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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正《逍遥之乐》
    人吼,猪嚎,驴叫。辣子,萝卜,蒜苗。白面扁食,荞麦饸饹,豆面糕……咦,又逛到集市上来了!
  三十里路,二十里沟,一架大山,不知不晓的。有事情要办吗?没有。就是想逛逛。嘿嘿,老了老了,倒成了个逛鬼!
  多半辈子了,庄里人说起他来,就是一个字儿:残(陕北方言,用来形容人的品性,除“残忍”等一般解释外,有时还表示狠、厉害等意思)。争强斗狠,不肯吃亏让人——残;干活不惜身子,拉屎放屁都嫌耽误营生——残;可是现在,宽宽地歇着,晃晃地闲串。咋闹的?解不开!
  雪化净了,红胶泥地粘得挂鞋。路面日踏得像猪圈。脚印儿,车轱辘印儿,牲口蹄子印儿。马、牛、羊……
  那只狐子奸滑得厉害,好像成了精!
  他山里上,沟里下,到处寻找它的脚印儿。有了!东山梁上,明格朗朗的一溜,又大又深,像是狼!可是转过山梁,又不见了,八成被那精灵用尾巴梢子扫掉了。再过两三日,脚印倒出现在西沟塔上!他天天在山里转一趟,直寻了半个月。没差儿,从喝腊八粥到给小孙子买糖瓜儿,刚好半个月嘛。炸子儿白白安放了十几个,还赔上一条狗,就是打不住。那天,没等看准下炸子儿的地势,倒脸对脸碰上了。狐子停住脚步,盯着他看了几眼,临走,还咧嘴笑了笑!狐子的笑,怪模怪样的。
  这要是头几年,他非气个倒仰不可。笑?你当老汉跟你耍呐?老子要剥你的皮哟!他打狐子,也残,哪个倒运的狐子让他算计上了,就别想活过一个集日。年年冬里都得闹它三、四只,换油盐钱。不咬炸子儿?还有枪!他身上还背着土枪。呯!没个跑脱!
  他没有放枪,跟那狐子一起笑了。噫,你个精灵,还晓得逗老汉开心哩!他宽宽地眼瞅着那只狐子走远了。
  咋?怕伤了皮毛,卖不成高价?可是,放跑了,一个大子儿也落不下。他好像喜欢跟那狐子耍,像猫儿子耍老鼠,不图吃,图个乐。这种怪性情是咋变出来的?解不开!
  嗬,又赶集来啦?您老可真有个晚福!
  嘿嘿,那是。
  办点儿年货?
  嗯,对着哩!
  年货早办齐了。上个集,他就买了菜,割了肉,打了酒,称了糖块儿,还给小孙子捎回了两挂响鞭。不过,他愿意这么回答。他也变得顺情说好话了。何苦钻牛犄角?人家跟你搭话,是套个近乎,又不真想打问什么。怪,以前他就想不到这一层,听见好话,也得恶声恶气地呛回去:球!球个晚福!二辈子也是受熊的命!办年货?球腥气!给你掏钱是咋着?他是残,说话也残。
  公家人也到集上卖货来了。大红对子,仙女画儿,用气管子吹起来的胖娃娃,花花绿绿的纸灯笼……给小孙子买个耍的吧?木片子刀?化学喇叭?纸壳壳小花脸儿?都挺美。买哪样?他要是把小孙子引来就好了,情愿咋挑!六岁,才念预备班儿,误一天课不算什么。这阵子好多娃娃不念小学了。
  他只有一个儿,那是老婆没本事;也只有一个孙子,那是国家不让媳妇再生养。唔,也好娃娃多了,好时日也过不出好光景,狼叼一个,猪啃一个,倒务育不出一个像样儿的。只这一个,全家人乖哄着,吃喝穿戴都不亏。小孙子长得很壮实,胳膊腿儿比那号吹气娃娃只粗不细;也水灵,黑是黑白是白的,都说像城里吃国库粮的人家养下的。就是胆子小了点儿,娇惯的嘛!这不怕,养大了又不想叫他偷人截道去!
