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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
一 清明时节
    
    淸明时节为什么总要下雨呢?那无声的、细细密密的雨丝,如问编织着银色的网,和纷乱的思绪纠结一起,笼罩在地委书记田振山的心头。
    田振山正坐在吉挤车上,去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县,参加一个党支部书记的平反大会。
    这位支部书记离开人世已经十九年了。十九年来,历史给人们带来多少意外的纷扰,开了多少严峻的玩笑啊1但是,田振山始终没有忘记这个人一一李铜钟,这个出生在逃荒路上、十岁那年就去给財主放羊的小长工,这个土改时的民兵队长、抗美拔朝的志恧兵,这个复员残废军人、李家寨大队的“瘸腿支书”李铜钟。就是这样一个李铜钟,临死却变成“勾结靠山店粮站主任,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抢劫国家粮食仓庳的首犯”李铜钟了。而现在,历史又作出新的判决:李铜钟无罪。尽管县委、地委对于李铜钟的平反有过激烈的争论,尽管作出平反决定以后还有一些同志对此忧心忡忡,新上任的地委书记还是决定亲自参加这次平反大会。为了让活着的人们更加聪明起来,为了把人间的事怙料理得更好一些,他要到那个阔别十九年的小山寨里去,到那个被野草粗盖着的坟头上去,为一个戴着镣铐的鬼魂去掉镣铐了。
    吉膂车在山区公路上颠簌着、念驶着。田振山打开车窗,让清凉的山风把无声的细雨吹洒在他刻满皱纹的脸庞上,他合上眼莳,想起了那个发生在十九年前的奇异的故事。……

二 春荒

    党支部书记李铜钟变成抢劫犯李铜钟,是在公元一九六零年春天。
    这个该诅咒的春天,是跟罕见的饥荒一起,来到李家寨的。
    自从立春那天把最后一瓦盆玉米面糊揽到那口装了五担水的大锅里以后,李家寨大口小口四百九十多口,已经吃了三天清水煮萝卜。晌午,“三堂总管”一三个小队食堂的总保管老杠叔,蹲在米光面净的库房旮旯里,偷偷哭起来:“老天爷呀!嗳嗳暧暖……你睁睁眼吧,……你不能叫俺再挎要饭篮,嗳嗳嗳嗳
    哭,也是一种传染病。老杠叔的哭声从没有关严的门雄里溜出来,首先传染给那些掂着饭罐来食堂打汤的老婆婆们,接奢又传染给那些家里有孩子喊饥的年轻婧妇们,再往后,就变成连男人们也无法抗拒的一场瘟疫了。
    “不能哭,不能哭。”沉重的假腿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着,李铜钟从大队部跑过来,向大家讲笤不能哭的道理:“哭多了,眼要疼,头要晕哩!哭多了,也要伤身体哩。我眼下再去公社问问,说不定统销粮有消息啦!”
    哭声平息了。大家都无言地望着年轻的支书。这个百里挑一的强壮汉子,也明显地饿走样了。他眼皮虚肿着,好像能掐出水来,四方脸庞上塌下了两个坑儿。但他颠拐着七斤半重的假腿向村外走去的时候,却把屋里人张翠英递给他的柳木棍扔得远远的,穿着褪色军大衣的五尺四寸五的身个儿照旧挺得笔直,网着血丝的黑沉沉的大眼睹里还在打闪哩。那姿态和眼神都仿佛告诉大家:这个复员兵,还能打几仗哩!
    李铜钟的心里却是沉重的。当他想着要向那位“带头书记,杨文秀要饭吃的时候,心里就充满了愤懑和忧郁。
    “带头书记”原来是一位文采出众的小学教师,后来被提拔到县委宣传部当了干事。他辛辛苦苦干了五年,渐渐感到,在县委大院里,傢他这样一个没有区、乡工作经验的人,往后能当上秘书,写—点“遵命文牍”就算到顶了,“鸡蛋壳里发面——没有大发头”啊!因此,一九五八年,他积极报名下基层工作,当了十里铺公社的党委书记。从此,他就把全副揞力用在揣摩上级意图、并在三天之内拿出符合这种意图的典型经验上了。比如他来十里铺上任以前,听说理论界提出了一国能不能首先进入共产主义的问题,他立即感到这同列宁提出的社会主义革命可以首先在一国或数国取得胜利的论断具有同等的意义。他依此类推,得出结论说,一个公社首先进入共产主义也是完全可能的。这个公社当然就是十里铺公社。因此,他上任第二天,就向大家宣布:十里铺公社两年进入共产主义。此后,他毎天都要吸两包烟卷,那双好像用小刀子在脸上随便剜出来的小眼睛总是眯细着、眨动着、闪烁着诡秘的光,盘苒着十里铺公社各项工作怎样跑在前头,选择县委书记田振山没有外出的时机,向县委报喜。
    过分卖力的时候,动作是容易变形的。上级意图一且不说这意图是否正确,一经杨文秀加工,就会变成一幅极其夸张的漫画。大办钢铁时,他命令村村队队礙锅炼铁,没收一切可以搜集来的铁器,门鼻、门搭勾无一幸免,统统硒碎,填到“小土群”里,吓得李铜钟的厘里人连连祷告,千万别叫炼铜,因为她的男人是“铜钟”。县委号召建立丰产方的时候,他又指示各队:丰产方一律建立在大路边,粉要搽在脸上。为了充分表现报纸上说的那种“老人赛过老黄忠,妇女赛过穆桂英”的冲天干劲,当检查团到来的时候,他让社员们化妆劳动,锣鼓助威,老汉们挂着业余剧团的长胡子下地,妇女们穿着古装戏衣,打着穆桂英的“帅”旗.
    李铜钟用忧郁的目光望着这一切,他觉得新上任的公社书记整天都在演戏,在给上级演戏,巴望着受到赏识和喝彩。他嘱咐李家寨的干部:“李家寨都是种地户,不是戏班子,咱不耍他那花架子、木头刀。”
    但是,李家寨也没能逃脱“带头书记”带来的一场灾难。去年天旱,加上前年种麦时钢铁兵团还在山上没回来,麦种得晚,—晚三分薄,秋庄稼又碰上“捏脖旱”,夏秋两季都比不上往年。而“带头书记”又带头提出了“大旱之年三不变”的豪迈口号:产量不变、对国家贡献不变、社员口粮不变。结果,两头的“不变”落空,只是经过“反瞒产”,才实现了中间那个“不变”。正是因为这个“不变”的缘故,在十里铺公社应该进入共产主义的时侯,李铜钟不得不跛着腿,一趟接一趟地往公社跑着,向杨文秀汇报着使共产主义变得十分渺茫的春荒问题了,
    每去公社一次,对李铜钟的忍耐力都是一次严重的考验。——第一次,是李家寨社员一天还能吃到“四大两”的时候,也是杨文秀把县委、县人委颁发的超额完成粮食征购任务的奖状挂到墙上的时候。
    “李铜钟同志,”杨文秀的声音是严厉的,“你知道是哪些人叫喊粮食问题吗?”“知道。”“哪些人?”“贫下中农。”
    “你说啥?”杨文秀困窘地把烟卷举在空中,怔住了,但很快又在空中划一个圈儿,说:“新中农吧,是新的上中农嘛,同志,你的屁股不要再坐到富裕中农的板凳上了。”
    没等李铜钟回话,“带头书记”已经迈着跃进式的步伐,冲出了小会议室。
    笫二次,是李家寨眼看就要断粮的时候,也是杨文秀亲眼看见李家寨的榆树皮已被剥光的时候。
    “李家寨的口粮是有点紧张。”杨文秀避开了李铜钟的黑沉沉的眼睛。“可眼下的精神还是反右倾啊,反两眼向上的伸手派啊,不是我不愿向县里要粮食,就怕那顶右倾帽子不好戴啊!”“你把帽子给我。”李铜钟沉声说,“只要反右倾能反出粮食,反出吃的,这右倾帽子,我戴一万年。”
    “不要意气用事嘛,同志。”杨文秀踱着步子,说,“口粮不足,不光你一个李家寨嘛。听说地委正开保人保畜会,咱县田书记去了。等他回来,听听精神再说。你们食堂菜地种得不赖,再顶一阵子嘛。”
    李铜钟,你有多么坚韧的忍耐力啊,但是,历史证明,肚子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在吃了三天洧水煮萝卜以后,食堂门口传来了社员们的哭声。虽然三天前李铜钟就托人给县委书记田振山送去了一封“告急信”,并按照李家寨坐头把交椅的文化人、会计崔文的建议,在信上划了三个像炸弹一样的“!”,但还没有收到回音。李铜钟只好再一次用他的假腿,“砰通、砰通”地敲打着公社门口的青石台阶了。
    “铜钟,不用说了。”杨文秀推着自行车往门外走着。“田书记回来了,县委通知开会,专门研究社员生活,你回去等着吧。”“可眼下?……”
    杨文秀已经蹬上自行车,一阵风似地走了,但他回过头来喊叫:“萝卜。”
    李铜钟回来了。路过好汉坡时,他觉得头晕,脚不把滑,一下子栽倒在路沟里。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积雪上,没有力量爬起来。他很想这样躺下去,永远躺下去,不再起来了。但他想起还有几百口人在等着他,想起县委在开会,说不定田书记已经收到了那封告急信。于是,他吞了几口雪,挣扎着爬了起来。当他走到寨门外时,巳经挺直了腰杆,对守在寨门洞里等他归来的干部们说:“宰牛吧。”

