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书，有《受戒》等经典，有汪老关于食物选择与人生兴味之关联的描述，还有没大没小的一家子。诸如此类，在高邮和扬州成行前早已读过。
路上听着《梦故乡》，这是一本收录了汪曾祺写家乡的小说和散文的书，微信阅读可读。从高铁的座位，一路听到高邮乃至扬州的街道，第二个故事就让人“洗心革面”。汪曾祺还小的那个时代里，小学校的书童唱的校歌是这样的：“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这首歌的作者是一位注定无法飞黄腾达的读书人，也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他经历了科举制度的终焉，之后在学校里做老师；他有过恩师，又成为了很多人的恩师；他有好学敏求的好学生，也有仗势欺人的恶学生，而他自己则爱憎分明。他和他爱的人，无论是否对生活采取了反抗的态度，最终的结局竟是一样的——理想的生活并不容易触及。汪曾祺写道，整首校歌，其实最要紧的就是最后一句话“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另外两位恩师的照片，最特别的一点是找到了幼儿园老师
小说里的人物既平凡又不凡，好像身边也能瞧见，但又不易写出其不俗之处。所谓追求理想，所谓春风化雨，这都是很美好的事，哪怕没有一个完满的结果，它依旧是美好的。小说的真实感亦让人感触，汪曾祺之子汪朗写他的父亲——他并不会编故事，写的故事和人是实际存在的。汪曾祺自己则说，几乎每个人都能找到对应，一一对应的多，嫁接在一起的少。
书中还有一点印象颇深，汪曾祺在文章里写了一件事。友人邀请他参加高邮当地关于作家本人的讨论会，但是主办方并没有联系自己。汪曾祺觉得，恐怕他们对自己是既不得不重视，又不断然喜欢的态度。从家乡的角度来说，这位名人笔下的人物都不是典型，本人同样不够典型。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看法是恰当的。汪曾祺纪念馆这些年造好了，极美，但少有人专程前往。这个世界大致是由激情驱动的。
不过也不尽然。在汪曾祺纪念馆看到了一个“最”字，出人意料的“粉丝”情怀，出自一个和汪曾祺一样可爱的老头儿黄永玉，“他是我认为全中国文章写得最好的，一直到今天都这样认为。”还在馆内看到一句汪曾祺的自叙，简单得出奇：“我的作品的内在情绪是欢乐的……我们今天应该快乐。一个作家有责任给予人们一份快乐，尤其是今天。”
从阅读的体会来看，这里的“快乐”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是无关处境的获得快乐的能力。细水流长。一位读者曾经问过汪曾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的小说里总有水？”汪倏然发现，自己是水边长大的，与此同时“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这大概也是自己喜欢汪曾祺的文字的原因（之一）。水是一种不同于火的驱动，它的“劲”不在于速度，不在于强度，而在于“天下的水总归一源”，在于水可以变成云，也可以变成雨，然后再融入山川湖海。汪说“快乐”，和林黛玉说“看着哭去”，共享同一种内核。如果说激情是火，是典型的人和典型的事，是很多很多的感叹号。适应就是水，但不乏流动的智慧。
举一些例子——做小手术，割肉，牙痛，拔牙，磨骨，汪曾祺都不觉得很痛，也不叫嚷，不是因为自己是英雄，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进一步说，他认为适应是最终的结果，在适应前的“挣扎”反而会延长不适应的时间。很多人换了好多副假牙都不行，汪曾祺却换了一副就好了，原因之一是忍住了刚装好假牙时的“异物感”，没去动它。想到人生唯一一次尝试假睫毛，因为不能适应，很快就功亏一篑。所谓的“不动”，实在需要一些“忍术”。
自我的存在同时也没有被泯灭。适应不相当于取代，接纳不等于接受。水可以存在于不同形状的容器之中，但它不限定在任何形状之中。甚至可以反过来说，容器不能决定水的形状，水却可以改变“容器”的形状。水可以是透明的，可以是有色的。水可以是中性的，可以是有腐蚀性的。并没有将文学的笔法上升到理论，倒有点心理学里认知疗法的意思。事情是怎么样，不完全取决于它是怎么样。事情本身是A，人对事情的认知是B，最后人的心态是C。对我们的生活来说，C是最终的结果。
人在不同的生活，犹如世界在不同的时间。走在高邮，人不太多。几个小孩散坐在汪曾祺纪念馆的屋顶，那是瓦片制成的滑板坡道式样。散步的和骑老式自行车的往往是老头儿，他们穿黑色衣服，戴黑色瓜皮帽，与当下的流行趋势之一“老钱风”截然相反。想来，越来越多人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裤子，甚至是白色的冬装，因为维持高难度的干净被视为一种富贵的表现，看起来不费力和真的费力往往是一对悖论。色彩有其实用的价值，反其道而行之是另一种价值。放松有第一眼的放松，有就算心累也放松的放松。高邮哪怕是最网红的店，往往是锅碗瓢盆直接面着街，小馄饨沐浴着户外的风和露，居民依旧多于游客。对店家来说，相比“干净”这个参数，更重要的参数是“精神”。两家相邻的店，一家生意好，一家生意不好。《梦故乡》中有一句话：“一个人要兴旺发达，得有那么一点精气神。”
高邮湖是很多人最爱的高邮景点。当太阳不被云雾遮挡，能够燃烧天色和湖光的时候，江苏突然又变成了长江下游的古早的泽国，足以口口相传一个关于“明珠”的传说。高邮湖曾经是悬湖，高邮曾经是悬城。“泛滥区”不只存在于黄河两岸，运河的横平竖直，弯曲闸道，都是人类和水互相“搏击”的证明。
其实上文这些零零总总，和高邮有关，又不怎么有关。
眼前的水不再是清脆爽利的瀑布，而是水的各种形态。表情复杂的面庞发出一项宣言：“直线条的生活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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