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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故人思 — 郁达夫名古屋佚诗逸事

梅雨时节故人思

今年日本的梅雨季,真格的像个梅雨的样子:打从宣布入梅开始,天天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阴沉沉的天空,湿漉漉粘哒哒的空气,自然令人无法心清气爽。不过,看到路旁街头“色紫气香芳丽可爱”(白居易语)的紫阳花得承甘露,开得千姿百态,免遭往年少雨枯萎而殒之厄运,却无端几分窃喜。心里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也是这个季节,也是在这个地方,曾信笔写下的佳作,和一段风流佳事。

最近被友人调侃:你偏爱的郁达夫,被评为民国“四大渣男”啦!且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说郁达夫“渣男”?那大约是因这位风流才子曾爱得过于执着过于笨拙而又毫不掩饰,故落后人诟病,而荣获此“桂冠”的吧?

我心里深深印记着的,却是百余年前,还在日本名古屋留学时期的那个青年郁达夫。彼时的他,恰如才露尖尖角的清风小荷,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开始悄悄展露才华了。

现在的名古屋,在日本名列“五大都市“之一,有着说不尽的繁华光彩。然而当年郁达夫在这儿留学时,不要说初具规模的城市中心挤不进去,位于郊区的学校所在地荒凉得鬼不生蛋(郁留学的“第八高等学校”出版的回忆录中,有人回忆说晚上一个人返校时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本来就边走边汗毛直竖,忽然又发现被人盯梢,差点吓得灵魂出窍。后来才明白原来是同校的学生因为不识路才尾随相跟);性格孤僻不合群的郁达夫更是连学校的宿舍“寮”都不愿意住,孤魂野鬼般在荒村野地里“鬼转筋”。转着转着,村庄(明治时代叫“御器所村”、面积大到横跨现在名古屋的几个市区)的田园风光渐渐慰籍了这异国留学生的孤寂灵魂。他品味着并喜欢上村景之妙,开始用自己的笔来描画,佳作由此而生(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说《沉沦》中有类似描写)。把我喜欢的两首拿出来,与众人分享。

梅雨朝不,昨溪南,秧已矣(二首)

草满池塘水满汀,

江村五月雨冥冥。

昨宵沽酒溪南去,

远见秧田一片青。

分秧时节黄梅雨,

飞燕梳妆赤羽衣。

不信春归花事尽,

野篱到处落蔷薇。

这两绝句写于1916年初夏的梅雨季节。那是他来到名古屋的第一个初夏。发表于何处不详。

诗中所言“江村五月”,当为阴历,即阳历六月。因为日本名古屋地区的梅雨季节,一般始于每年的6月上旬左右。而5月初插下的稻苗,此时正长成“秧田一片青”。诗人远远望去,一片新绿直扑进眼底心头。不用说,心情也是欣喜的。不然,何以第二首精心营造了那般缤纷的色彩?“黄梅雨”,“赤羽衣”,还加上一簇簇落地蔷薇。可谓沽酒归来不须饮,诗人心头已微醺。虽是白描手法,韵味十足。

上述介绍文字本于拙著《且吟且啸斯人独行-郁达夫在名古屋》。令一般人郁闷难耐的梅雨天,被郁达夫写得如此清新一读之下,常常会在这个季节悄然浮现。明知百余年前那学子的行踪已无可寻觅,想要“对号入座”的痴念终是难断。上周开车外出正值梅雨淅沥,想起郁诗,忍不住做一番“按图索骥”的蠢事。在距名古屋数十公里处,拍下这些镜头。不光“草满池塘水满汀,江村五月雨冥冥。”欣欣然可见,连“赤羽衣”的小飞燕也在田野间往来翻飞,终于被“捉”入镜头。好像它们也读懂了郁诗,前来应景亮相似的。



 
写这诗时,郁达夫也才二十郎当岁,是名古屋八高的一年级学生。摄于此时的照片,圆脸颊分明还带着几分稚气。


就是这个稚气未褪的高中生,写下前两首诗的一年之后,便遇一段风流韵事。除却十二、三岁时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那“水样的春愁”(自传之四)外,这应该算是他的初恋吧。他的才华,在这次初恋中又一次异样绽放。

小说《沉沦》中,有一个人物给读者留下令人难忘的印象。那就是旅馆主人的女儿。这位年方十七的日本姑娘,清纯可爱,笑起来两个小酒窝,还有一颗小金牙忽隐忽现。在主人公寂寞无边的日子里,一个美丽的存在,不啻为极大的精神慰藉。
 “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一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不能开口。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来,所以近来她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
 