三 “花狸虎”的悲剧

    “把我宰了吧,把我煮锅里吧!”在三队饲养室里,李套老汉死死抓住“花狸虎”的缰绳,愤懑地喊叫着:“谁的主意,吃牲口?干脆把我吃了算拉倒!”
    队长小宽牵着牲口说:“套叔,你掂量掂量,保人、保畜,哪轻哪重?再说,这是大队的决定,俺铜钟哥拿的主张。”
    “是铜钟?”李套老汉怔住了,他没想到这是他那个残废儿子的主见。论家法,他是“领导”;论国法,铜钟可是上级哩。看来,“花狸虎”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了,“牛,牛,你牵走,这几槽牲口你都牵走,咱敗伙,咱不过了!”李套老汉松了缰绳,不忍心再看“花狸虎”一眼,就坐在小板発上,脸朝墙,哭起来。不多时,食堂屋后传来“哞哞”的牛叫声,他觉得那是“花狸虎”在叫他,好像一把刀剜着他的心,他眼前一黑,晕倒在草垛上。
    几个社员把李套老汉抬到了家里。大队卫生室的王先生,拄着棍,匆匆跑来,用指头掐住李套老汉的“人中穴”,差点掐出血来,老汉才睁开眼,把窝在心里的那口气吐了出来。媳妇小声问:“爹,好些儿没?”老公公只叹气,不吭声。孙儿小囤儿趴在床头上:“爷,谁惹你啦?”爷爷只叹气、不吭声。
    王先生把铜钟家叫到外间,板着脸说:“人饿虚了,经不住急火攻心,没啥好方子,静养吧。”王先生叹口气,想着牛肉,拄着棍走了。
    “花狸虎”已经被绳子捆住四条腿,卧倒在场上。它“哞哞”叫着,一双通人性的圆鼓鼓的眼睛,滴着蚕豆大的泪珠。它绝望地瞪着人们,好像在说:人啊,不要杀我,我还能犁地哩,七寸步犁也拉得动哩,杀了我,够你们吃几顿呢?李铜钟不忍心再看下去,悄悄离开了屠宰场。半路上,又忍不住勾回头,从拉起来的军大衣领子上看了“花狸虎”最后一眼。为了不让自己听见那“哞哞”的牛叫声,他拉下了棉帽耳朵。
    铜钟听说爹晕倒了,急忙回家看爹。爹却偏过脸,对着墙,不理他。铜钟明白,爹是心疼“花狸虎”呀,记得是互助组转初级社那年,他带上复员费,跟爹去十里铺牲口市上牵回了这头牲口备俗话说,卖菜不卖筐,卖牲口不卖缰。他的复员费将够买这头大牛。爹就到山货行货场上捡了一根草绳,爹笑着说这是“金缰”,就用这根“金逋”把牲口牵了回来。一进村,爹就指着这头身上有黑色条纹的大牡牛,向组员们夸说:“俺牵囬来一头‘花狸虎,你看它那腿,就是四根柱。”家里窄狭,没处喂牲口,爹就把牲口拴到外屋大梁上。夜里,“花狸虎”啃断草绳,钻到里屋,吃了五斤棉花子儿、六斤半谷种,还把装谷种的一口新铁锅撞到地下,摔了八瓣。“中,中,”爹又摸着胡子夸说:“好吃手,准是好套活。”转社时,爹叫翠英用扭秧歌用的红彩绸,结了个大绣球,挂在牛角上。爹又把一床新铺盖搭在牛背上,骄傲地牵着牛在村里游行,拐弯抹角走了四四一十六条胡同,才来到新盖起的饲养室。从此,他跟牛都在那里住下,度过了七个寒暑。如今,槽上虽说添了十几头大牲口,可爹对“花狸虎”总是有点偏心,他时常抚着牛背,说:“社会主义是辆车,靠它拉的头一程。”
    眼下,铜钟站在爹床前,抱愧地说:“爹,‘花理虎’岁口嫌老些儿,……”
    “不说这,不说这,……”爹的胡子哆嗦着。
    “爹,等来年丰收后,我还您牲口,……”
    “不说这,不说这,……”两行眼泪从爹的眼角里涌出来。
    “我是说,……”爹用胳膊掙起上半身,直愣愣地望着儿子,小声问:“你对爹说实话,……党还要咱不要啦?……”爹忽然咬住被角,瘦削的肩膀猛烈地抽动起来。
    “党要咱,党要咱。”铜钟抑止了内心的激动,凄然地说:“党不知道咱忍饥,……”
    “那就好,那就好!”爹又挣扎着坐起来,哀怜地望着儿子,说:“那你这当支书的,万万不敢躺下,万万不敢。你没看看?乡亲们忍饥受饿,也没一人逃荒,没一句怨言,那为啥?就因为封党信得过。孩子,四五百口人的死活搁在你身上。爹知道,你肚里也没装一粒粮食子儿,你要是饿得受不住,就想想民国三十―年是咋过来的,想想你那死在逃荒路上的娘,说啥也要把全村人领过这一春天。孩子,爹求你……求你!”
    铜钟“扑通”跪在爹脸前,眼里含着泪说:“爹,孩子我记住这话。”

四 吹牛不报税

    牛肉过了秤,连杂碎在内,一口人九两零三钱。为了把牛肉公平合现地裝到社员肚子里,大队决定分肉到户。食堂里剩下的白菜、萝卜和烧煤,跟牛肉一起,连夜分了下去。时兴了一年多的集体食堂不声不响地解散了。李家寨一百二十多座农舍里,已经生起煤火,响起了开水滚锅声。“花狸虎”跟另外几头老牛一起,在一百多个砂锅、铜盆、搪瓷盆里冒着热气,就要为人们尽着最后的义务了。
    “我不吃,我吃不下。”大队长张双喜像下神一样闭着眼,盘腿坐在煤火台上,推开了女人端给他的青袖大瓷碗。
    女人问:“你是跟谁怄气?”
    张双喜忽然扬起巴掌,“噼啪”地打着自己的脸,说:“我跟它,我跟它!”
    女人惊慌地按住他的手,说:“老天爷,这是你的脸!”“我就打它!”张双喜又打着嘴说,“我叫你说瞎话,我叫你说瞎话!……你虚报产量,叫全村人跟着受累!……”这个四十岁出头的小个子庄稼人打着、骂着,把嘴撤得象瓢一样,十分痛心地哭起来。
    张双喜那两片傅薄的被旱烟熏得发黄的嘴唇,并不是生来就有说瞎话的爱好。他传染上这种像感冒一样使人头脑发烧,嗓门发痒的流行病,是在公元一九五八年。
    那年麦子收罢,张双喜跟铜钟,崔文去县里参加三级干部会。那时节,省报印着红字的“号外”——张双喜把它叫做“外号”的,正在连续放射亩产小麦三千七百多斤、五千三百多斤以至八千七百多斤的丰收“卫星”,宣扬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髙产”的跃进哲学和哲学的跃进,这样就从理论和实践上批驳了“保守派”、“摇头派”、“秋后算账派”的种种谬论。
    那年麦季,这个县尽管获得了空前的丰收,而且有了一个明年把粮食产量提髙百分之五十一点五的持续跃进规划,但在地委召开的县委书记会议上,这个县还是受到了严肃的批评:对人的主观能动作用缺乏足够的认识啊,持续跃进的步伐落后于形势的需要啊,对人民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力估计不足明,等等,等等。
    面对着地委的批评和“党报的‘号外’”,县委书记田振山跟县委其他领导同志,怀疑自己是大大地落后了。他们感到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正在报喜的锣鼓声中震动、沸腾的土地,说不定当真到了马克思他老人家说的“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的时候。他们诚恳地反了自已的右倾,按照地委布置下来的指标,在三级干部会上宣布了一个“一年‘上纲’、两年‘过江’”的规划。
    “带头书记”杨文秀早已摸透了上级意图,他立即在大会发言中宣布:十里铺公社一年“过江”,迎接共产主义的到来。他引用一首据说是十里铺的民谣,描绘了共产主义的幸福情景。可惜那时文化部门正开展着“全民皆诗人”的群众运动,由于都成了诗人,这首民谣的作者也就无从査考,有些诗句也已湮灭在诗歌的汪洋中了。有幸得到杨文秀的引用而流传下来的,只有这样几个警句:
   “咱吃蒸馍,蘸白糖,
  你看咱过的瓤不瓤!
  咱穿呢子,大皮靴,
  你看咱过的得不得!
  咱乘火箭,坐飞艇,
  你看咱过的中不中!”

