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2月,祁连山脚下寒风凛冽,甘肃永昌县城南,出现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影。他们是失散的红军战士,临泽之战中,红军西路军损失惨重,这些红军逃得性命,联系不上大部队,只得四处流浪。
他们肚中饥渴,已是黄昏时节,家家户户的房顶冒出炊烟,他们决定去村里要饭。由于人多,容易引起怀疑,所以他们决定各自行动,洒泪而别。
16岁的女战士杨桂枝跌跌撞撞地来到农民赵学普院门口,院子里飘出的饭香味让她的肠胃一阵抽动,她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向院内张望。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女主人黄开兰走了出来,问道:你是红军吧?多大了?
杨桂枝低着头,嗫嚅道:十六,天太冷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黄开兰忙将她拉到屋里,让她坐在炕上,杨桂枝忽然咧着嘴,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黄开兰掀开她腿上的破毡布,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杨桂枝的两只脚冻得黑紫,在温暖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冻坏的皮肉便直冒脓水,令人触目惊心。
黄开兰无比心疼,忙端来一盆水,将杨桂枝的双脚浸泡在其中,她望着杨桂枝的面容,这个少女和自己的女儿年纪相仿,要是落在马家军手里,不知要遭什么罪,想到这里,她起了恻隐之心,决定收留杨桂枝。
晚上,黄开兰和女儿赵殿菊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吩咐杨桂枝换上,谁知杨桂枝只披上了外套,却不肯脱掉贴身内衣,黄开兰以为她害臊,劝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你里面的衣服都烂了,穿着多难受啊。
杨桂枝吞吞吐吐地说:里面缝着我的证件,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丢不得。
黄开兰也不知啥是证件,笑道:甭管你那宝贝多贵重,我帮你收着就是。
一个月后,杨桂枝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冻伤的手脚也能行动自如了,她惦记着要回队伍,赵学普夫妇大为紧张,劝道:路途遥远,你一个年轻姑娘,实在是太危险了,不如找几个伙伴,结伴同行。
杨桂枝走遍了附近的村寨,又去了永昌县城,却没有打听到其他红军战友的消息,她绝望了,灰心了,于是决定留下来,认赵学普、黄开兰夫妇为爹娘,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1939年,杨桂枝已经18岁了,按照当地风俗,该说媒出嫁了,赵学普夫妇也很上心,但杨桂枝坚持要婚姻自由,这年夏天,她认识了一个叫李林的青年,李林家境贫寒,但为人老实,品行端正,杨桂枝和他两情相悦,赵学普夫妇乐见其成,于是,她在当地成了家。
1941年,杨桂枝因难产而死,年仅20岁。赵家人非常悲痛,但生活还要继续,这位曾经的女红军逐渐被人遗忘。直到几十年后,政府查访当年的失散红军,发现杨桂枝最后的落脚点是赵家,一度怀疑赵学普夫妇谋害了杨桂枝,当然最后还是让真相公诸于世。
1937年3月,甘肃祁连山脚下的梨园口,穷凶极恶的马家军骑兵扑向筋疲力尽的西征红军。这是一场殊死的战斗,在康隆寺的阻击阵地上,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她们就是西路军的妇女团,八百多名女兵拼死抵抗,直至弹尽粮绝。
19岁的四川姑娘董桂芳也是其中的一员。她本是红三十军新剧团的一名文艺兵,一条山战斗期间,他患了疟疾,浑身冷热交加,只得留在后方的战地医院,病愈后才知道,整个剧团都被敌人俘虏了,她是唯一的独苗。
他被临时任命为宣传员,人头还没混熟,部队就开始突围,并在康隆寺陷入血战。队伍被打散后,她藏在一口冰窟窿中,冻得嘴唇发白、牙齿打战,但仍被搜山的马家军发现,将她一把揪出,押往张掖县大衙门。
马家军旅长韩起功将俘虏们——7名男兵、14名女兵召集在一起,恶狠狠地问道:你们说说,是红军好还是我们马家军好?
董桂芳和战友们传递着眼神,异口同声地答道:红军好。
韩起功大怒,喝令手下严刑拷打,董桂芳被打得皮开肉绽,硬挺着不吭声。不久,韩起功将她“分配”给手枪队的一个传令兵为妻,此人名叫刘庚祥,河南洛阳人。
1937年5月,兰州名医高金城来到张掖,开办甘州福音堂,他以医院需要专业护士为由,光明正大地向韩起功索要狱中的几名女红军,高金城在甘肃德高望重,韩起功不便阻拦,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其实,高金城是受八路军兰州办事处委托,前来寻访西路军流散将士。他很快找到了董桂芳,不过,董桂芳没有着急回去,而是自告奋勇担任高金城和其他失散红军的秘密联络员,在他们的努力下,大批红军踏上漫长的归途,最终得以回到革命大家庭。
遗憾的是,1938年2月,高金城被凶相毕露的韩起功杀害。
1942年,韩起功部调往青海。董桂芳的丈夫刘庚祥不愿去那高原酷寒之地,悄悄做了逃兵。不久事情败露,刘庚祥家被查抄,家境败落,董桂芳只得上街卖馍馍度日。
解放后,董桂芳被推举为张掖县妇联副主任,她以自己目不识丁为由主动辞职,进入一家肥料厂做工,并且毅然和刘庚祥离了婚。1964年,她被认定为红军流落战士。
20世纪50年代初,刚刚解放的大西北并不平静,千里河西的草原、高山里活动着大大小小的匪徒,1951年夏天,一野第三军消灭一股名叫“西北支队”的匪军,10师33团政委任学耀负责审查被俘的土匪头目。
一名面目姣好的中年女子被押上来,任学耀例行公事地问道:姓名?籍贯?