后来因为无意中窥视到这女孩入浴的裸体,一时方寸大乱,导致“他”惊恐惶惑中匆匆逃离旅馆。
 
现实中,郁达夫也恰是在这梅雨季节,邂逅了一个不带“丁香般忧郁”的姑娘。不过,那不是“旅馆”老板的女儿,而是一家杂货铺的女儿。

先引一段事实根据吧。

郁达夫与孙荃夫人之次子(长子龙儿早夭)郁天民(笔名于听)生前曾据手中资料编撰了一部于郁达夫研究有重要意义的著作:《郁达夫风雨说》。书中,于听首次披露了郁达夫写于1917年(农历丁巳年)的《丁巳日记》的一部分内容,并有如下叙述:
 
“后藤隆子不是作者下宿处的少女。她家开设着小杂货铺,作者(指郁达夫,下同。)每次自当时的八高去名古屋市上都要经过,逐渐熟悉。1917年6月10日,星期日,作者经过时曾在她家‘购纸印数事。隆子嘱代买《寮歌集》四册,(作者)为之奔走半日’。当夜又去她家‘告已为定妥《寮歌集》’(单引号为郁日记原文)。”
原来,这才是郁达夫结识这日本女孩的起因。日记中说“隆子嘱代买《寮歌集》四册”,这《寮歌集》是八高的一种出版物,专门收集八高学生自己创作的“寮歌”(类似于俳句的短诗,以宿舍生活为题材。当时的旧式高中大约比较兴盛),所以隆子托八高生的郁达夫代为购买,给了这小男生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与隆子相遇,使孤独寂寞、充满着爱之饥渴的郁达夫心旌摇动,难以平静。翌日的日记有如下记录:

“六月十一日

……念隆子不置。……发垂垂及颊际,衣睡服,晨妆尚未毕也。……归家后如醉如痴,觉一日心忐忑不能定。……私怨隆儿何以不以家系、学籍事问予,……总为女儿含羞,不易动问故耳……坐立不安,觉总有一物横亘胸中,吞之不得,吐又不能,似火中蚁,似圈中虎。……已为Venus所缚矣!”

    (于听先生啊,感谢你公布了珍贵的郁达夫日记,可又太断断续续。后人只好猜谜了。)“不置”,是放不下的意思。思念隆子,已经到了寝食不安的程度(此后略去字数不详)。然后一大早就跑到人家家去,隆子好像刚起床,头发垂在脸边,穿着睡衣,晨妆尚未毕。大约十分楚楚动人。紧接着,于听有一句重要解说:“经要求,隆子腼腆地低下头答应了。灵犀这一通,立刻把他的孤寂平静的学生生活扰乱了”。以至于达夫“归家后如醉如痴,觉一日心忐忑不能定。”(日记原文)小子达夫到底鼓起勇气向隆子提出了什么“要求”?隆子又答应了他什么?后人无法得知其详,只好听凭想象了。思前想后,他有点埋怨隆子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家庭情况,或者是上学的事情呢(留学八高是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但又恐怕是女孩子家怕羞,不好意思直接问吧?总而言之,这一天他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梅雨之季,“帘外雨潺潺”。达夫之心,却为爱之女神维纳斯所俘获,如火中蚂蚁,如圈中老虎。

十分神奇的是就在这同一个日子,爱火,还烧炼出有珠如玉:

赠隆儿二首并附记

几年沦落滞西京,千古文章未得名。

人事萧条春梦后,梅花五月又逢卿。

我意怜君君不识,满襟红泪奈卿何!

烟花本是无情物,莫倚箜篌夜半歌。

上二绝为隆儿作也。隆儿小家女,相逢道左,一往情深,动于中不觉发乎外,谓之君子之思服可,谓之旷夫之狂言亦可。要之,出乎情性,止乎礼仪,如天外杨花,一番风过便清清洁洁,化作浮萍,无根无蒂,不即不离,所谓兜率宫中文箫梦影者,非耶?

达夫附记

(二绝句作于6月11日,发表于6月23日《新愛知》报)

前一首,写自己落落不得志,一事无成,却在人间五月天遇上了你。“梅花五月又逢卿”一句,据《郁达夫诗词笺注》作者詹亚园先生解释,既有杜甫“落花时节又逢君”的影响,也还有李白“黄鹤楼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化用。我只想说,站在两位文学巨匠的肩膀上,一句梅花五月又逢卿”,何其妙哉?!