  田振山在台上连连点头,说:“中,中!”
  台下,张双喜却向李铜钟耳语:“自赶紧出去躲躲吧,一会儿把房顶吹塌了,别砸住咱!”
    李铜钟坐着没动,他紧皱眉头,不住地用“号外”纸卷着烟卷,像一个愤怒的火车头,喷出一缕缕呛人的浓烟。
    大組会上,要各队报规划时,队干部都变得格外谦虚,互相推诿着,谁也不打头一炮。杨文秀知道张双喜口齿伶俐,讲话煽动性强,眼下又是特别需要这种煽动性的时候,于是,他点名叫张双喜发言。张双喜却用巴寧捂住半边脸,从牙缝里“丝丝”地吸着风说:“书记,我牙疼。”杨文秀鼓励他说:“不需要长篇大论,只要说到点子上,有个态度就行。”又带头鼓犟,“欢迎欢迎!”张双喜不得不站了起来,而一旦站起来,说话就不由自己了。只见他咳嗽两声,清了嗓门,大声吆喝道:“那就长话短说,我跟俺支书、会计商量了,俺大队老落后,一年上不了‘缸’,只能上‘盆儿’,还是那二号盆儿。”在人们的哄笑声中,他露出最正经、最认真不过的神色,望着屋顶说,“啥时候‘过江’哩?等俺爬到‘缸’沿上,吸袋烟,看看再说。”连那些最不爱笑的庄稼人,也都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张双喜神色庄严地坐回到半截砖头上,小声问铜钟:“啥样?”铜钟捅他一拳,说:“大实话,是咱庄稼人的大实话。”崔文却踢了踢双喜的脚,往台上努了努嘴。只见杨文秀瞪眼望着他们,紫涨着脸,气得像吹猪一样。
    谁能料到呢?李家寨就这样变成了右倾的典型。杨文秀在总结发言中指出:“上缸”和“上盆儿”之争是两条道路斗争在十里铺公社的集中表现!所谓“上盆儿”,实质上表现了小生产者的狭隘性,二流于的懒惰性,摇头派的摇摆性,保守派的顽固性。宣扬“上盆儿”论的人必须转变立场,首先在思想觉悟上来一个跃进,从“盆儿”上跃到“缸”上。
    散会回来时,爱唱路戏的张双甚变成了哑巴。崔文抱怨他:“双喜哥,你发言咋不讲点策略?反正,吹牛不报税。”
    铜钟说:“我拥护双喜哥的发言,共产党为群众办事,就得石杵子捣石臼——石(实〉打石(实),不耍嘴把式。”
    双喜说:“反正,往后我嘴上贴封条,嘴角再站俩把门儿的。”
    但是,五八年以后运动多,三天两头要汇报运动情况。李铜钟的假腿没有张双喜的真腿好使唤,上公社汇报的任务,就像灾难一样落在张双喜的头上。
    在爱国卫生运动评比大会上,开始学了一点“发言策略”的队千部们,有的说做到了“几净几光”,有的说几“臭”变成了几“香”。张双喜搁心里说:“天冷偏烤湿柴禾一对着吹吧。”轮到张双喜汇报,杨文秀瞟他一眼说:“好,这一回又看李家寨的了。”张双喜憋了一肚子气,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进行报复。他小声咳嗽着,用那种站不到人前的后进队长的胆怯声调,谦卑地说:“俺李家寨卫生运动也老落后,站不到人前头。可经过领导帮扶,向先进看齐,俺那才上碾的小毛驴儿总算养成了刷牙的习惯。……”真是语惊四座,使得外队的所有汇报统统黯然失色了。张双喜看见杨文秀81出惊异的神色,暗暗拧开了钢笔帽,就不由地感到一种快窓,一种进行了一次小小报复的快意。他想着小毛驴儿摇着头刷牙的模样,便忍不住“吃”地笑了。几十张有胡子和没有胡于的嘴巴几乎是同时咧开,哈哈大笑起来。
    “静静!”杨文秀用钢笔杆儿敲着桌子,问道’“小毛驴怎样养成了刷牙的习惯,怎见得它养成了这良好的习惯?”
    这倒是一个难题。张双喜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中文系,却不乏形象思维的能力,他说道:“今儿清早我去三队饲养室’正碰上二夯家牵着那头白眼窝小叫驴儿走亲戚,小驴儿‘喑儿夯、蜻儿夯,直叫唤,就是不跟她走。鞭抽它,它不走,鞭杆儿捣它,它不走。二夯家问那小驴儿:‘你是惊住啦?吓住啦?,驴摇摇头务又问:‘你是缺草啦?缺料啦?,驴又摇摇头。‘那你到底有啥心事?’小驴儿仰着下巴颏,朝着二夯家直呲牙。二夯家吓得包袱丢地下,扯着嗓子直喊叫:‘哎呀套叔,您的驴咬俺哩1’饲养员李套老汉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看见小驴儿正呲牙,就对二夯家说:‘别怕,她嫂子,它不是咬你,它是怪我慌张,没给它刷牙。李套老汉把小驴儿牵回去,一盆净水,一把刷子,都是消过毒的,给小驴儿上牙刷三遭,下牙刷三遭,牙柏里刷三进,刷够三彐见九这个数,才把细绳递给二夯家,往驴腚上拍一巴掌,说:‘走吧。’小驴儿就打了个响鼻儿,乖乖儿地跟二夯家走了,—路上尥着蹶子直撤欢儿。”张双喜擦去由于紧张的形象思维而在鼻尖上沁出的汗珠,朝杨文秀一摊手,说:“就这。”
    杨文秀急急地往本子上记着,问道:“给牲口刷牙有哪些好处?”
    这一回,张双喜运用逻辑思维,答道:“免生口疮舌刺儿。”
    张双喜的汇报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他诚惶诚恐地从杨文秀手里接过一面锦旗,上写:“卫生先锋”。但他一出公社门儿,就把锦旗掖到腰里。回到家,又把它塞到墙窟窿里,从来没向别人提过它。
    从此,每逢汇报某个运动的开展情况而又有杨文秀在场的时候,不知是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还是牛顿的惯性定律,就在张双喜的嘴上得到一再的证明。比如,汇报扫盲运动情况时,他说,李家寨有老俩口,都七十多岁了,夜里磕睡少,老头就在老婆脊梁上划字儿,叫老婆认,直到鸡儿叫二遍。……汇报除“四害”运动情况时,他说,李家寨的猫娃饿得“喵喵”直叫唤,因为没老鼠吃了。只是消灭麻雀的成绩不老好,老祠堂屋檐底下有一窝麻雀漏了网,可等他拿着手电去掏窝,只摸了一手麻雀屎,原来这窝麻雀也搬家了。咦,这麻雀真是鬼能鬼能!
    于是,杨文秀多次表扬了李家寨的转变,公社秘书小陶时常摇着电话机,喊叫:“喂喂,李家寨吗?双喜在不在?公社往县上写报告,杨书记特意交代,叫他再补充点活材料,活的!……“
    每逢张双喜回了这样的电话,就像吃了蝇子一样吐着唾沫,对崔文说:“呸,真叫你说对了,吹牛就是不报税。但他嘱咐崔文:“可不敢叫铜钟知道,他要知道了,不用玻鞋底打我的嘴才怪。”
    去年秋后,张双喜终于受到了吹牛的惩罚。那是他去参加公社核产会的时候,一进公社大门,就看见影壁墙上画着一幅图表,敢顶上画着火箭,依此类推,是飞机、汽车、牛车、乌龟,上写:“十里铺公社秋季产量评比图”。他想,我的身体不老好,坐火箭怕头晕,骑乌龟又老霉气?报产量时,他不往上挤,不往下靠,向中等偏上的大队看齐,多报了十万斤总产,坐上“飞机”回来了。
    李铜钟一听说坐上了这号“飞机”,就向张双喜发了一顿脾气。“双喜哥,你也学会卖嘴啦?这镜子里的烧饼十万斤,是叫工人吃,是叫解放军吃?党中央、毛主席叫咱鼓实劲,没叫咱吹糖人,你就是吹出个天堂,叫谁住?”李铜钟放了一通“上甘岭上的炮弹”以后,就跑到公社说:“把俺那产量减下十万斤,我悄愿骑乌龟。”但他一去就是十天。在公社后院小按上,他跟那些坐上“牛车”和“乌的大队干部们一起,叫反了十天右倾。等他回来的时候,在公社“反瞒产”工作组的指挥下,李家寨已经超额十万斤完成了秋粮征购任务。
    眼下,张双再照旧坐在煤火台上,像下神一样哭着、骂着:“你真混蛋,你不该坐那飞机!……”

五 老杠叔和他的钥匙

    九两三钱肉能产生多少卡的热量呢?断粮第七天,李铜钟银王先生在全村挨门检査了一遍。他发现,李家寨四百九十多口人,就有四百九十多个浮肿病号。有百十口人已经挺在床上不会动弹了。王先生铁宵着脸,用拐棍捣宥地,对铜钟说:“要是这两天还不见粮食,你就组织专业队,上西山刨菡坑吧!”
    李铜钟探望的最后一家是“三堂总管”老杜叔。四天以前,老杠叔蹲在食堂库房里哭了一场以后,回家就病倒了。食堂庠房里已经没有生的或熟的叫他操心,再也用不着一天十二遍地开门、锁门、出生、进熟、过秤、上账了,生活变得空虚而寂寞,支掸着他这把老骨头的精神支柱突然倾倒了。他躺在床上,掂着库房门上的那一串钥匙,长久端详着,“老伙计,咱得分手了。我不能带你去,那儿用不着你。……”
    李铜钟和王先生来到老杠叔家门口,看见门头上挂的那块“光荣烈属”牌,止不住心里一阵难受,老杠叔的独生子是四四年跟皮司令走的。淮海战役时牺牲了,家里只剩下老俩口。这两位老人家比旁人更有权力过几天不知饥寒的日子啊!
    李铜钟和王先生走进院子,正听见老杠叔在屋里喊叫:“花她娘,……人死如灯灭,还做那啥送老衣?……你要心疼我,……就拽一把棉花套子,叫我啃啃……啃啃……”
    王先生听见这话,就像软瘫了一样,一下子蹲在老椿树底下的捶布石上,说:“这病人我不敢看,不敢看,看着老难受。……”
    李铜钟一个人进屋了。老杠婶茁用面布袋给老伴做送老衣,一见铜钟就哭了。她搬个小板凳,让铜钟坐下,说:“你叔眼看不中了,论说他活这六十多,也够他的了。俺啥也不想,只想他种了一辈子庄稼,管了一年多食堂,能叫他临走……临走有一把粮食子儿嚼嚼。……”
    老杠叔在里屋听见这话,就责怪老伴说:“你没问问铜钟吃的啥?我说铜钟,你就别听她瞎说,……你过来,叫我再看看你。”
    李铜钟走进里屋,坐到床沿上,攥住老杠叔的手,说:“叔,怪我没能耐,叫您老人家受恁大委屈。……”
    “不怨你,孩子,不怨你。”老杠叔温存地望着铜钟,从腰带上解下那串钥匙,捧在手里,说,“支部……群众信任我,……叫我管食堂一年七个月……零八天。……我老没材料,只会开开门、关关门,……办不了大事,……不能为你分忧。往后,再来了粮食,选个靠得住的,……把钥匙给他。”老杠叔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把钥匙塞到铜钟手里。
    铜钟把钥匙还给老杠叔,说:“叔,说啥您也得熬过这两天。支部给田书记,就是来咱村搞土改的田政委,写了信,公社杨书记上县开会快回来了。我约摸着,粮食该下来了。这钥匙,还得您管。”
    ^这时候,王先生推门进来了,手里攥着一瓶鱼肝油丸,对老杠说:“哥,这是你大侄子从湖北捎回来的西药丸,按西医说,这是那啥营养药,一天吃几丸,兴比嚼那棉花套子强些儿。”他郑重地拧开瓶盖,倒出两粒,塞到老杠嘴里,又接过老杠婶端过来的一杯水,把药丸冲了下去。
    大门外有人喊叫:“铜钟,铜钟,快,快,……”随着话音,崔文跑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杨书记打电话,……叫你去公社,口粮……有办法啦!”
    昏暗的屋子里好像“唰”地一下充满了光亮。李铜钟大步登登走出屋门时,老杠叔已经叫老伴扶着坐起来,把那串钥匙重新系在裤腰带上。
    这一回,王先生不是用拐棍捣地,而是在地上划着圈儿,说:“这比啥药都强!”

六 “这叫化学!”

