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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盛茂柏 | 郑板桥的怪
除了明代的唐伯虎之外,清朝还有一位知名度极高的书画家,他就是扬州八怪中的郑板桥。
郑板桥,名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
也不知何故:世人多废郑燮本名,而改呼板桥之号。是燮字生僻难认?或是燮字拗口难读?这种弃名用号的现象。虽非孤例,但至少有点怪异。郑板桥不但名号颠倒,其为人为艺也素以怪称。
自古迄今文化阶层的士大夫,大多将笔墨文字,当作自我陶冶,自我消遣,或自娱自乐工具。而且,往往好说,含蓄温籍虚与委蛇
评者谓板桥有三绝:曰画、曰书、曰诗。而三绝中又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诚如他的一首早年七古所云:





英雄何必读书史,
直摅血性为文章。
不仙不佛不贤圣,
笔墨之外有主张。
纵观郑板桥寒窗苦读、学优致仕、鬻艺终老的人生三部曲,不难发现他始终没有丧失自己笔墨之外的“主张”。
郑板桥不像唐代李绅在从政前,写下了《悯农》的千古名篇,官运亨通后,则初衷尽失,迅即蜕变成疟民的酷吏。
郑板桥更不像明代董其昌,退归故里,却鱼肉百姓,横行乡梓,身背恶霸淫棍的千古骂名。
即使在为官后,郑板桥也一如既往着爱民亲民的“主张”哪怕置身于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官署,看到风拂竹舞,听到雨敲叶鸣,他也生发不出“风动荷花水殿香”和“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幽思与清吟。
从那风摇雨打的竹声里,郑板桥听到的是底层民众风雨飘摇的呻吟,请读赏他画于潍县任期的《墨竹图》: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正是这种身在宦海,心系黎民,不屑于费尽心机去经营与上司关系的“主张”,当大旱来临,生灵涂炭、饿孚遍野之际,为了分秒必争地救民于水火,郑板桥省去了一切汇报请示的繁文褥节,居然胆大包天地自作“主张”——擅开官仓赈灾,以致忤逆上司,被褫职遣返。
仕途路断的郑板桥,似乎更加轻松自在,他写道:





鸟纱掷去不为官,

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

秋风江上作渔竿。

瞧!这郑板桥多有意思:他明明是被罢黜的,而他的诗中,却暗含着自动掷去鸟纱、不愿再当官的意味。由此看来,郑板桥虽怪,还是怪爱面子的。


郑板桥官场上的最大风光,也才混了个县太爷,凭这么个低位薄薪,虽不至于衣食无着,但绝对是无甚细软积蓄。再说:那时又没有离退金可供挥霍。更何况:一罢职小吏,更勿奢望皇恩眷顾。闇然回归故里的郑板桥,要继续生存,他就必须自谋生路。
郑板桥的钓技不高,自然不能悠闲地平湖泛舟,激流垂釣……那“秋风江上作渔竿”的言志句,完全成了一句附腐风雅的托辞!
由是,郑板桥便随乡入俗成了一位职业书画家。
而书画这个极势利的家伙,不但屡负玩物丧志之恶名,弄不好还会搞得人倾家荡产…….当年张伯驹买《游春图》,不但把万贯家资买得不鸣一文,还一度买得债台高筑……举凡买得起名家书画者,不但必须有对书画的浓厚兴趣和雅好,还必须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作支撑。
郑板桥深知:人稀地僻的兴化老家,对于书画的消费能力是极其有限的,为了使自己的卖艺生涯有大展拳脚的场地,他来到了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的揚州。因为那时的揚州,属于全国的顶级繁华富裕之地。
扬州当年经济的腾飞,除了四通八达的水运,便于食盐销售之外,还缘于这片古苏的属地,文化书画氛围浓郁、历史沉淀厚重。至今游人络绎的瘦西湖、廿四桥、平山堂……尤其是誉满海内外的《个园》……等等胜景名迹,无不折射出扬州昔日的风光!
自雍乾时期开始,揚州逐渐崛起了“扬州八家”。然而,从当时到现今,人们称这支画坛偏师为八家者寡,  以“揚州八怪”冠之者众。
本来,“怪”在此用,纯系“丑八怪”的贬义。所谓“扬州八怪”,首先的缘起,本是正统派书画家们对这群不合时宜、不合体统的书画家们,怪怪奇奇的脾性和奇奇怪怪的艺术风格的嘲讽。
未曾想:这个被嘲讽为异于历史上浙江戴进的“浙派”、江夏吴伟的江夏派”、吴门沈周、文征明的“吴门派”、华亭董玄宰、顾正谊的“华亭派”娄东王时敏的“娄东派”、虞山王石谷的“虞山派”、金陵龚贤的“金陵派”、清初恽寿平的“南田派”……的扬州“怪”派,却在正统卫道士的讥讪笑骂中,“因祸得福”、异军突起,声震中国画坛。进而衍化为载入典籍的历史成说和通行术语。
“扬州八怪”一般泛指:汪士慎、李蝉、黄慎、金农、高翔、罗聘、李方膺、郑板桥。事实上,当时活动于扬州的高风翰、华新罗,就连斐声大江南北的石涛和尚也是常居或常来去于扬州的。
这些传统文人画的卓越继录者们,以大异于正统画派的模式,凭籍着各自卓尔不群的才情胆识、出类拔萃的诗文修养,以及各自锋芒毕露的鲜明个性……无一不契合了郑板桥与生俱来的秉性和气度,使郑板桥如渴骥奔泉地融入了这个群体。
郑板桥的自觉加盟,无声地拓展了八怪的影响,更加彰显了八怪的名。
在八怪驰骋画坛之前,书画家出卖自己的作品,概会招致“自卖自身”、“自轻自贱”,的责难。古往今来,纵然文人也离不了人间烟火,也必食人间烟火。但却三缄其口地“耻于言利”和“仕不经商”的所谓清高和孤傲。故而,书画家们基本上不敢明目张胆地艳羡赵公元帅!
明代的才子唐伯虎,一面以抛售自己的书画谋生,一面又写诗为自己作清白的洗刷:





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

自郑板桥迁居揚州伊始,书画家的劳动成果,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商品流通。从而,为书画家羞羞怯怯、遮遮掩掩的润笔收取,划上了永远的句号!
针对那些惯于白拿白要和强取豪索者,郑板桥干脆直截了当地明文相告。请看他乾隆乙卯(1759)自订的润格: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品,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作无益语也。而且,郑板桥还赋诗明意:





画竹多于买竹钱,
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
只当秋风过耳边。
正是郑板桥这不兜圈子、不拐弯、开宗明义:画要钱买的直白,方有了白石翁和现代书画者们收取润金的理直气壮!只可惜,现代书画家们在继承润金收取时,作了太没有自知之明的发展和提高。以至发展提高到:我们倾一月、一年、甚至毕生的积蓄,也往往买不起他们的一张纸儿!
就郑板桥、齐石等人的润格而论,一般人的经济收入,大都可以承受。而且,他们给消费者们留下了多么广阔的增值空间!而现代有些书画家们的狮子大开口。不但能一口吞掉你的全部家当,还给你的未来,留下了一个超值消费的巨大亏空。
假如郑板桥这位公开润笔的开山祖再世,看到这些发扬光大者们的日进斗金,可否会索要一些润金原创的回扣。
郑板桥的润格虽钉得条缕分明,毫不客气,其实他并不是一个见钱眼开之徒。
据说有位权势了得的阔人,为附庸风雅和摆阔炫富,欲购郑板桥兰竹中堂,以及六分半书对联一幅,由是,阔人便命一目不识丁的下人携银往购。
古语说:侯门深似海。势大财粗的顾主,不肯屈尊登门亲购倒也罢了,其下人万不该倚仗主子权势,在郑板桥面前大模大样地大显不恭….…
郑板桥哪吃这一套。他一气之下,将下人奉上的银子扔出屋外,怒道:不画、不写也不要你的银子.….
悻悻而归的下人,只好向主子作了实禀。主子心想:我就不相信搞不定你个郑板桥。你不是要钱吗?我如今穷得就剩钱了。于是,主子就在退回的数目上翻加了一倍,并再交下人再去找郑板桥索购。
不料,再去的下人依然无功而返。尽管他不停地挥舞钱袋,高叫润金翻了一倍。郑板桥不但不为所动,连屋都没让他进……
俗话说:恶事传千里。一时间,郑板桥不给那位阔人面子之事,便在揚州城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气得不可开交的阔人竟拿这个又臭又硬的郑板桥无计可施。
不久,便有一位好事者,自动找上门来,如此这般地给阔人献了一计。
郑板桥嗜酒,尤喜以狗肉佐饮。倘再有佳丽弹唱助兴,纵然你千阻万难,也阻难不住板桥自发的书画挥写!
一个瘦西湖水平如镜、岸芷汀兰葱笼的春日,郑板桥因一连数日的作画写字,已颇感困乏,为了放松自我,他便悠哉乐哉地来到了瘦西湖。
蓦然,在那烟笼雾绕的湖上,飘起了如梦如幻的丝竹声,龙言凤语轻灵飘逸……原本精谙音律的郑板桥,此时此境,听到这感心悦耳的旋律,这位顾曲周郎,心中大喜,就在他移步近聆时,忽听得一个音色坚实而又浑厚的女低音,深沉稳健地随着有板有眼的伴奏唱道: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刹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听到这由自己的力作谱唱的扬州小调,郑板桥受用得满心欢喜。就在他暗惜瘾未过足时,随着又起的丝竹,歌声又亲切入耳,可是,歌者已非前者。但听得,一个音色柔和饱满、圆润,并略带几分伤感的女中音唱道: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此曲甫终,管弦复起,继之一位嗓声华丽、清脆、嘹亮、柔美而又富有感情的花腔女高音,以极富穿透力的宽阔音域唱道: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消磨燕子春灯。