  腊月二十三,小孙子就放了半挂鞭,送灶王,用艾蒿捻子点,往雪堆里扔。有的炮仗受潮了,瞎了,小孙子就要“放花花”。自个儿不敢,央他帮助点火。他蹴在炕上,把瞎炮一撅两半,在炕沿上摆成一圈儿。来,爷爷给你耍个稀罕的——老婆打老汉!
  怪名字!不晓得是谁起的。那人的老婆一准像个尥蹶子草驴。打老汉?他老婆就不敢,倒是没少挨他的鞭杆子、鞋底子、烟袋锅儿。咋?干粮里糠掺多了,拉嗓子,豆钱饭熬稠了,费粮食,反正孬好不对心思。残,他对婆姨也残。那是说的以往,他这阵子不了。莫说打,捅一指头骂一句的心气儿也没有。老婆子有功哩嘛,一年喂出两口肥猪,五六十只兔子,半张蚕,连卖鸡蛋,能有四五百块的进项。窑里还贴着奖状呢,王秀琴!他真不晓得她还有这么个娘家名字。王秀琴,怪好听的!
  他倒闲下了。只在收麦割谷时下几天地,夜里起来喂喂牛、驴。岁数大了嘛,老寒腿嘛,气厥病嘛!嘿嘿,这都是说虚谎!头几年靠工分吃饭,他拐着腿,咳着痰,不是一样得上山?现在,小俩口就把地里的活儿包光了嘛。不用起早摸黑儿,下地带着老犁,粮还不少打。秋里,新做了一辆拉拉车,谷子、糜子、玉米、黄豆、黑豆、青豆、绿豆、洋芋、红薯……吱吱扭扭,直拉了十几趟!
  粮多了,山里的野物也稠了。野羊、野兔、野鸽子、灰獭、毛猞猁、狼、狐子……一个个都实囊囊的。数那只狐子长得危险,搽大,愣肥,愣长!算上尾巴,少说有小五尺!那身皮毛像搽了青油,傍黑天,还明光光的!
  这场雪下得美,明年也差不了。猪年。
  这老汉,愣什么?掏钱给娃娃买个玩意儿吧!看这猪八戒多富态,六毛,便宜呀!
  能咧,买一个。
  这是个塑料猪脑,笑眉笑眼儿,怪喜庆的。六畜猪为首,猪年,也吉利。六毛真格不算贵,从私人手里买炸药,一份儿还交一块二呢!他常带着压腰钱,三十块。
  那炸药性子烈,两包一份儿,说是雄黄和什么氯化钾,用的时候才能兑起来,还得操心点儿。他砸了些玻璃茬子,宽宽地调在药里,再放一个弯好的小铁钩钩儿,最后,用大油裹成山杏大小的圆蛋蛋儿。这就是炸子儿了,放在狐子常走的地方,你就回窑宽宽地歇着吧。听见轰地一声响,再去捡死狐子,碎玻璃茬子能把狐子的嘴里炸得稀烂,还能往脑子里钻。再大的狐子也是个死。可那身皮毛,纹丝儿不伤害。
  刚把瞎炮仗摆好,轰地一声,炸子儿响了。山里还有回音儿,一声比一声脆。听动静是在南北沟后沟掌里。那只狐子到底上当了。噫,笑不成了!
  他没有忙着往南北沟里赶。炸了就是个死;死了,就跑不了。他倒是嫌这事情结得快了点儿,像听一出好戏,正合着眼品那味道,一通锣鼓点儿,唱完了。他还有些为那狐子抱屈。唉,你个精灵,咋没交好运?他本来已经算计好了:过了腊月二十三,就不再下炸子了,让那狐子也安安生生过个好年。可巧,灶王爷上天,炸子儿就响了。
  老婆打老汉。他没有用艾蒿子捻,用打火机把瞎炮仗点着了。他有打火机了,洋铁壳壳,不怕受潮。攥在巴掌心里,凉咝咝的,挺美气。
  说他残,也是说他对钱抠得太紧。慢说打火机,连洋火都不常使唤。烟布袋里揣着火石、火镰,想抽袋烟,咔咔打几下。要是身边还有噙烟袋的,火镰也省了。歪过身子,偏过脸儿,两个烟锅子一对,叭哒叭哒,行了。庄里人常算计他他窑里藏着多少多少票子,还翻老话,说什么越有钱的人越精真是屈枉人。他没有钱,真格没有。这阵子有了,他倒不精了。那句老话说差了?解不开!