    杨文秀在他生着煤火的小西屋里接待了匆匆赶来的李铜钟。他取出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封信,从眯细着的眼缝里逼视着李铜钟,问道:“这封信是你写给田书记的?”
    “是我。”李铜钟向信上扫了一眼,看见一行粗大的铅笔字:“如情况厲实,应抓紧解决。”“李家寨当真没一点粮食啦?”
    “这样吧,书记,”李铜钟凄苦地笑笑,说,“你去尝尝李家寨那饭,那清水萝卜饭,不叫你多吃,只吃三天。”
    “不管有多大困难,公社给你们解决嘛。”杨文秀想起,田振山把信转给他时,用那种困惑不解的目光审视着他,好像在说:啊?杨“带头”同志,你是这样带头的啊。这使他紧张而且懊恼。眼下,他把那封信折迭起来,装到衣兜里,说:“你就是不写这封信,公社也不会不解决!你写了这封信,照样还得公社
    “该懈决了,书记。”
    “那末,你说说,李家寨还有玉米皮、红薯秧吗?”
    “你是说?……”李铜钟怔住了。“红薯秧,玉米皮一一包在玉米穂外边的那几片叶子。”李铜钟寻思说:“玉米皮大部分垫圈沤粪了,红薯秧还
    “麦秸多不多?”“麦秸?”“对,麦秸。”
    “麦秸不缺,牲口能吃到麦口。”
    “这就好。”杨文秀像是丢了一桩心事,又对铜钟说,“走吧,我叫你看几样东西。”“啥东西?”“吃的。”
    李铜钟跟着杨文秀,来到了会议室。只见柳树拐、椿树坪、竹竿园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大队长和食堂司务长们,正围着会议桌抽烟。公社秘书小陶已经把窗户上的雨搭卸下来,貼上了红纸,正用排笔蘸着黄颜色,写着“报喜”的最后一个“口”字。会议桌上,一溜儿摆着十几个八寸白瓷盘,盘上放着黑色、黄色、黑红色的块状、条状和圆锥形物体。
    杨文秀对李铜钟说:“这次县委开会,传达了地委的精神,号召缺粮社、队大搞代食品,没等散会,我就提前回来,搞了试点。很成功,为解决缺粮问题找到了一条门路。”他指着盘于里的东西,宣布了世界上新出现的几个食物品种:“一口酥”玉米皮淀粉虚糕、“扯不断”红薯秧淀粉粉条、“将军盔”麦秸淀粉窝头,等等。他挨个儿地介绍了每一种代食品的原料、特点和优’越性,那封“告急信”给他带来的紧张和气恼,都被这些营养学方面的重大发明抛到九霄云外了。
    李铜钟觉得他面前出现了奇远,但他的右倾思想使他对这些奇迹还有些疑问:“这是红薯秧、玉米皮做的?”
    “你不信?”杨文秀拿起一块“一口酥”,送到李铜钟嘴上,说,“我请你吃饭,不收粮票,好就好在不收粮票。”
    李铜钟掰下一块,细细品尝着。味觉告诉他,虽说有点发浬,可也没有太大的怪味!触觉告诉他,虽说有点艮牙,却也咽得下去!听觉告诉他,嚼起来沙沙作响,可这是玉米皮做的哩,能跟八五粉比吗?他在懊恼,玉米皮不该铡碎垫圈。
    按照杨文秀的指点,李铜钟品尝了每一种代食品。他觉得,那种“扯不断”淀粉粉条更接近粮食的味道,暗暗庆幸三个队的红薯秧还保存完好。
    “铜钟同志,”杨文秀郑重地说,“李家寨的唯一出路,就是大搞代食品。抓住这一着,一盘死棋就下活了。”他发觉李铜钟脸上还兼着一层疑云,又说,“这没有什么神秘嘛,不外乎把玉米皮、红薯秧煮煮、碾碾、沤抠、蒸蒸,起一点化学变化就是了。”最后,他加重语气说:“眼下的精神还是反右倾,要彻底打破在缺粮问题上无能为力、无所作为的懒汉慊夫思想,迅速开展大搞代食品的群众运动,铜钟,事实证明,反右倾可以反出粮食,反出吃的,灵的?艮!”
    李铜钟没有注意这个意味深长的螫句,他完全被这些奇妙的^代食品吸引住了,他要求说:“最好请先进队派人到俺李家寨指导指导,叫俺明天就吃上这‘一口酥,。”
    杨文秀指着柳树拐大队党支部书记说:“石头,包给你
    刘石头跟李铜钟是老伙计,去年秋天,他俩都骑过“乌龟”,住过公社小楼。刘石头满口答应:“没问题,包你一学就会。”:
    〃那咱眼下就细说细说。”李锕钟拉着刘石头,走出会议室,钻进了书记屋。他掏出小本儿,拧下钢笔帽,说:“俺队红薯秧还不少,你先说说红薯秧咋做粉条?”
    刘石头瞪他一眼,说:“咋做,用粉芡做呗。”“红薯秧能做粉芡?”
    “咋不能?如今兴坑人。不光红薯秧能做粉突,猪毛也能炸丸子。这叫化学!”
    李铜钟觉得一瓢冷水从他头顶泼下来,但他还抱着一线希望,问道:“那‘一口酥’?”“掺了—半玉米面。”“那‘将军盔’?”
    “人吃了没一点益处,落个牲口没草吃。”全部希望顿时化为灰烟。李铜钟好像受到谁的捉弄似的,愤撖地站了起来。他忽然想起,那年他病倒在逃荒路上,昏过去了,不知是谁用星星草捅他的鼻子,叫他打了三个喷嚏。……“杨书记知道底细吗?”铜钟问石头。“敢叫他知道?!”“石头哥,你也学会哄人啦?”“不哄他,他尅咏哄哄他,他舒坦。啥法儿哩1”“石头,咱共产党不能这样胡来!”
    刘石头把脸仰到李铜钟眼皮底下,说:“你看看,兄弟,你看看,我刘石头像那号说瞎话的人不像?……可我是属鼠的,听俺娘说,我生下来就胆小,十五岁那年,俺哥、俺姐架住我,我才敢看看死蛤蜞。打从年前咱俩住了公社小楼,我就落下个心跳的病,一见杨书记,心里就‘咚咚咚咚’,跟敲鼓一样。你没兩人说?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公社小楼上‘背靠背’,我算叫反右倾反怕了!”
    李铜钟拉下棉帽耳朵,不愿再听下去。他很想痛哭一场,而终于没有哭出来。
    公社大门外,响起了热闹的唢呐声和锣玻声。杨文秀和椿树坪、竹竿园大队干部,还有十里铺的几个吹鼓手,站在一部“热特”拖拉机的拖车上,带着神奇的食品,去县委报喜了。
    李铜钟忽然抓住刘石头的袄襟,推搡着他说:“石头哥,你去赶上他们,抓住他们,趴下磕个头说,咱都改了吧,我往后再不说瞎话,你们也别再逼着我说瞎话,我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面上,咱都改了吧,改了吧!”
    刘石头吃惊地望着铜钟,突然蹲地下,捂住脸哭起来。

七 血红的指印

    就这样回去,把绝望带给李家寨吗?李铜钟像一头愤怒而又疲惫的狮子,在公社门口的雪地里徘徊。他看见四百多双饿得发黄的眼睛,眼巴巴盯着李家寨东南的赶集路,他们的瘸腿支书将从这条路上回来,给他们带回吃的,而镧腿支书要对他们说:“乡亲们,咱忍饥受饿,因为咱是傻子,不懂化学。……”
    李铜钟啊,在社员们七天没吃一粒粮食子儿以后,你还有什么办法使他们免于死亡呢?你能叫麦苗儿今天夜里就起莲儿、明天清早就扬花儿、不到晌午就结子儿吗?你能叫“反瞒产”反走的十万斤粮食长上腿,回到李家寨吗?你能对社员们说,民国彐十一年的经验证明,北山裤档沟里的白甘土可以当粮食吃吗?要禾,你就狠狠心,说,乡亲们啊,可怜我这个一条腿的人没能耐,挑不动这副担子,请大家掂上打狗棍,自谋生路去吧。然后,你就把一级残废证装到玻璃框里,用竹竿儿举着,领着婆娘、娃娃,去荣军休养所要碗饭吃吧。
    不能,不能,不能幽。要是世界上没有饥饿和寒冷,还要共产党做啥?共产党员李铜钟啊,你跑到鸭绿江那厢打狼,你瘸着—条腿回家,难道是为了在乡亲们最需要你的时候抛开他们吗?支部书记李铜钟啊,你这一辈子能有几回像今天这样检査你对人民的忠诚,考验你的党性啊!
    李铜钟的胸膛里燃起了一场大火。只有那条必然给他带来严重后果而又不能不走的道路好走了。这条路走得通吗?他不知道。但他大步颠拐着,向西山脚下的靠山店粮站走去了。
    在粮站里,一个一条胳膊的中年汉子,正爬在梯子上,用胳肢窝夹着扫帚把,用一只手挥动扫帚,清扫着库房上的积雪。他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好像使用扫帚本来就是一只手的工作,而且要用左手。
    这是李铜钟的战友一粮站主任朱老庆。在朝鲜大水洞消灭美军二师三十八团的战斗中,他俩一个折了胳膊,一个断了腿。断了腿的给折了胳膊的包扎了伤口,折了胳膊的把断了腿的背到了急救站。后来,他们一起回国,进了荣誉军人休养所,又同样因为过不惯请吃坐穿的日子,一个复员务农,一个转业到了粮站。
    “你好啊,司务长。”李铜钟站在梯子下面喊叫,用的是部队里的称呼。
    ―张发黄的长满黑胡茬子的脸庞从梯子上扭过来。“咦,是二班长,啥风把你吹来啦?”
    “报告司务长,我来要饭吃。”李铜钟的表情是严肃的,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你是说?……”“我是说借点粮食,”
    “这算啥话?借,借!”朱老庆描着脑袋,从梯子上相了下来。他发觉铜钟好像害着一场大病,只有他的眼睹还在闪耀着火—样的光亮。“锏钟啊,你朱大母知道,农村口粮紧张,好赖我还穿着这四个兜的衣裳,早涝保收,‘个月少不了二十九斤口粮。―块窝窝,咱一掰两瓣儿。可你说啥?借,借!”他悝吞吞地说宥,把铜钟领进了他的办公室兼住室,又悛吞吞走到煤火台后边,从一个木箱子里掂出半布袋面,搁到桌子上,用命令的口气说:“掂去。”
    李铜钟推开面布袋,“这不够。我是说,借你这大仓里的粮食,五万斤。?
    像火烧屁股一样,朱老庆“噌”地站起来,直愣愣地盯着铜钟,“你说啥?”
    “仓库里的粮食,借给我五万斤。”一个字就是一颖炸弹。朱老庆又“通”地坐在椅子上。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有毛病,关紧屋门,说:“铜钟,你是神经上出了毛病?咱粮站可没有这规矩。”
    “这我知道。”李铜沖把棉帽摔到桌子上。“老朱,李家寨四百九十多口,断粮七天了,靠淸水煮萝卜保命。党把这四百多口交给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等死!”
    “啊!……”朱老庆瞪眼望若铜钟,呆住了。
  “要是李家寨都是懒虫,把地种荒了,那我就领着这四百九十多口,坐到北山脊上,张大嘴喝西北风去,那活该!可俺李家寨,都是那号最能受苦受累的‘受家,,谁个手上没有铜钱厚的老茧,谁个没有起早贪黑的跃进?他们侍侯庄稼,就跟当娘的打
    扮他们的小闺女一样。我不是夸他们,自从土改到现在,穷乡亲们一个心眼扑在社会主义上,一滴汗水摔八瓣儿,一步一个深坑儿走过来,把山旮旯变成粮食囤儿,年年赶着大车,往你这仓库里送了几百万斤粮食。去年年景不好,大家还想着把细粮卖给国家,都是一等一的碧玛一号。可有人‘反瞒产,反红了眼,把李家寨的口粮也挖走了。”李铜钟忽然站起来,指着窗外的库房,大声说:“就在那儿,就在那儿,那儿装着李家寨的口粮!”“啊!……”朱老庆望着库房,小声惊叫着。“打老日,打老蒋,抗美援朝,乡亲们把咱俩这样的苦孩子,牵马戴花交给党,去跟反动派拚命〗咱俩回来了,可有不少好同志,回不来了。如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爹妈,……饿躺在床上,说:给我拽一把套子,叫我啃啃……啃啃……”李铜钟发出了抑止不住的哽咽声,但他很快又控制了自己,逼视着朱老庆说:“老朱,你说,你是借不借?”
    朱老庆毫无表情地回答:“我不借!”不知为什么,两滴眼泪却顺着他的彝梁淌下来,挂在胡子上。然而,他的声音是无情的:“这是国家的粮食,保护它,像保护生命一样,是我的职责。”
  “老朱,把麻绳给我。”
  “干啥?”
  “我要把你捆起来!”
    两个战友虎视眈眈地对峙着。火光、炽烈的火光,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燃烧着、跳跃着。“老朱,我要的不是粮食,那是党疼爱人民的心胸,是党跟咱鱼水难分的深情,是党老老实实、不吹不骗的传统。庄稼人想它、念它、等它、盼它,把眼都盼出血来了,可你……”李铜钟眼前一黑,觉得天旋地转,高大的身躯猝然倒了下去。朱老庆急忙迎上去,叫:“二班长,二班长!……”
    只有一条胳膊的,把只有一条腿的拖到床上。那个一条腿的,吃力地睁开眼睛,嘴唇蠕动着,衰弱而又固执地说:“借给我,我还,我还……”
    朱老庆用开水泡了一碗饼干,一勺一勺地喂着铜钟,嗓音沙哑地说:“铜钟,向上级反映吧,咱俩这缺胳膊少腿的厮跟上。”“反映了,老朱哥。”“怎么说?”
    “上级说,玉米皮、红薯秧会变成粮食,叫那饿了七天的人,吃这……吃这化学。”
    朱老庆沉声不吭了。他从兜里摸出来一根一扎长的玉石嘴旱烟袋,坐在小板凳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他觉得心里发冷,连说话的声音也哆嗦起来。“这仓库经我手管理,还没有出过岔子。我消灭老鼠,就跟打鬼子一样。为的啥?为这是庄稼人的血汗,国家的命脉。……经我手,收你们李家寨的粮食,不下几百万斤,可我不知,李家寨在忍饥。……”朱老庆不善辞令,尤其在这心乱如麻的时候,很难听出他下的是什么决心。……“这仓库里倒是有十几万斤粮食,要不是大雪封山,早叫调运走了。西仓库,五万斤玉米,—色的‘金皇后’,雪前翻晒过。今儿晚上,月黑头,仓库后门,虚掩着,是你这个一条胳膊的朱大哥值班。”他突然咳嗽起来。“我的肺不老好,不老好。”
    李铜钟听懂了,生命的活力立刻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翻身下床,说:“老朱哥,给我一张纸,我得写个借条。”
    “没用,没用。”朱老庆摇摇脑袋,又指指心窝,“反正,我这儿有数。”
    李铜钟在桌上找到一张信纸,拧开笔帽,寻思着。他想写上李家寨的难处,写上多次向上级反映情况的经过,写上百十口浮肿病号离死亡的门槛只有一指远了,但心里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最后只写了这样几句话:
    春荒严重,断粮七天。社员群众,忍饥受寒。粮站借粮,生死相关。违犯国法,一人承担。救命玉米,来年归还。今借到靠山店稂站玉米伍万斤整。
    李家寨大队共产党员李铜钟一九六〇年二月七日
    朱老庆戴上老花眼镜看了借条,从袄兜里掏出钢笔,在“一人承担”的“一”上添了一道,又在李铜钟名字底下写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靠山店粮站共产党员朱老庆”。他好像遗忘了什么,想了想,又郑重地打弁印盒,用指头蘸了印色,在他名字底下按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李铜钟感激地望着战友,不吭声咬破了食指。“铜钟,你?……”“我用这,我用这。”李铜钟把食指按了下去。
    “夜里十一点。”朱老庆说着,把两包饼干塞到铜钟的大衣兜里。