郑板桥就这样专心致志地站在瘦西湖岸边的香榭外,一任晶莹的晨露湿透了布履,听凭满天的霞光拂尽了湖面的烟雾….直至听完了唱技娴熟,风格迥异的《道情十首》。 
郑板桥的这十首道情,据说“始于雍正七年,屡抹屡更。至乾隆八年,乃付诸梓”由此可见板桥耗时之久、用功之深……其入木三分刻画的十类人物,个个呼之欲出着各自的典型。由此,可见郑板桥阅人之多,观察世情之细。
现代作家浩然先生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艳阳天》,后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金光大道》。读罢两部长篇,总隐约着后者有前者人物的影子。
郑板桥的《道情十首》则不同,十个人物绝不雷同。而且,还写得那样情趣醇浓,富含生活哲理。给人启迪,令人警醒……
难怪这《道情十首》一经问世,便倏忽唱红了揚州,传遍了华夏。我虽极愿陪同佇岸的板桥,一直听完这人间难得几回闻的《道情十首》,但突然记起了邹志生老弟曾评我文“引用量最大”……为了规避他的褒贬,那就让我陪板桥暂听这三首吧!
再说:香榭内正有一股炖狗肉的浓香,默默无声地袭向了郑板桥,很快,他便沦为了狗肉的俘虏——情难自禁地走进了香榭。
步入榭内,郑板桥不觉眼前一亮,惊艳起内中的秀色。只见整十名如花似玉的妙龄歌妓,或玉指轻拨银弦、或樱口频吐丽珠、或蛮腰曼舞楊柳、或笑靥盛绽桃花……
正当郑板桥在眼福中沉醉之时,便有两位面容姣好、举止文静的歌妓,温婉柔媚地将他扶到了明式紫檀木的太师椅上。 
郑板桥屁股刚落椅上,便又有两名艳压倾城的歌妓,莲步款款地将堆满楊州蜜饯的金丝楠木托盘,以及新上市的扬州名茶《绿揚春》(当时叫绿茶)呈上…...
紧接着,便又有两名美如冠玉的歌妓走上前来,一名以兰花纤指拈起蜜饯,并含情脉脉地送入板桥口内。另一名则笑掀影青细瓷碗盖,侍候着郑板桥细品慢咂着新茗……
茶味渐淡,狗肉香浓。这是当时扬州首屈一指的烹饪高手的杰作——清炖狗肉,又辅以揚州著名陈酿《扬州雪酒》,致使郑板桥食欲和酒量大开,扎扎实实地慰劳了一番自己的肠胃!
此处,我且略过那如云美女,轮番侍食伴酒的“轰炸”细节,以免惹得我和读者胃酸分泌过量,致使馋涎影响写作和阅读!
还是让我集中精力,说说酒足食饱后的郑板桥。有位外国文坛大家说:人有了幸福,也就有了诗意。美食、美酒、美人簇拥中的郑板桥,心态大好、特好、极好。于是便左牵黄、右擎苍地发起了少年狂!
他带着几分狂放、趁着几分酒兴,大声慷慨道:此次幸会你们这些秀色可餐的美人,老夫真有艳缘!今天我就破个例,为你们每人留墨一纸,以记斯会。请笔墨侍候。
立刻,受人重金聘请,有备而来的歌妓们,经一番有条不紊的操弄,端砚、徽纸、湖笔、贡墨、以及和田玉镇纸……便一一铺摆上黄花梨木画案。
只见郑板桥长袍一掀,大步走到案前,一阵笔挟风雨的横塗竖抹,十幅书画作品,或两开条幅、对联,或兰竹中堂、斗方,便立即气韵生动地挂满了香榭四壁,就在众皆惊呼无有印钤之际,只见板桥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二十年前旧板桥”和“七品闲官”二印,给自己刚才的即兴之作一一敲上。
作品刚刚完成最后一道程序,冷不防内室门吱咯一声,径直走出了购画无果的阔人和下人。阔人得意地揶揄道:“给你金银你不要,几块狗肉就上釣。大家都说板桥怪,这回怪得真可笑。”阔人照本宣科罢这几句别人代笔的打油诗,接着说道:“不过,钱我是要给的。因为我不缺,而你又正好没有”……阔人说到这里,下人便奉上了丰厚的润金。