  哧——哧——老婆打老汉,瞎炮仗一个打一个都喷了火,转了圈儿。小孙子美得乱蹦乱跳,像羊羔子。他这才伸腿下炕,趟鞋,披袄,紧紧红腰带,向南北沟里去了。
  噫,该不是又把谁家的狗错炸了吧?
  近晌午了,集上的人越来越稠,挤得走不动。地面都踩干了,不挂鞋了,还起了土。婆姨人敞着嗓子呐喊,娃娃们笑着叫着从腿把子底下乱钻,绑在电线杆子上的喇叭筒子也唱得哇哇的。真红火!他就稀罕这种红火劲儿,哪儿人多往哪儿去。塑料猪脑倒碍事了,怕挤爆了,先是顶在他的脑袋上,后来就放了气儿,用腰带煞在羊皮袄里了。
  他原本不爱红火。一红火起来,大半不是好事情。批、斗,伸胳膊喊口号,挖黑心剥画皮,割小尾巴儿。眼瞅着红火,心窝儿里发寒,脑门子冒油水,腰把子直筛糠。可是,第二年,众人不常聚齐了,干活都各走各的,他又觉得有点儿冷清。闲了,闷了,就引上小孙子,前庄后庄地串。碰上在窑里做营生的人,拉几句话,还能帮着指点指点。
  噫,你那玉米穗穗挂得太低了嘛,操心让牲灵啃喽!
  这样编出的囤子,不结实!编上几道,就得加一根粗些的荆条嘛!
  这猪先不敢喂粮,再吊上十天半月。要不非喂出了圆疙蛋不可!
  闲着,就爱管事儿。管闲事儿。要搁过去,管球那些?谷砍稀了,驴拖垮了,是心疼。可管多了,惹人家骂,更说你残了。众人一块儿倒运,算球了。现在不一样,宽宽说两句,人家就领情,口里不说,心里也念你的好呢!看这老汉,多松心,多消闲!
  众人也常说这号话。
  他刚懂人事就怕听这话。受苦人说的这号话可不那么受听。那是说你懒哩,说你二流子哩!眼下,这话的味道才正了。这是夸奖你,至多是有点儿眼热。他爱听了,还爱想法子招几句这号话听。太阳好的时候,他就抱着话匣子,往庄子中央那架碾盘上一坐。听戏,也听过往的议论声。
  话匣子是去年冬天里买的,儿子拉脚挣下的。好小子,够孝顺。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还得买两筒电池。他不肉疼。是个宝物哩嘛!老戏,洋歌,相声,天底下的大事小事,躺在窑里就能听得真真的!他什么都听,小叮当,一胎化,美国的“总桶”,日本的“手相”,他都听。难怪前些年插队的学生都爱听这玩意儿,美着哩!人活在世上,原来还有这么一种受用方子宽宽听着,像喝了烧酒。
  他不喝酒。先是怕养成嗜好,破费,到别人家坐席,才愣灌几盅。现在是怕伤身子。头年庄里一个老汉给儿子办事情娶媳妇,就醉死了,红白喜事办在了一处。他可想多活几年。窑里倒有酒,原装的,瓶子见棱见角挺排场。那是为过年待客预备的。谁来给他拜年,甭管平日人品歪好,敬他一盅!
  他忽然想吃一碗羊杂碎了。
  卖羊杂碎的,是个利利索索的年轻婆姨,头上烫了卷儿,腕子上还亮着块表。布棚搭得挺宽大,桌子、凳子和碗筷也干净。一大灶锅羊杂碎冒着热,喷着香。锅边还烤着一圈黄拉拉的贴饼子。
  他挤在一条板凳上坐下了。
  给我盛一碗!嘿嘿,咱也不问个价儿!