女子迟疑了一下,答道:吴珍子,四川巴中人。
她一开口就是浓浓的川音,任学耀愣了一下,惊愕地抬起头,问道:你一个四川女娃,怎么千里迢迢地跑甘肃当土匪?你要老老实实地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吴珍子忽然情绪爆发,撕心裂肺地哭叫道:首长,我有罪,你们枪毙我吧!
任学耀目瞪口呆,隐隐觉得吴珍子的身份可能并不简单,于是耐心地等她平静下来,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有没有罪,我们自会秉公处理,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吴珍子似乎有难言之隐,只是低着头啜泣着,过了很久,她才下定了决心,小声说道:我原是红军西路军妇女团的排长。
话音未落,举座皆惊,任学耀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话说1937年初,西路军血染河西,排长吴珍子和副班长廖桂芬、战士周媛躲在风雪弥漫的祁连山中,饥寒交迫,实在难熬,冒险下山觅食,结果和马家军的搜捕队撞个正着,三人被推到马家军旅长马步康面前,马步康眼皮也不抬一下,冷酷地说:推出去毙了。
旁边闪出参谋长韩得庆,摇手道:旅座且慢,我有话说。
他指着吴珍子,涎着脸说道:这个婆娘颇有几分姿色,杀了可惜,求旅座开恩,赏给我吧。
马步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韩得庆喜得抓耳挠腮,他将吴珍子领回家,假惺惺地说:以后你只要听话,死心塌地地跟着我,我包你过上好日子。
吴珍子冷冷地说:你杀我可以,要我顺从,做梦。
韩得庆大怒,手舞皮鞭,劈头盖脸地抽向吴珍子,吴珍子身上裂开道道血痕,但她居然也不呼痛,只是咬着牙,目中喷火,韩得庆打得累了,唤来副官,吩咐道:关起来,饿上几天就老实了。
吴珍子在脑中盘算着脱身之策,她说动了送饭的大嫂,在大嫂的帮助下,她躲过哨兵的监视,逃脱出来,一路东躲西藏,以要饭为生,向着东边的方向前进,由于无钱治伤,她全身溃烂流脓,昔日清丽的面容也满是污垢。
就这样流浪了几个月,吴珍子无意间从路人口中得知,国共合作了,兰州有八路军的办事处。她仿佛盲人重见光明,辗转来到兰州,谁知,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塞给她五块银元,要她自谋生路,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大哭一场后,她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无面目回老家,在兰州也没有正经工作。
她决定回河西,找到昔日的战友,证明自己的身份,重回组织。
吴珍子在河西活动,引起了一支马家军部队的注意。该部旅长马成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邀请吴珍子担任卫生员,甚至将她提拔为卫生连连长。
河西解放时,该旅奉命潜伏,采用游击战术,和解放军周旋,吴珍子也高就支队“妇女主任”,俨然匪首一名。
吴珍子被俘后,因为她曲折的身世,她并未被清算,但也没有回到组织,而是作为平民安置。
1939年3月的一天,兰州八路军办事处门口,来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她叫王泉媛,曾经是红军西路军妇女抗日先锋团团长,终于回到组织的怀抱,她不禁热泪盈眶。
接待她的是个熟人——这个人曾经追求过她,只是被她婉言谢绝了。此人面色阴沉,冷冰冰地说:你失去联系都已经三年多了,现在想归队,门都没有。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王泉媛苦苦哀求,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两年来的悲惨经历,又提到正在延安等候她的丈夫王首道,对方不为所动,厌烦地挥手叫她走人,王泉媛只得失望离开。
几个月后,不死心的王泉媛再次来到办事处,没想到办事处大门紧闭,有个同样逃归的西路军女战士悄悄对她说:我听人说,你上次来办事处,发了毒誓说再也不当红军了,还给王首道留了封断绝关系的信?
走投无路的王泉媛流着泪,扭头踏上返乡之路。
王泉媛是江西吉安人,原名欧阳泉媛,她8岁时就被家里以40担稻谷的“价格”许配给一王姓人家,11岁时便被一顶轿子抬入王家,从此改名王泉媛。她在王家起早贪黑,充当免费佣人,结果丈夫居然害痨病死了,留给她一个“克夫”的恶劣名声,这让她在夫家更是受尽虐待。
所以当红军于1930年春开入吉安时,16岁的王泉媛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红军。
1935年1月,长征中的红军攻破遵义,王泉媛被调去地方工作部,发动群众打土豪,部长是个名叫王首道的小伙,两人年龄相仿、趣味相投,不由得暗生情愫,在离开遵义前一天,王首道激动地向她表白了。
两人结为夫妻。按照王泉媛家乡的风俗,她应该送心上人一双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不过红军正在行军,所以只能暂时搁置,而且成婚两天后,两人便匆匆告别,随各自部队行动了。
王泉媛压抑着心中的思念,走完长征路后,又随西路军转战河西,在一场惨烈的战斗后,流落祁连山中的王泉媛最终被凶残的马家军搜出逮捕,并被马匪头目马步青“赏赐”给工兵团团长马进昌。
她在马进昌家中苦苦煎熬,终于在两年后乘着马进昌外出时逃出,一路行乞,吃了无数苦头来到兰州,没想到却被拒之门外。
心如死灰的王泉媛木然地向南方走去,一个叫万玲的男人承诺护送她回吉安,无依无靠的王泉媛和他结了婚,谁知这是个骗子,半路就不知所踪了。
1942年7月,王泉媛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普通农妇,后来和农民刘高华结婚。
直到1982年,时隔47年后,王泉媛才又一次见到了王首道。1994年,她又去看望了重病中的王首道,并送上了她的礼物:一双千层底的黑色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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