  郑板桥不但没有正眼去看,更没有伸手去接,他長袖一摔,扬長而去。回到家中,他虽余怒未消,但转而一想:那人虽俗不可耐,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一个铁杆粉丝!买不着,却没有抢和偷,施小计达目的,即使自己落入圈套。反躬自省,也怪自己耳迷美声、眼迷美色、口迷美味。再说:阔人也不是白拿,此次铺排设局耗费,不知比润笔高过多少!
想到这里,板桥不禁哑然失笑。就寝前板桥便释怀了白天的遭遇,正所谓:睡前原谅一切,醒来便是新生。
近日,为写这篇随笔,我又断断续续地偷闲重读了《郑板桥集》、《郑板桥全集》和《扬州八家画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这一读,竟然读出了我的一个“大清仓”,我翻箱倒柜清出了自己六十余年前,读私塾时无病呻吟的百余首旧体诗。这些曾被自己敞帚自珍  ,早已黄点斑斑的故纸,我之所以看重它们,是因为“三味书屋”的研习结束后,我即全身心投入了新诗的创作。久而久之,对于塾师传授的那些关于古诗写作的条条框框,渐渐被忘得一干二净……更遑论去写!然而,几十年后的今天,重读这些旧作,虽感觉语句通顺,也基本合辙押韵,并鲜有越格律雷池者。
但是,她们大都明显着仿唐摹宋、拾人牙慧和无病呻吟的通病。既没有笔者的个体感受,也缺乏自己与众不同的独特见解,她们显得那样肤浅、苍白和乏力。
重读这些幼稚的青嫩诗作,我仿佛更笃信一个观点,那就是沈仁康先生的:构思是一种发现,也是一种创造的教诲。只有那些独具只眼的发现和创造性的构思,才能引发阅读者的共鸣,才有存在的真正意义。 
因此,我将那些自己认知了的明日黄花,毫不犹豫地付之了一炬!
亲睹了焚稿全程的妻子儿女,异口同声地阻挠:
妻子说:“怎么说也是你的一番心血吧!”
女儿道:“都成古董了,还是不烧吧!'
儿子叫:“我考个好成绩,你当奖品给我哈!”
我解释:“这东西不能留。我本来就是个破水平,此种文字流传,破水平就更破了。
也许,我们谁也学不来,郑板桥别出心裁的观察生活、挖掘主题、为诗文,做书画的领异标新本领。
然而,郑板桥从不低三下四地奉承拍马、违心唱颂,他直面现实,大胆放言……的诗文、书画创作实践和创作成果,将永远是后世的楷模。    
于今,满世界的人都说板桥怪。其实,他又何怪之有?鬻艺收费天经地义,笔墨纸色,哪一样不要破费购买?  大家分明都爱银子,却又要说言钱则俗。郑板桥斗胆终止这种由来已以久的虚伪,破天荒地第一个制定润格文告,除了那些惯于白拿者外,举凡尊重他人劳动者,都会认为润金是理所当然!
至于郑板桥的贪杯和艳羡美色,其实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我们扪心自问:举凡哪个正常的生命,又没有五情六欲?
在郑板桥洋洋洒洒的众多诗文书画作品中,被仿写、被印制、被悬挂频率最高的一幅书法作品,当首推“难得糊途”。关于这幅雅俗共赏、振聋发聩的旷世杰作的创作起因和作者的寓意,自古迄今,更是见仁见智着纷耘的众说。孰真孰假,今天已无法论证。兹记四说,以助玩味:
一说:乾隆十六年(  1751),郑板桥往游莒州,得到一王姓员外先用面浆包裹之鸡、鱼肉,再用小火炸至表皮金黄,名曰糊塗菜的当地美食款待。与众不同的烹饪和美味,使郑板桥赞不绝口,员外趁机索题,郑板桥也不推脱,欣然爰笔题下了“难得糊涂”四字。
二说,郑板桥有次登临莱州云峰山,探访举世闻名的《郑文公碑》,因恋游致使天黑难归,无奈之下,只好就近借宿于一柴门茅舍。茅舍虽陋,但椅洁桌净,了无尘俗。屋主年约七旬,仙风道骨,斯文儒雅,自号“糊涂老人”。
茅舍厅堂有一竹桌,上摆巨砚一方。郑板桥围砚细观,见石质莹润,雕工精良,由是,极尽赞赏。
   