  他来到了南北沟掌,又不慌不忙地爬上了半坡。半坡上有一棵老桐树,他在树底下放过一个炸子儿。是雪住了以后放的,那时日,狐子肯出来寻食。
  他的耳力还算不差,炸子儿倒是炸了。可是,狐子呢?地面上有血。当中一摊,四下里净是些血点子。还有几撮狐子毛。可是,狐子不见了。
  是那只狐子。没化的雪地上有脚印儿。他认识,狼似的大脚印儿。没炸死?不能,狗都炸死了!再说,狐子的脚印有来没去。
  还有旁的脚印儿,人的脚印儿。有来也有去,还挺新鲜。有人先他一步,把死狐子拣走了。
  偷?不能算偷。不能老把旁人想得那么坏了。八成是过路的,不晓得规矩。老辈人传下的规矩可多哩,发大水,让水推下来的物件,人人都能拣,谁捞起来归谁,管它是木头,是铺盖,是牛是羊。可是,旁人打死的野物可不能动,动了黑心烂下水。那人一准不懂这些。
  他没有迫寻那人的脚印儿,弯转身,就回庄了。儿子媳妇和老婆子都在窑里,预备年饭,炸油糕!三斗软糜子,一斗谷。能炸满满一筐箩,吃到开春。
  咦,那不是大贵儿吗?
  离卖羊杂碎的棚子不远,有个戴毡帽头的大脑壳。是大贵儿。脑大是憨憨,这话也差了,大贵儿可不憨,这阵儿串乡赶集的,也发了。
  他错炸过大贵儿的一只狗。大贵寻上门来,张口就没个好声气。
  咋办吧!我养了多年的这么一条好狗,嘎嘣一下就死下了!
  咬死下了?噫,这是……
  是他的炸子儿炸的。看得出来。他认帐。那只狗嘴巴稀烂,还淌着黑血。这畜生贪吃不嫌路远。癞狗。
  癞人养癞狗,一点儿不假。大贵儿打小就不是个正经庄稼人。耍明宝,爬寡妇炕,在队里拿着一把球大的老镢混工分儿。他没少跟这人厮骂过。一次,大贵闪进他的自留地里掰嫩玉米,让他瞅见了,堵着门儿,跳着脚儿,直骂到三星儿上天。大贵儿的先人也叫他糟塌尽了。
  该,炸死这条癞狗,倒也不屈。这狗是全庄的祸害。秋里,家家都圈猪拴狗,独独大贵儿瞅空就把这条癞狗放脱了,让它寻野食,侵害别人的庄稼。报应。
  他没有这么说。他理亏。有理他也不残了。
  唉,这是咋闹的。你别起急,这是我的过。我认头。这样着,我想法子给你讨换一个狗儿子,二天一准闹来,咋?
  狗儿子?好你啦,有人掏十七、八块钱要我这狗,我都没点头!
  十七、八块?他心说,那不是狗,是牛犊子。大贵这是要讹他哩。
  缺钱?你明说嘛。这儿有二十块,拿去吧。
  大贵儿真格把钱拿去了。才出窑门,又弯转回来,拎走了进门时掼在地上的那只死狗。
  一碗羊杂碎,调上辣子面儿,吃得肚肠里热乎乎的。
  二十块钱赔一条癞狗,庄里人都说他变成个憨憨了。憨赞就憨憨吧,总比说他残听着入耳。吃了亏,心里头倒平格展展的。人活到一定寿数,就晓得行善了?解不开!
  大贵儿今天该不是来卖那死狗皮的吧?
  大贵儿还在那儿蹴着。一张癞狗皮,卖三块两块,也不易出手。倒是围着不少人。那是个皮货摊场。皮袄,皮裤,皮背心,也有熟好了没做成件的羊皮、狗皮、狐子皮。
  那只狐子也是太贪了。肥得流油,按说肚子里不亏。偏稀罕那疙瘩大油!