后一首,“我意怜君君不识,满襟红泪奈卿何!”便是多情善感的“郁达夫相”了。一句“我爱你”说不出口,只好为美人迎风洒泪。

仔细读来,诗后的“达夫附记”另具其妙。明明承认“一往情深,动于中不觉发乎外”了,偏又来“出乎情性,止乎礼仪,如天外杨花,一番风过便清清洁洁,化作浮萍,无根无蒂,不即不离”,好像和日记里如火中烧的心情大相径庭?这大约便是文人做诗时不得不顾及的意境与尺度了。

更妙的,是时任报纸《漢詩欄》主编的服部担风先生,对这两首诗击节赞赏:

韩相香奁之言,玉溪惝怳之旨,兼而有之。所谓无语不香,有愁必媚,玉台西崑而后不易多得者。试插诸王次回疑雨集中,则虽具巨眼者,恐不能辨楮叶也。批毕,色飞神艳久之。

意思是称赞郁诗兼有玉溪(李商隐)之感伤与韩相(韩偓)之委婉,是继《玉台新咏》与“西崑体”之后不可多得的艳情诗。倘若将其放在明末诗人王次回(名彦泓)的《疑雨集》中则足以乱真,即便是火眼金睛,亦难辨真伪。面对佳作,担风先生情不能自抑,所以评点完毕后仍神色飞动,羡艳良久。“无语不香,有愁必媚”!借用古人之语,日本汉诗大家对眼前这个“漢方”后生做出极高评价。

其实,郁达夫1915年秋来到名古屋,不到一个月就在学校的《校友会杂志》上发表诗作,还和教“漢文”课的老师有诗歌唱和,把同学们惊得一楞一愣。才气来了,挡都挡不住。第二年春天,他又开始在当地报刊发表诗作。大主编服部担风先生对郁达夫的诗才青眼有加,每见郁诗,便大加赞赏,有时拍案叫绝,写下精当评语。受到如此褒扬,郁达夫自然更加来劲。名古屋留学短短四年间,他四处游山玩水,遍访名胜古迹,加上吟咏个人身世感慨,共创作漢诗(旧体诗)240首,占一生总数的约五分之二!这些才气横溢字字珠玑的旧体诗,当年曾被诸多名家颔首相赞。惜乎当下日益“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了。

那么,那一段恋情到底什么结果呢?据于听的说法,达夫有情,彼女亦有意。隆子不仅接受了达夫赠送的笔、明信片、干花等,而且为他在扇面上题写了日文诗句(据于听说,这扇面直到文革为止,都一直珍藏于郁家)。22日晚去向隆子告别。隆子问他6月25日的“地久节”能否留在名古屋相伴游玩。这“地久节”,是日本战前的一个习俗(战后废止),即皇后的生日(天皇生日为“天长节”,皆取自中国《长恨歌》),全民放假。侬情我情。听到隆子的这个小小愿望,郁表示可以推迟行期至29日。

但后来,郁达夫的想法起了变化。

原来,两人开始交往十天左右,郁达夫内心就产生了一番激烈的自我挣扎。“予已不幸,予断不能使爱予之人,亦变而为不幸。此后予不欲往隆儿处矣!”(6月20日)“午后至隆儿处取英诗集,与诀别,以后不复欲与见矣!”(6月24日)。一方面,以他的天性与本能,渴求异性的爱情,尤其是在异国他乡寂寞难耐的环境下,这欲望来得十分强烈。但思前想后,自己年逾二十,一事无成,仍然是寒窗苦读孑然孤影,已属不幸。有何资格再使爱上自己的人也蒙受不幸呢?于是,心里暗下决心,打算离开隆子。这种“自己不幸,亦勿复使他人不幸”的恋爱心理倾向,在他日后颇受好评的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和《迟桂花》等作品中,亦有迹可寻。

几天之后的6月27日,郁达夫就动身西归返乡。后来,他将一组题为《西归杂诗》的诗投寄《新爱知》报发表,其中第三首便是《别隆儿》。

犹有三分情未忘,一分轻薄二分狂。

只愁难解名花怨,替写新诗到海棠。

即使是分别了,依然“犹有三分情未忘”,回想自己当初的求爱,实在是“一分轻薄二分狂”。突然离开,隆儿难免怅怨,我亦无计可施,只好写首诗送给如花的美人吧。短短四句,妙用数字,以近似白话的词语,将自己恋爱失败的无奈表现得惟妙惟肖。非才子郁达夫,其谁得成?

这段梅雨季节飘下的旖旎虚幻的恋爱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名古屋的土地上,一个中国留学生曾经的诗情,依然淡淡留芳(1988年八高创立80周年纪念祭出版的郁达夫纪念集题为《郁文逹夫 留東遺芳》)

作者丨笔名:文君

赴日多年,边在大学执教,边以兴趣执着地追寻着百余年前郁达夫在此留下的足迹踪影。2015年7月由南京大学出版社汇成《且吟且啸 斯人独行—郁达夫在名古屋》出版。任岁月流逝,故人身影渺茫。兴之所在,亦难自已。点点滴滴,若能与读者共享,则幸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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