八 “不敢吃!

    黄昏后,李铜钟回到了李家寨。当他通知各队准备车辆、磨坊管理员准备开磨的时侯,每一座农舍里都点亮了灯,好消息像插上翅膀似的,刹时传遍全村:“统销粮下来啦!”
    “婶,婶,”李铜钟喊叫着,从半截院墙上把手伸过去,往老杠婶手里塞了两包东西,说:“叫俺叔先嚼嚼这,赶明兴能吃上一顿饱饭。”没等老杠婶看淸是啥东西,铜钟就转回身向大队部走去了。
    不知是两包饼干、还是来了统销粮的消息,把老杠叔从死亡的门槛上拉了回来。“甭哭了,”他对老伴说:“这一回俺真不走了,俺算着咱还有十年以上的阳寿。”他摸索着下了床,看见隔壁大队部的马灯亮了,就掂根棍拄着,不顾老伴的阻拦,捏春系在腰带上的钥匙,说:“我去听听会,我活着就得为社员们跑腿儿。”说着,一摇三晃地出了门。
    大队部正在开会。当老杠叔悄悄坐在门外那块槐树疙瘩上的时候,正赶上铜钟讲“借粮”经过。队干部惊呆了,老杠叔在门外也惊呆了。他想着这粮食的来路,想着铜钟这个支书当的老不容易,异子一酸,忍不住哭起来。
    “谁?”崔文从门缝里伸出脑袋,问着。“是我。”老杠叔埋怨自己不该惊动队委们,拄着棍,想站起来,可他来时那股劲没有了。
    崔文扶起他,说,“进屋吧,你一个人在这儿难受啥哩?”老杠叔抹着泪说:“我想费,当个人老不容易。”大家把老杠叔扶到崔文平时睡在那里守电话的小床上,又各就各位,沉声不响了。
    打破沉默的是老杠叔。“铜钟,咱就是饿死,也不能吃这粮食。……咱李家寨没做过违法的事,……你们在党的在党,在团的在团,……不在党、不在团的,……也都是共产党的基本群众,
    ……咱饿死也不能动公仓。”老杠叔看看大家,又说,“五一年,毛主席在北京瞅见咱衣裳单薄,怕冻住咱,……一入冬就发下寒衣,……经如今田县委的手,给我发了这棉裤。”他用指头捣着棉裤,说:“就它,就它。……饿得心慌了,我就看看棉裤,心想,……毛主席不叫咱冻着,……就不会叫咱饿着。……兴是年前风老大,电话线刮断了,……上头跟底下断了线,……等两天,再等两天,……等电话线接上。……”
    灯光照不住的地方,有人抽噎着,擤着鼻子。“那就缓两天。”一队队长李荒年往鞋底上磕着烟锅,说,“不能叫铜钟为咱担恁大责任。”
    “我发言。”这是张双喜。好多天了,他觉得没脸见乡亲,一头缩在家里不出来,开会时也蹲在黑影里,眼下却从墙角站起来,说:“老杠叔,荒年哥,趁咱眼下还能鼓拥动,快把粮食背回来吧。再等两天,就是给咱粮食,怕咱也鼓拥不动,背不回来了。李家寨四百多口,就是饿坏一口,也趄咱一辈子赎不完的罪。往后,要是铜钟有个三长两短,我……”他挥挥手,停下来,等典子里冲上来的象吃了生葱一样的气味过去以后,才哑着嗓子说,“蹲黑屋、过大堂、上劳改队,再大磨难,我张双喜替他。”
    窗户外有人喊叫:“荒年叔,咱队牲口不济事,卧那儿不起来。”这是一队鞭把二楞的声音。
    “荒年叔,你听听,”会计崔文已经打定主意。“不光人不能等了,牲口也不能等了。我看这粮食非吃不可,天塌下来,咱队委一块顶着。”
    队委们都站起来,说:“就这,就这。”李铜钟最后说了话:“老杠叔,我知罪,你就原谅你侄儿这—回邪过。眼下借点粮食,保人保畜!来日多打粮食,支援国家,
    兴能把我这罪过赎回来。抓紧准备吧,等会儿在西寨门外集合。他想了想,又说:“大队去我一个人就行了,双喜哥、崔文兄弟都留在村里照应。”
    散会了。人们带着紧张和宽慰交织一起的心情离开了大队部。不知是谁家窗纸上映着人影,喊声里夹杂着哭声:“他爹,你醒醒……酲醒,救命粮下来啦!”

九 饲养室里

    在三队询养室,李套老汉已经把两头辕骤和四头帮梢牲口交给了鞭把,正满心欢喜地向他平些拴在槽上的臣民们宜布:“统销粮来了,你们总算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铜钟、小宽跟一队鞭把二愣,掀开棉门帘走进来。小宽向铜钟使个眼色,说:“套叔,你看,一队社员来向你取经。”
    李套老汉从槽前勾回头,说!“咦,还没吃上一顿饱饭,可又取经哩!”他对风行一时的“取经”很有点信不过。
    二愣说:“灾荒年景,俺一队见你喂那牲口老壮实,把大车又套上了,不知你用的啥仙法儿。可俺队牲口不争气,凑合着只能派出去一辆车。大家叫我问问套叔,你这牲口是咋喂的?”
    “咋喂的?”李套老汉心里像三伏天用小扇子扇着。“牲口不会说话,全靠人替它操心。”他看看儿子和小宽,“实话说,我给你们当千部的守了点密。秋后,我看着粮食紧缺,就天天省下几把料。”他掀开草垛,露出几个料布袋,说:“这不,到如今,这群吃材虽说料不足,可没断过顿。啥经?就这。”小宽说:“咦,你对俺铜钟哥也守密?”…
    李套瞟儿子一眼,说:“他牲口都舍得吃,能不吃我这牲口料?”他想起了“花狸虎”,可怜它没能熬到今天,心里又难过起来。“可也难怪你们。我是喂牲口的,是把牲口看得高些儿。社会主义是辆车,全靠大骡子大马拉着跑哩!”
    李铜钟感激地望着老爹,他想起,食堂里还能打来一瓢稀饭的时候,爹时常等送饭的媳妇走后,把稀饭倒在牲口槽里。
    小宽看时机成熟了,笑着说:“套叔,眼看要去拉粮食,可一队牲口有困难,……”
    李套心里一沉。“你是说使咱这牲口?”“套叔,俺队社员说,不使你喂这牲口,粮食别想拉回来。二楞嘴上像抹了蜜。
    李套老汉坐在草垛上,想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才开腔说:“我能眼看着粮食拉不回来?可我这牲口也不是老硬邦,这四爪马跟那个骡子,勉强能驾辕。既然你们当干部的事先拍了板儿,我一个喂牲口的还能挡车?”
    没等李套老汉说完,二楞就去槽上解缰绳。“等等。”李赛老汉用烟袋锅点着二楞的鼻子,说,“你们那帮梢牲口可得硬邦点,你们当鞭把的不能鞭打快牲口。”
    “套叔,你看看。”二愣掀开棉袄襟子,指着肋条说:“就是叫我甩扎鞭,你侄儿我也没那力气。”
    李套郑重地看看他那二九一十八根助条,那确实是二九一十八个可靠的保证。他终于解下了缰绳。
    小宽、二愣把牲口牵走后,李套老汉又叫住儿子,说:“听说粮食不算少,可你记住给社员讲讲,囤底儿省,不如囤尖儿省……能吃半顿,不叫断顿;不能有了狠,没了忍。”老汉又心疼地打量着儿子,“这些天,难为你了。等粮食拉回来,……”他指着儿子的假腿,“叫它好好歇歜,是根拐棍儿也不能整天拄着。”“中,爹,等粮食拉回来,……”铜钟想起了什么,神色怆然地说:“我跟它都歇。”
    西寨门外大路上,摆着大车小辆。由基干民兵组成的运粮队,在一人吃了两碗萝卜熬白菜以后,已经排好队站在寨门涧里。
    李铜钟向大家约法三章:第一,要遵守纪律,到了粮站,是给咱的咱拿走,不是给咱的,一粒粮食子儿也不能拿!第二,不要坐车,叫牲口留着气力拉粮食!第三,黑更半夜的,不要惊动四邻八家。
    在积雪映照着的靠山公路上,人马出发了。“你坐上,你那腿不得劲。”有人在铜钟耳边说话。这是张双喜。
    “你不该来。”李铜钟有点生气。
    “我陪你,到天边儿,我也陪你。”“咱队委……都陪你。”这是崔文的声音。星光下,李铜钟看见十几个人影,无声地簇拥着、跟随着他。他不满地叹了口气,颠拐然而坚定地向粮站走去。
    “不能去呀,不能去呀!”寨门里,传来老杠叔嘶哑的哭喊声。他跌跌撞撞地奔出寨门,跌倒在路旁的积雪里,但他扒着,爬着、喊叫着:“孩儿们,回来呀,……咱饿死也不能动公仓。
    —阵山风卷走了老杠叔的呼唤。
    李铜钟头也不回地走着。他觉得有一条小虫子从他眼角里鹏出来,那是一滴只有在人们看不见的时候才让它流出来的共产党员的眼泪。
    大路上,没有人声,只有“踏踏”的马蹄声。