  大贵儿也贪,为张癞狗皮,还跑出三十里路来卖。不值得。
  大贵儿头些年光景不好,是实情。有钱也让他糟踏了。碰上个运动,挨批不算,还得认罚。可这二年,他也发了。这号人倒也能发!在庄里买几千斤枣儿,八分一斤,雇辆手扶拖拉机,进城卖了,一斤两毛四,再从城里人手里买些旧衣旧裤,四毛一件,回来路上串着庄卖了,一件一块六!发了。听说又在耍明宝,宝壳壳里还做了假哩!
  他倒想看看一张癞狗皮能卖多大价。还真有要买的。十几个人伸着脖子愣看,还闹哄哄地愣吵。
  价太高了嘛!
  好货也得有个商量,不能让两块?
  大贵儿宽宽地蹴在当地,两只手揣在皮筒子里,只摇脑袋,眼皮也不抬。把他牛气的!不就是一张癞狗皮吗?
  噫……不是癞狗皮。是张狐子皮。好狐子皮。快赶上一张小狼皮大了!毛又茸又长又光亮,像搽了青油……
  他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是那只狐子!
  是那只狐子吗?
  咦,可不敢认差了!不敢冤枉人!
  再看看,细细地看看……
  唉唉,没差嘛!就是那只狐子嘛!他认得准准的!错了,情愿砍他的脑袋!尾巴尖上那段白毛比别的狐子都显长;身上是杏黄色,像他窑里新添的那床缎子被面儿,他头天见这精灵就想到了,脑顶上发红,中间又有一道白毛,勒了道麻线儿似的;嘴巴,嘿,炸子儿炸的,半个下巴都掀脱了!
  他忽然来了气。好你个大贵儿,交四十的人了,还干这号日脏事儿!错炸了你的狗,咱认赔了,嫌钱少,再合计。你偷咋?你可不是不懂规矩的外路人!
  他横着身子往里挤。他要把那顶毡帽头一把薅下来!你的狗熊!日你先人!变着法子欺负老子……
  前面两个人硬顶着不动,还在讨价钱。
  减五块,我要了!
  毡帽头横着摇了摇。
  我出三十二块,咋?
  这位一起急,把摸指头暗说价的规矩也忘了。
  大贵儿还是一股劲儿地拨弄脑壳。
  你这做买卖的,孬好不让一分钱,也太残了吧?
  咦……残?这是说谁?
  他忽然不挤了。
  那只狐子的脚印,最先是在对面坪里看到的。一看,就晓得个儿大,毛长。做个褥子倒不坏,暖腰。他的腰也不好,常疼得睡不着。干重活累的。可病根儿是四十出头的时候就落下的。为分粮,刮板儿刮得狠了点儿,他跟队长闹架,动了武,抡起扁担就打。队长摔了个倒仰,扁担打在分粮斗上。斗裂了。他的腰也闪了。残,就是打那次落下的名声。
  狐子丢了,他没在意,回到窑里,脱鞋上炕,靠在铺盖上暖身子,吃油糕。一家五口都在,老婆子切,儿子炸,媳妇抱柴烧火,小孙子一边吃,一边跟他在炕上耍。炕烧得烙人,老寒腿和后腰眼儿都麻酥酥的,挺舒坦。话匣子里正播秦腔,杏花村,写的都是农村老百姓的事儿。美,写的美,唱得美,心里也美。
  儿子,媳妇,连老婆子在内,都把他当灶王爷乖哄着,光说些好听的。
  大,你的脾性可大改了,有人背地里问我,你大是不是信佛了?
  头我过门儿的时候,娘家人还怕我受气哩,说摊上个脾性犟的公公,难伺候。这阵儿我回去常对他们说,放心,我公公待人处世可好呢,八成是听电匣子学的,能上戏啦!
  唉,我这也算熬出来了。自打跟他过光景,生生当了几十年出气篓子!不怕你们小辈人听了笑话,这二年他没信佛,我倒想念佛啦。这死老汉老了老了变了个人儿,不残啦!