主人顺势请客人题字,以便镌于砚背永存,板桥应允,并题下了“难得糊涂”四字。并钤上了  “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的常用印。

因砚背尚有空白,在客人的建议下,主人便写下了“得美石难,得顽石尤难,由美石而转入顽石更难。美于中,顽于外,藏野人之庐,不入宝贵之门也。”文毕,主人也敲上了一印,板桥一看印文,不觉  大为惊愕!因那方寸内竟赫然着:“院试第一、乡试第二、殿试第三”的秦篆朱文。
   至此,郑板桥始知主人原为一退隐高官。  有感于“糊涂老人”名号的剴切和寄意的深邃,郑板桥便聊借砚背尚余的空白再题道: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报也”。
三说:郑板桥混迹官场后,一日,忽接堂弟传书:因祖遗墙基与邻里打官司,并切盼乃兄能致函乡梓父母官,以促成自己胜诉……看罢堂弟信札,郑板桥赋诗回复道:





千里捎书为一墙,

让他几分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尤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复诗写好,板桥似乎意未尽,于是,又挥笔写下了“难得糊婆”和那段跋语,一并随诗寄给了堂弟。
其实,那首诗是与板桥同时代的徽籍大学士张英手笔,人们之所以牵强到郑板桥的名下,盖因仰慕其怪耳!
四说:郑板桥的书房墙上有一块空白,为了補壁他便书了“难得糊涂”及跋语,这就是说:“难得糊塗”是出于实用的偶然而为。… 
也许,郑板桥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这寥寥四字,却像黄钟大吕那样被人喜爱,更像宏篇巨著那样被人膜拜。以致于至今不少书斋、厅堂,公司都堂而皇之地张贴悬挂。
“难得糊涂”这四个字流传至今,它的普世价值几乎涵盖了万般世事。如政治、私情、夫妇、儿女、师生、朋友….许多人在“难得糊涂”的启迪下,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固执于自以为是的鸡零狗碎,以便在宽容中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有人在无可奈何中,将“难得糊涂”,作为一个逃避现实的托辞,也有人从“难得糊涂”中撷取了舍弃细枝末节着眼大局宏观的智慧……
更有一如我辈的弱智群体,竟然也东施效颦起这充满着情商智商的“难得糊涂”,以致“糊涂”得一塌“糊涂”。其实,我等蠢才是该挂难得聪明的,以便告诚、点化自己长点心眼,增些见识。可惜,郑板桥并未书写“难得聪明”的字幅!转于我常恨自己生不逢时,若早生两百多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凑钱向郑板桥求购之……倘郑板桥而竟不卖,我也不惜仿效那位阔人的设局。
至于郑扳桥本人的书写初衷,无疑是一种自己为官为人的自况或自警,即一种为人处事的心路指向。
事实上,郑板桥并没有很好地履行他的“难得糊涂”,尤其在他的为官实践中。他仕途的终结,就是因为不装“糊涂”,而去私开官仓赈灾。
即使是从艺经历,他也从来没有“难得糊涂”地随波逐流过。郑板桥曾直接放言:“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即使出资求索他的书画,“略不遂意,则怫然而去。郑板桥常直言:“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人说他简直是个疯子。郑板桥就干脆篆制“郑疯子”私印鈴盖作品上,以示认同。
连他自己也坦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往来,故今日好兄弟,明日便成了陌路。”    
郑板桥的艺术主张,则更是毫不“糊涂”地狂傲着与众不同:
  
