你只须点头就成。”
毛彦文却毫不犹豫表示拒绝。事后熊希龄得知，深感快慰：“我果然没看错人！”
遗憾的是，当毛彦文逐渐陶醉于熊希龄给她带来的幸福之中时，却迎来当头一击。
1937年夏，熊希龄携毛彦文赴青岛磋商与政府合办幼儿园事宜。因七七事变不能返回北平，只能转到上海。谁知上海很快也风雨飘摇，但这一次他们没有避开，而是选择了坚守。
这一位架着金丝眼镜的文静妇人和白髯拂胸的老者，日夜出入受伤军民之中。他们协同十字会设立医院、难民所，救治伤员和收留难民无数。
同年12月13号，南京失守，夫妇俩只能避走香港。至香港不久，这位失望于国家前途的老者，因脑溢血倒下后，再没有起来。
彼时，这对夫妇相伴仅仅两年十月又十六日。毛彦文几度彷徨，悲不自胜，甚至想随他而去。可是想起丈夫生前的愿望，她又坚定起来。
熊希龄逝世后，毛彦文接过其未竟的慈幼事业，认真而负责地接着办好香山慈幼院。她接下香山慈幼院院长一职，开始孤身奔走于桂林、柳州、成都等地，先后办下若干个慈幼院，收容的孤贫儿童近10000人。
此后，她的后半生只剩下慈善事业。与儿女情长再无瓜葛。据毛彦文一位同乡说，毛彦文曾说过：“与熊希龄的三年，抵她人生三十年。”
1949年，毛彦文离开大陆赴台，期间为了谋生多次辗转台美之间。1988年12月，在毛彦文过问下，香山慈幼院着手办理熊希龄遗骨归葬香山一事。1992年5月17日，熊希龄的遗骨终于自香港归葬于北京香山之中。
夫君的遗愿，她终于实现了。
对于自己的一生，她曾感慨：
“倘我不认识朱曦，纵认识而无深交，则与秉公的一段姻缘将无由发生，我生命一大半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当完全改观，是幸？是不幸难言之矣。朱曦其左右我命运之一人乎？”
显然，以毛彦文一生的价值实现来看，她是非常幸运的。
1999年10月3日，毛彦文于家中寿终正寝，享年102岁。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无法预见自己的生命。在童年的印迹里，在人生的际遇里，毛彦文随时代的浪潮，从旧家庭中走出来，走向学校，走向台湾，走向海外；走向爱情，走向婚姻，走向事业……在沧桑离乱的社会里，在长达一个世纪的人生岁月里，走出了自己的传奇。
也许在时代的浪潮里，在人生的际遇里，毛彦文无意追求传奇，她追求的不过是女子应有的平凡生活，平等，有爱，有家，享受天伦之乐。她的全部努力，不过是为了完成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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