  他不残了。不能再残了!
  他一手一个,慢慢地把挡在头前的两个人分开,走到大贵儿跟前。他也蹴下了。当中摊着那张上等的狐子皮。
  大贵儿!
  啊?
  卖狐子皮哪?
  啊,啊……
  大贵儿惊得像见了鬼。嘿嘿,做了亏心事嘛。人一亏心,光景好也不安生。
  这张皮子不错嘛,咋卖不出去呀?
  啊,不晓得咋……
  价定得太高了?
  噢,兴许……
  嘿嘿,偷人的滋味不美气吧?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成了。何苦找这份罪受?
  这张皮子,我买了!
  啊?
  来,咱们爷儿俩讲讲价!
  他把手褪回皮袄袖子里,递过去。大贵把手从皮筒子里抽出来,却一股劲地往后缩。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嘿嘿,想嚎是咋的?
  他硬把大贵儿的手抓住了,拉进自已的袖筒。那手抖得厉害!
  你是卖家,先看看你的心思。
  唉唉,不能……
  能咧。你要个价儿嘛!
  好你啦,你老这是拿我耍……
  大贵儿强笑了。怪模怪样的。嘿嘿,狐子的笑。老汉我到底把狐子打着了。俩儿。
  咋是拿你耍呢?我真格要买嘛!早就寻思做张狐皮褥子了。安安生生地活它几年。咋?本庄人,抹不开面子?怕要价太贪了,亏心?这么着,我出个价儿吧!这个整儿,这个零儿!咋?
  他在袖筒里先攥住了大贵儿的大拇指头,又把两个正在哆嗦的指头捏在一块儿。十二块。不能出高了。高了,大贵儿说不定以为他真成了憨憨,愣是没认出来。十二块,也吉利,整一轮,猪年正好是最末一个。不怕大贵儿不答应。
  不少了吧?人可得学会个知足。可不敢太心黑了,咋?
  能……能咧,您老,咋都能咧……
  那就这么讲定了。我买下了。
  身边的人都在往前挤,一个个瞪着眼窝愣看。嘿嘿,看吧,看看老汉给他掏多大价。咱不是买狐子皮,是买个乐呵哩!
  他抓起那张狐子皮,站起来,只一抡,狐子皮就端端地趴在了膀子上。茸茸的皮毛蹭着脖梗子,暖洋洋的。
  他的心窝里更暖。他真想一个大子儿都不掏,弯转身就走,看你大贵敢咋?
  当然,那就不美气了。就又残了。凭心说,用这个方子治治大贵儿,多少也有点儿残……也好,让他灵醒灵醒,往后别再闹那些歪的邪的了!
  他解开红裤带,从内衫插袋里摸出两张票子,塞在大贵儿手里。一张十块一张两块。
  咱们爷俩儿这就算两清了!
  大贵儿还蹴着不动,脑壳直往裤档里扎。
  他弯转身子,又一次分开众人,走了。他听见后面一哇声地吵叫起来。
  咋?十二块?十二块钱倒卖了?
  啊呀,你倒球是精精还是憨憨?十二块!又不是银洋!这不是胡日鬼嘛!
  三十二块不卖,十二块倒宽宽地送了,你这是耍我们哪?
  没差儿,他就是耍咱们!他跟那老汉不晓得有什么关系!准有个说道!天底下还有这号人,安的叫什么心!也太残了!
  嘿嘿,残。这可不是说他。
  什么关系?什么说道?你们咂摸咂摸呢。
  我说大贵儿,你也得好好咂摸咂摸啦!
  他走了,像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他真想随口唱两句。走出集市,上了来路,他真格哼起歌来了。信天游。词儿是信口瞎编的。信天游原本就是信口瞎编的嘛!
  
  说起这个事事儿真格奇怪,
  自个儿打了狐子自个儿掏钱买。
  说起这个事事儿真格稀罕,
  老汉我今天情愿当憨憨…… 
  他这是咋了?他这么做,图个什么?
  嘿嘿,解不开!真格解不开! 
(《北京文学》1983年第4期)
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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