“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这便是郑板桥毕生的艺术追求!
郑板桥诗文豪放奇纵,宏博雄丽。意出灵府,荡涤埃蓋,言情述事,恻恻动人,不拘体格,兴至则成。虽调近香山和放翁,但思想更加强烈、个性愈益鲜明。如他的名作: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劫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又如郑板桥的《家书小引》:最不喜求人作叙。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总不如不叙为得也。几篇家信……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盖而已……
郑板桥喜与禅宗尊宿及期门羽林诸弟子游。由于胸中具有经纬,故每每放言高谈,并且绝不拐弯抹角,直接针砭时弊,臧否人物,无拘无束无忌讳。
郑板桥作字如写兰,别具意趣,绝非凡手所能。真行俱参隶篆笔势,圆润雄秀,波磔奇古,瘦硬劲挺,风神独特鲜明,自谓六分半书。宛若雪柏松风,傲然迥异于古今名家笔意书风。
郑板桥虽偶尔涉笔秋菊青松题材,但以写兰画竹最负盛名。板桥的兰叶全以中锋焦墨为之,花瓣则纯用偏锋淡墨点出,在兰花要干未干之时,复点上浓墨花蕊,不仅与淡墨花朵渗化得水乳交融,而且,花淡蕊浓,频添了兰花的神采风韵!
郑板桥画竹,颇见坡公神韵。或寒窗细雨,或宵深孤擎、或倚石峭立、或危崖摇翠……繁多不乱,稀少不疏,脱尽时习,极尽劲峭空灵之妙。 
郑板桥傲骨一身,清风两袖。他虽不爱财、好财,但却十分惜才、助才。
一次夜间外出,偶闻茅屋中传出苦读声,询知是贫家子韩梦周后,即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薪水助读,直至韩生诞登道岸,高中进士。
所谓“几年小知县,十万雪花银”。对郑板桥而言,无疑是一派胡说乱诌。他官东省先后虽十二载,并且“于民事则纤悉必周”。真正做到“无冤民、无留牍”,但罢官时却囊橐萧然!
郑板桥虽清贫如洗得家徒四壁,而傲气不灭,声色不废…… 偶入润笔,随手辄尽!晚年竟无立锥之地,只好借居于同乡李三觯家。即使是晚年潦倒到立身无地,板桥照旧是二十年前旧板桥”,依然故我地坚守着自己为人为艺的初衷。正如他的诗中所述:





日日红桥斗酒巵,

家家桃李艳芳姿。

闭门只是栽兰竹,

留得春光过四时。

然而,时序的春光、生命的春光,事业的春光……又有几人能够留住?
郑板桥的离去虽已二百五十年,但他的名字却被漫长的时光逝水,打磨得如雷贯耳!他坎坷的七十三岁生命,却全程出烛照千秋的辉煌;他的诗文书画,更是顽强着永远長青的生命!
郑板桥一生与人酬酢唱和颇多,兹仅录大才子袁枚席晤板桥后的诗吟一律:





郑虔三绝闻名久,

相见邗江心倍欢。

遇晚共怜双鬓短,

才难不觉九州宽。

红桥酒影风灯乱,

山左官声竹马寒。

底事误传坡翁死,

费君老泪竟虚弹。

这篇小文已写得太长,下面我且塞进两首自己的“私货”,并籍此结束这篇郑板桥的怪:




不思仕宦懒为官,

岂愿弯腰侍贵权。

阶下植兰三五簇,

篱边种竹两千竿。

静观清影成新法,

动揭端砚觅古篇。

既是春光留不住,

莫如任我自由欢。 

掷去乌纱作画师,

世间少有板桥痴。

呕心沥血丹青绘,

立异标新翰墨奇。 

酒后常常话旧谊,

茶中每每骂当时。

芝蔴小吏扬名大,

万代千秋不尽思。













作者简介

盛柏,又名盛茂柏、盛情茂柏,斋号念斯楼、八不居士。

现为荆楚作家网签约作家。湖北作协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美协会员。武汉荣宝斋首席书画鉴定师,曾任黄石武术协会理事。

出版有長篇随笔《红巷传奇》及书画集《剑胆诗魂》,并举办过个人书画展,其书画作品还被多地公私藏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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