 十一“毛主席,请您老人家原谅……”

    沉默多天后,李家寨的三座磨屋里又响起了轰隆轰隆的磨面声。磨屋前都排着长长的队。按照连夜分配到户的口粮指标,每户先领一天的面,让全村人赶紧吃上一顿饱饭,然后随磨随领。石磨在轰鸣,老杠叔却在叹息。小宽从西寨门外把他背回来以后,他就躺在床上,陷入无法解脱的矛盾中。咋办好哩?违法粮吃不得;不吃违法粮,眼看要饿死人啦!你活了六十多,土拥住脖子了,闭住嘴不吃这违法粮,当个干干净净不犯法的鬼去。可全村四五百口,都叫跟着你,啃那墓坑里的土?
    但是,在大多数七天没吃一粒粮食子儿的庄稼人看来,对于他们必不可少的肠胃运动和衰弱到极限的身体来说,违法粮跟合法粮没有年何区别,或者可以说是同样的“老好”。营养学家可以作证,玉米,无论是违法的还是合法的,它所包含的蛋白、淀粉和含热量完全相同。
    正是这缘故,磨屋前才排着长长的队,一张张浮肿的面容上都已餺出宽慰的微笑,一双双昏黄的眼膪里都在闪耀着生命的光芒了。就连老杠叔的百依百顺的老伴,也好像完全不明了老杠的心思,已经以烈属的身份站在领面行列的第一名了。
    违法粮同时又是救命粮,这种枏神和物质的分裂,使得老柱叔越想越糊涂了。而这时,崔文在门外喊叫:“老杠叔,磨屋里堆不下恁些粮食,还得用用食堂庠房,小队保管立等你开锁!”老杠叔必须马上决定对这批违法粮的态度了。他“吭吭”地咳嗽聍,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老杠叔,我在一队等你。”崔文忙得脚不沾地,没进屋就走了。
    咋办好明?法律与营养的矛盾通得老杠叔无路可走了。他从床上爬下来,站起,又坐下|走两步,又返回来,最后,才想起什么,摸摸索索点者了灯,举在手里,照亮了墙上的毛主席像。两行热泪“噗嗒嗒”响着,滴在土改时分的那张八仙桌上。“毛主席,您老人家就原谅俺一回,……”他哽咽着,对毛主席像说,“咱李家寨的干部都是正经庄稼人,没偷过,没抢过。……锏钟是俺从小看大的,去軔鲜国打过仗,是您教育多年的孩子。’……俺吃这粮食,实在是没有法子。……”老杠叔不可遏止地痛哭失声了,他丢下油灯,“噗通”雎下,说:“毛主席,……当个人老不容易呀!您就原谅……原谅吧!”老杠叔“呜呜”地哭着,尽悄地哭着,好久,才抬起苍白的头,透过蒙胧的泪水,望见毛主席慈祥地向他微笑。他好像终于得到了宽宥和安慰,哆哆嗦嗦地擦去眼泪,吹灭了灯。
    在夜色笼罩的村巷里,老杠叔拄着棍,颤巍巍地走若。“原谅……原谅……”伴随着钥匙的叮当声。

十二 三口大锅

    整个村寨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里,李铜钟和他的展腿,却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床下,酣甜地睡熟了。
    只是在平安地拉回粮食、磨屋里响起轰鸣声、社员们开始把黄澄澄的玉米面掂回家里的时候,李铜钟才忽然感到那样衰弱和疲累,多天来一直在右肋下折磨着他的疼痛,断腿骨朵上磨出的新的伤口,都忽然变得那样难于忍受了。他感到必须睡一个好觉,才能有足够的精力,让那条假腿把他带到县公安局“投案自首”。
  翠英跟社员们一样,还不知道这批粮食的秘密。她喜气洋洋地和婶子、大娘们厮跟着,领口粮去了。为了让男人睡个好觉,她把囤儿送到饲养室,交给了公爹。恬静的小屋里,只有铜钟在说着梦话:“是我……我是李铜钟……”
    铜钟睡来时,已经过晌午了。屋子里弥漫着白茫茫的水蒸气,荡漾着玉米面馍的甜香。翠英却坐在灶边,悄悄地擦着眼角。“翠英,你?……”
    翠英把几个玉米面馍、一大碗黄糊涂端到床头桌上,说:“全村人都吃了一顿饱饭,就剩你了。”她说着,把脸偏到一旁。“翠英,你哭了?”
    “吃你的吧。”翠英避开了铜钟的眼睛,“煤火不老好,我加了把柴禾,烟逋住眼了。”
    庄户人家有了粮食,喜欢还来不及呢,哪有哭的道理?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好吃,好吃!”他连声称“你做的是糠吃着也香,这可是成色十足的玉米面。”翠英悲伤地瞟他一眼,又低下头,把两块玉米面馍用手巾鬼着,又用勺于刮着锅底,舀了半瓦罐黄糊涂,掂着出了门。“翠英,才给咱爹送饭?”“爹吃了,囤儿也吃了。”“那你是往哪儿掂?”
    “别问了,你吃一顿安生饭吧。”“谁家出啥事啦?”铜钟在找他的假腿。翠英停下脚步,眼圈红了。“我去寨外拾柴禾,碰见一个逃荒的,……”
    “逃荒的?”铜钟心里一沉,他明白,他这个逃荒逃到李家寨的屋里人,老爹是饿死在寨壕里的,她懂得逃荒的艰难,忙推开碗说:“那你快送去。”
    翠英刚出屋门,铜钟就套上了假腿。当铜钟来到西寨门时,只见一个花白胡子老汉,抱着一根棍,倚着铺盖卷儿,歪倒在寨门洞里。翠英正一口一口地给老汉喂饭。老汉身边围着一圈社员,正把一块块刚蒸好的黄面馍塞到老汉的破竹篮里。老汉已经缓过劲来,直起身子说:“谢谢,谢谢!”铜钟问:“大爷,你是哪村的?”“柳树柺。”
    李铜钟想起了刘石头和他的“一口酥”,拿定主意说:“大爷,不要走了,我给你挖点粮食,送你囬去。”
    “多谢了。”老汉用棍指指寨门外,说,“俺后头还有上百口子,不能都麻烦你。”
    铜钟走到寨门外。他看见一个无声的人群正在北山脚下缓缓移动着。有人背着铺盖,有人挎着篮子,顶着刺骨的寒风,踏着积雪的山路,移动着,吃力地移动着。
    走在前头的那个人,肩上挎着铺盖卷儿,手里掂着一个小广播筒,不时地勾回头,把广播筒扣在嘴上喊叫:“不敢掉队,不敢掉队!”
    “石头!”铜钟喊叫那个领头的。刘石头装着没听见,低着头,不看他。
    铜钟迎上去,把石头拉到路边,说:“你这个支书,领着社员上哪儿去?”
    刘石头没好气地说:“你就别叫我支书,你就叫我要饭头。支部决定了,出外逃荒,也得书记挂帅。”他牲铜钟一眼,忽然把帽子抹下来,像碗一样捧在手里,行着鞠躬礼,说:“行行好、行行好,同志,您就留一口,留一口,留个碗底儿叫俺舔舔,叫俺这种粮食的人舔舔……舔舔……”刘石头学说着,不由地眼圈红了。
    李铜钟一把抓过帽子,给他戴在头上,说:“咱说正经话,你们在这儿避避风,李家寨送你们一人两碗黄糊涂。”“咦咦,你那粮食不敢吃。”“为啥?”
    “吃了会吓死俺1”石头又朝铜钟瞥了一眼,说,“你们会计媳妇是俺村闺女,今儿淸早,她掂回去一手巾兜玉米面,她说……“石头用胳膊肘碰碰铜钟,“老弟,你打过仗,胆大!”铜钟说:“不管咋说,这两碗黄糊涂,你们非喝不可!”石头说:“椿树坪、竹竿园也有一、二百口逃荒的,一会」!就过来,你管得起?你不知,眼下趁公社干部都在县里开会,光咱十里铺公社,就有几千口人去卧龙坡扒车。”
    李铜钟心里乱了。他在想,李家寨的人不挨饿了,可还有多少柳树拐、椿树坪啊!……
    转眼到了寨门口。李铜钟抓过来刘石头的广播简,对柳树拐的逃荒社员说:“婶子、大娘、大叔、大伯们,你们路过俺李家寨,李家寨也没啥送你们,就在这寨门洞里避避风,给大家熬几锅黄糊涂,喝了再走。”他把广播筒还给刘石头,就一颠一拐地
    村巷里,才吃了一顿饱饭的庄稼人商议着:“一人省下二两,送送咱那荒的乡邻吧!”
    就这样,李家寨西门外支起了三口大锅。锅里煮着稠玉米糁,勺子扰不动,祺子挑得起,一人两大碗,送走了柳树拐、椿树坪竹竽园的逃荒社员。
    天黑了。走风口吹来的寒风,猛烈地摇落了树上的积雪,天黑得像倒扣着的染缸一样。不知是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鹅毛篱片在风中狂舞,淹没了逃荒的人群。
    据喇叭碗里的气象预报:今夜大雪,北风七级,最低温度零下十五度。想着那个小车站上的逃荒社员,李铜钟心里结冰了。

十三 首犯是这样落网的

    李铜钟回到寨子里,天已经黑透了。他刚走进西门寨,会计崔文就失魂落魄地跑过来,往寨门外推者他,说:“跑,快跑,公安局来人啦!……”李铜钟平静地问:“面都分下去啦?”崔文把一小包钱和粮栗塞到铜钟的大衣兜里,推着他说:“你就别管啦,跑吧,俺替你打官司。……”
    李铜钟好不容易才从崔文手里挣脱出来,照旧用那顛拐苕的大步,朝寨子里走去。
    迎面一阵脚步声,三个人影急速地跑过来。李铜钟迎上去,问进:“同志,是找李铜钟?”“他在哪儿?”
    “在这儿。”李铜钟用指头点着自己说,“他在这儿。”三个人全怔住了。这是公安局刑警队的同志。他们没有料到,
    那个“哄抢国家粮食仓库的首犯”,竟是这样平静甚至是友好地自投法网了。
    手电的强光照射在李铜钟的脸上,他们看见了一张僬悴然而纯正的脸庞,在他眯细着的眼缝里,闪动着镇静、一和善的目光。一张纸像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在李铜钟面前晃动。“这是逮捕证。”“手!”
    李铜钟顺从地伸出双手。当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箍在他手腕上的时候,他对那个软瘫在察墙底下的大队会计说:“记住给双喜哥说,种子得留够…”
    村巷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李铜钟微微皱起眉头,朝西寨门仰仰下巴额,对公安局的同志说:“从这儿走吧,这条路清静。”他领头走进了寨门洞。
    “不要抓他,不要抓他!”张双喜像疯了一样跑过来,喊叫着:“我替他,我替他!”
    社员们从各条村巷里奔出,汇成一股人流,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伴随着惊慌的哭叫和凄厉的呼喊。“俺们保他,俺们保他!”“李家寨不能没有他呀!”
    刑蝥队的同志吃惊地征住了,位他们很快就清醒过来,用身体堵住了寨门洞。刑瞀队长喊叫着:“社员同志们,我们是奉命办案,有意见可向法院反映,不要乱,不要乱,警锡坏人破坏!……”人流还在向寨门洞拥着,囤儿爬在小宽肩膀上喊叫:“爹,
    李铜钟转回身向人群走去,人们忽然肃静下来。“回去吧,乡亲们。”像是拉家常一样,犯人李铜钟发表着他的告别演说:“都回去吧,下着雪,怪冷的。公安局的同志是依法办案,咱得遵守章程,不能给同志们添麻烦,对不对?党、团员带个头,队委们带个头,把上岁数的搀回去,好好养养身子,不误春耕大忙。我去向上级汇报汇报,过些时兴能回来,兴能赶人们顺从地站在寨门口,一动不动了。只有眼泪从那一张张瘦削的脸庞上淌下来。
    李铜钟看见妻子翠英直愣愣地盯着他,在人群里朝前挤着、挤着,突然闭上眼,歪倒在李四婶的肩头上。
    “唉唉唉唉……”老杠叔哭着,头撞着寨墙,“老天爷,这是咋啦?咋啦……”
    雪花在北风中狂舞。风雪路上响起了那条假腿“咯吱、咯吱的声音。望着黑越越的走风口,李铜钟想起了卧龙坡车站,他的心冷到了冰点以下。

十四 胁从犯与县委书记

    没等李铜钟自动投案,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天上午,县粮食局调运靠山店粮站十万斤粮食的时候,朱老庆把五万斤粮食装上汽车,而把五万斤粮食的借条交给了县粮食局长。然后,他刮了胡子,穿上那套发白的旧军衣,扣上风纪扣,把军帽戴到眉上二指远的地方,又把空袖筒塞到衣兜里,好像准备去参加一个隆重的宴会。
    印着两个血红指印的“借条”,已经送到县委书记田振山的手里。田振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他盯着李铜钟的名字,想起了土改时那个带头参军的民兵队长,想起他复员时怎样跛着那条假腿来县委看他,接着又从李家寨传来李铜钟带头办社、开山引水的消息。这两年,他不仅没有再看到过李铜钟,跟公社以下的干郁也都很少见面了。有什么法子呢?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而去年一年他就开了二百九十四天会,只开半晌的小会还没有统计在内。有什么法子呢?样样工作都要书记挂帅啊!当他听说有人叫他“开会书记”的时候,他苦笑了,“是嘛,‘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嘛!有什么法子呢?当他难能可贵地抽出时间下乡跑跑的时候,只好是“下去一条线,沿着公路转,隔着玻璃看,公社吃顿饭”了。没想到,当他跟李铜钟久违、久违的时侯,李铜钟的“借条”就这样跑到了他的面前。他头脑里空空洞润,记忆的仓库里,只有李铜钟给他写的那封“告急”信同这个“借条”之间似乎存在着联系,但杨文秀昨天来县委报喜时还特意向他汇报,李家寨的缺粮问题已经妥善而及时地解决了。他还退回了县里从机动粮中拨给十里铺公社的统销粮指标,表示要发扬共产主义衩格,支援困难社、队。
    “他们就这样界法无天?”田振山摇着“借条”,望着县粮食局长。
    “反正,仓库是空了。”“朱老庆是什么人?平时表现怎么样?”“残废军人,一条胳膊扔在朝鲜了,管了六年仓库,平时表现……咋辑好哩?……就这么说吧,比有两条胳膊的还干得好些。”
    朱老庆被带到县委书记的面前。“穿军装的庄稼人”,田振山概括了他对这个胁从犯的第一个印象。胁从犯正局促不安地望着他,立正,用左手行了一个军礼。
    田振山让他坐下,摇着“借条”问道:“这是你和李铜钟干的?”
    “人是铁,饭是钢,首长。……”朱老庆规规矩矩地立正站着,说!“李家寨断粮七天?那不假,首长,断粮七天了。”“断粮七天?这可能吗?”~“李铜钟不会哄人,首长,你要说:二班长李铜钟同志,你去把二五〇高地拿下来,控制制髙点。他就说:是。你要说:二班长李锕钟同志,你说一句瞎话叫我听听。他就说:报告首长,俺爹还没教过我。”
    田振山挑剔而又赞赏地望着这个胁从犯,再次让他坐下,问道:“这么说,你和李铜钟是老关系喽?”
    “老关系,老关系。”朱老庆连声回答,“俺两个一块打仗,一块挂彩,一块回国,又一块写了这个条子,首长。”“你是粮站主任,你懂不備这是犯法行为?”“懂,我懂,首长,可人是铁,饭是钢,……”朱老庆还想讲一些更深奥的哲理性的东西,但终于没能拷到。
    县委书记站了起来,不无痛苦地说:“一个支部书记,一个粮站主任,竟然……”他选择了一个分量较轻的提法:“竞然擅自动用国家粮食仓库,数量之多也是很惊人的,一个大案件哩!
    “是哩,是哩,首长。”朱老庆笔直地站起来,连连点头,表示完全的赞同。当他被带走的时候,还没有忘记立正,用左手行—个军礼。

十五 李铜钟的供词

    根据县委指示,县法院决定当天夜间对哄抢国家粮食仓库首犯李铜钟进行第一次审讯。由于县委书记要参加这次审讯,这就格外增添了这一案件的严重性和神秘色彩。
    审讯室里增加了一排椅于。田振山和法院院长、审判长、审判员都已就座。县、社两级干部会上的主角杨文秀,也中断了他那个“大抓代食品试点经验”的总结性发言,来这里旁听这次审讯了。这个突然发生的案件,完全破坏了这个胜利者正向人们叙说胜利的自我陶醉的心情,他坐在靠近墙角的一把椅子上,好像坐在锋利的耙齿上,陷于极度惊愕和恐惧之中。
    “你是昨天下午和李铜钟见面的吗?”田振山继续着他和杨文秀的谈话。
    “是的。他很善于伪装,对代食品、特别是对‘一口酥’,表示很满意、很热心,丝毫没有看出他有犯罪的动机。”“怪人,怪人!”田振山连连叹息着。
    审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髙大、僬悴、脸颊上长满黑胡茬子的犯人出现在审判者的面前。他用肩膀抵住门框,喘了口气,疲惫的目光向审讯室巡视一周,落在一把孤零零地放在审判席前的椅子上。他认出那是自己的位置,吃力地走过去,在离椅子还有
    两步远的时候,就把手伸过去,扶住了椅背,然后把假腿拉过去,调整好搞乱了的脚步,挺了挺身子,准备就座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县委书记田振山,他怔住了,“田政委?……”他用土改时的称呼小声呢喃着,眼睹里闪耀着惊讶、喜悦的光芒,蓦地伸出那双铐在一起的大手,呼唤着:“田政委,救救农民吧!”接着,“砰通”一声巨响,他那高大然而瘦削的身躯栽倒在审判席前。
    审判者们都被这意外的事件惊呆了。随着一阵桌子和椅子的扭动声,审判者奔向被审判者,内心的剧烈的悸动使田振山把犯人抱在怀里,大声叫喊着:“铜钟,铜钟!……”
    李铜钟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政委,快去……卧龙坡车站,……快,快……”像是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李铜钟恬静地入睡了。
    寒风扑打着审讯室的窗口,鹅毛大雪在无声地飘落着。

十六 卧龙坡车站

    卧龙坡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研究“食物化学”的县、社千部竟无一人说得清楚。县委决定暂时停止对这一新兴科学的探讨。田振山带领大家,乘车向卧龙坡驰去。
    在那个只有两间候车室的小站门口,由振山首先跳下了汽车。他望见,在灯光黯淡的候车室里,在没有烟火的饭栩、茶栩里,在寒风嘶啸的蒔天站台上,在积雪盈尺的铁道两旁,挤满了等着扒车的逃荒社员。他们有的裹着被子,有的蒙着被单,如同被严寒凝结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地蜷伏着,只有灯光和身上的积雪勾勒出他们的轮廓。
    田振山在一座饭棚外停下脚步,问道,“老乡,你们是往哪儿去的?”
    人们沉默费,在心里思忖,往哪儿去?谁知道哩1哪儿有粮食上哪儿,扒上火车再说。
    田振山又走到候车室门口,问道,“老乡,你们是哪个公社的?”
    人群沉默着,又在心里数落!逃荒要饭,还打啥公社旗号?老丢人,老丢人!
    田振山站在车站门口的灯光下,大声说:“社员同志们,醒酲。我们是县、社干部,来这里看望大家。……”
    沉默的人群开始活动丁。在一座小饭棚门旁,刘石头坐在一个闽扣揞的箩筐上,从被子里伸出了脑袋。他认出站在车站门口的是县委书记田振山,又连忙缩回,岸子,重新裹紧了被子,但是,不知是谁把被子掀开一道缝,小声问:“你是刘石头?”刘石头露出一只眼,朝外边打量着,他立即吃了一惊,原来是杨文秀。抓着被角两手不由自主地松幵了,被子滑落在地上,毫无掩盖地把他暴露出来。他慌忙站起来说:“是我,杨书记,是我。”,杨文秀紧张而恼怒地瞪他一眼,忽然把他按在箩筐上,又抓起被子,连头锴身子把他蒙上了。“娘啊,他想咋样处置我哩?”刘石头蒙營被子,一动也不敢动地坐着,心里“咚咚”地敲鼓。他听见“嚓嚓”的脚步声向他走来,神经就越发紧张了。“这是谁?”是田振山的声苷。杨文秀干晐着,说:“不认识。”
    但是,就在杨文秀说话的同时,刘石头就像安了弹簧一样,“增”地站起来,如同一个会活动的粮食布袋^直立在田振山的面前了。紧亵宥的被子里发出了胆怯的声音:“俺是刘石头。”
    “哦?”田振山问杨文秀,“刘石头?是柳树拐那个刘石头?”
    没等杨文秀开口,刘石头就连声回答:“是我,是我。”由于县委书记也竞然知道了他的尊姓大名和仙山台甫,使他很感到紧张和荣幸,从被子里伸出脑袋说,“田书记,不是俺给咱县抹黑,实因为口粮嫌紧缺些儿,出去几口人,叫留在家的多吃一杷米,要都守住家,好比两人盖一床小被子,顾这头顾不住那头。反正,到麦口俺都回来,不误三夏大忙。”
    田振山已经觉察到一个使他痛心的问题,但他还要证实—下!“刘石头同志,你们描代食品不是很有成绩嘛?”
    “我检讨,田书记。”刘石头以为田书记举握了代食品的真情,惊慌地说,“我刘石头活了四十岁,只说过这一回瞎话,我也知道,瞎话哄不住肚皮,可就怕搞不成代食品,又犯那右倾的错误。”
    田振山痛苦地沉默着,县、社干部们都在痛苦地沉默着。就在今天下午的大会上,他们还算了一笔细账,得出了一个鼓舞人心的数字:全县的红薯秧加玉米皮等于三千万斤粮食!
    远方传来火车的吼叫声。田振山感到大地在震颤着,两年多来他赖以作出种种决定的基础在展颤着。那些精确程度达到小数点以下三位数的增产数字,那些几乎是天天送上门来的喜报和謖耳欲聋的锣鼓声,那些总是用“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来比喻成绩和缺点的情况汇报,都在这个济满逃荒社员的小车站上受到无情的检验,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田振山取下挂在刘石头胸前的小广播简,站到那个倒扣着的箩筐上,喊道:“社员同志们,我是县委书记田振山……怪我没有领导好,怪我脱离了你们,叫你们一担两筐、顶风冒哲,走上这逃荒路。……”田振山的声音沙哑了。他从箩筐上跳下来,从一个花白胡子老汉身边掂起一个要饭篮,举在手里,说,“现在,我谙大家回去,这个要饭篮我要掂回去,把它挂在县委大院里,叫我们好好看看,好好想想,该怎样度过春荒,该怎样叫种粮食的吃上粮食。”
    被严寒和饥饿凝结了的人群已经活动起来,嘈杂然而充满希望的低语声使车站热闹起来了。那个花白胡子老汉正拄着棍,从雪地里站起来,老泪纵横地自语着:“中,俺回去,回去……”这时候,杨文秀正蹲在饭棚后边的雪地上。烟卷的火光,映出了一张不住痉挛着、被绝望和恐惧笼罩着的脸。这个人在想:碰上李铜钟那个愣头青,再加上刘石头这个砸锅货,两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十七 在危急病号室

    在县卫生院的危急病号室里,李铜钟安静地躺着,已经三天了。
    按照县委指示,县卫生院正在全力抢救李铜钟的生命。由于不再担心一个昏死的犯人行为不端,那个冰冷坚硬的物件也从他手腕上取了下来。伹所有这些,都是在“因病保释”的名义下进行的。从法律上看,李铜钟仍然是一个套者锁链的犯人。
    李铜钟啊,你知道这三天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全县二十几个粮食仓库一齐打开了,由于大雪封山而没有调走的粮食,已经分配到饥寒的山村。炊烟升起了,春天回来了。但是,谁能料到呢?田振山已经在今天下午被撤销了职务,就要到地委接受审査和批判了。一个紧急通报上写着他的罪名:“违反党纪国法,
    抱自提高本县统销粮指标,盗用粮食库存,破坏统购统销。”田振山感到那样忧伤和歉疚,却不是因为这个通报,而是因为他已没有能力来改变李铜钟、朱老庆的命运了。
    去地委以前,田振山来到县卫生院,向李锯钟告别。当他来到病床前的时候,李铜钟睡得正香,不知是沉浸在一个什么样的梦境中,他的浓黑的眉毛微皱着,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田振山捤着一只冰冷然而结实的大手,小声喊叫着:“铜钟,……”他顿住了,他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一位医生小声提醒他:“病人昏迷不醒,他,不见。”“不,大夫。”这是一个妇女的哽咽的声音。田振山向病房角落里望去,望见翠英和一个男孩儿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还能认出这是铜钟的妻子、土改时的秧歌队长。男孩儿是陌生的,但他认识那一双深沉而固执的大眼暗。
    “三天了,他在等你,叫你。”翠英抽泣着。“他不叫爹,不叫娘,叫你,田政委。你就对他说两句,他,能听见,能!”田振山的心猛烈地绞痛着,好久,好久,他才从巨大的悲痛里挣脱出来,对那个听不见声音的人说:“铜钟,我叫你等得太'久了。可你再等等,再等等,党一定会纠正错误,你等等……”田振山忽然感觉到什么,摇着那只冰冷的手,喊叫起来:“铜钟,……”他顿住了,他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一位医生小声提醒他:“病人昏迷不醒,他听不见。”
    “不,大夫。”这是一个妇女的硬咽的声音。
    田振山向病房角落里望去,望见翠英和一个男孩儿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还能认出这是铜钟的妻子、土改时的秧歌队长。男孩儿是陌生的,但他认识那一双深沉而固执的大眼睛。
    “三天了,他在等你,叫你。”翠英抽泣着。“他不叫爹,不叫娘,叫你,田政委。你就对他说两句,他,能听见,能!”
    田振山的心猛烈地纹痛着,好久,好久,他才从巨大的悲痛里挣脱出来,对那个听不见声音的人说:“铜钟,我叫你等得太久了。可你再等等,再等等,党一定会纠正错误,你等等……”田振山忽然感觉到什么,摇着那只冰冷的手,喊叫起来:“铜钟,铜钟!……”
    “铜钟,铜钟!”双喜、崔文和李家寨的社员们喊叫着,拥进了病房。
    医生通知大家:“病人的心脏已经停止珧动。”卫生院长挤过来,把一份诊断书交给了田振山,上边写着:“过度饥饿和劳累引起严重水肿和黄桓性肝炎。”
    李铜钟就这样“走”了。他“走”得如此匆忙,他是属大龙的,年仅三十一岁。
    病房里,十家八姓的庄稼人都在恸哭。用脑袋撞着床帮的,是老杠叔。他又在悲恸而困惑地哭问苍天:“老天爷呀,这是咋啦?咋啦?……”
    田振山久久地站在李铜钟的遗体前含泪默哀。当他看见那个男孩儿抱着一条假腿,把眼泪滴在假腿上的时候,他悲痛地想着拿我们这些两条腿的,不能把路走得更好些吗?

十八 记住吧,人们

    吉普车在山区公路上急驶,田振山的脑海里仍像潮水一样翻腾。
    历史是滔滔东去的黄河,而黄河是浑浊的,它夹带着大量的泥沙,需要时间来澄清,十九年够用吗?
    田振山想起,就在李铜钟死后不久,大概是老杠叔说的一被大风吹断的电话线重新接通的时候,党中央发现了这场严重的饥荒,采取了有力的善后措施。地委也终止了对田振山的审查,要他到一个国营农场当场长去了。但在他的审査结论上写着:“擅自提高本县统销粮指标,未经批准而动用国家粮食库存,这在组织上仍是一个错误。”田振山对此没有疑义。使他感到痛苦的是:那时他听说,人们提出了李铜钟的平反问题,却由于涉及法律,人也做了“古人”,就被搁置下来了。同案犯朱老庆虽已释放,但是无罪释放,还是胁从不问,法院未加说明。大概是由于不宜再做仓库保管工作的缘故,有人看见他晃荡着那只空袖筒,叼着一扎长的玉石嘴旱烟袋,忙着为县粮食局的干部经办伙食。至于杨文秀,听说害了精神分裂症,被送到鸡冠山疗养所疗养去了。田振山给他寄过一本书:《怎样做一个好的共产党员》,表示与他共勉,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这是使他感到遗憾的。
    现在,李铜钟、朱老庆终于平反了。田振山是否稍许感到一些宽慰呢?他再三琢磨着平反结论上这样的措辞:“虽然李铜钟、朱老庆二同志所采取的方法不利于法制的加强,佰是,……”但是,但是!田振山激动地想,还需要制定那样的法律,对于那些吹牛者、迫使他人吹牛者,那些搞髙指标、髙征购以及用其他手段侵犯农民利益而累教不改者,也应酌情予以法律制裁。是的,他辛酸地想,需要这样的法律!
    吉普车吼叫着、颠簸着,爬上了走风口。李家寨一那样亲切、又那样陌生的李家寨,就在山挂里静静地躺着。小河一样的人流,正从四面八方向西山坡下汇聚。平反大会就要在那儿举行。田振山的目光落在西山坡一座坟堆上、一座被挺拔的苍松翠柏掩映着的坟堆上。当他看到庄稼人的供飨和洁白的花圈摆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
    “记住这历史的一课吧!”田振山在心底呼喊,“战胜敌人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战胜自己的谬误也往往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活着的人们啊,争取用较少的代价,换取较多的智慧吧!”

                                               ―九七九年四月初稿,八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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