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从苦难走向宽容

一、

对以色列感兴趣，最初是因为小时候的我是个军事迷，确切地说，是个军事装备迷。那个时候正如现在一样，以色列同周边国家处于“紧张局势状态”。在电视中我看到的是：以色列的军队使用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战斗机、武装直升机、坦克和装甲车，来对付仅有简易火箭弹发射装置和AK冲锋枪的黎巴嫩真主党游击队；而全副武装的以色列士兵和警察，手持着最先进的自动步枪向手无寸铁的巴勒斯坦民众射击。
以色列当时给我的记忆无非就是这些（除此以外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狂热分子刺杀拉宾了）。自那以后，我对以色列军队的各种飞机、坦克、直升机的性能都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很长一段时间，以色列在我的脑海中就像一个同美国一样的四处和别人打架的国家。而那个时候美国给中国人的印象很差，比日本还要差。
一个以色列人，如果知道我是这样开始了解他们国家和民族的，想必会感到非常沮丧。因为在他们看来，能让以色列扬名立万的显然不是什么飞机和坦克，他们更希望我们能从《旧约·圣经》、从宗教裁判所、从奥斯维辛，总之从犹太人几千年来饱经苦难的历程上来了解他们这个民族。但是很遗憾，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认，我对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了解，就是从空对地导弹的爆炸声中开始的。

二、

也许，一个犹太人，他对自己的民族进行定位，可能很多时候都会使用“饱经苦难”、“多灾多难”这样一些词汇来描述他们过去所经历的一切。直到今天全世界的犹太人都还没有从这种受害感中摆脱，他们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历史，他们自己出钱雇人缉拿纳粹逃犯，他们在固定的日期在各大场所集会以纪念二战中死难的同胞……
一切的这些，本来都无可非议。然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这样一个国家和民族：一方面他们可以随意占领其他民族的城镇和村庄，想抓谁就抓谁，想暗杀谁就暗杀谁，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围困一个政治权利机构的首脑——另一个民族的精神领袖，他们可以修建高高的围墙，把自己不喜欢的人隔离在国土之外；另一方面他们又声称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民族，声称还有一些国家正在欺凌他们的同胞，声称曾经屠杀过他们的国家（但现在已经真诚忏悔并支付了大量赔款）的元首没有资格和他们自己的国家元首一起参加国际会议，没有资格踏上他们的神圣的国土进行国事访问，仿佛整个世界都应该对上帝的特选子民——犹太人感到愧疚。
诚然，这个民族在历史上确实遭受了太多的不幸。从他们的早期活动开始，他们就一直被周围人视作不受欢迎的人。他们被埃及人驱逐；他们被迫和腓尼基人、和亚兰人打仗，而且往往是败多胜少；他们被亚述人集体流放到巴比伦；当他们回到巴勒斯坦不多久时，又遭受了希腊人、罗马人的侵略，他们的救世主被自己的少数败类钉在了十字架上，然而罪责却由整个民族承担了近两千年；之后失去了故土的他们浪迹天涯，然而没有几个民族能够真诚接待他们；他们在欧洲受尽了各种折磨，许多人被迫改宗，而一旦发生瘟疫，欧洲人首先想到地便是他们，于是他们又要面临比瘟疫更可怕的浩劫；他们在欧洲各君主允许的城市角落里小心翼翼地聚集起来，小心翼翼地做着他们的礼拜，经营着他们的生意；然而财富的增加最终给他们带来的是更大的不幸，犹太人一次又一次又杀得眼红的欧洲人被推到了屠刀前，在最近的一次大屠杀中他们总共失去了600万条生命。
然而这段血泪铸就的历史并不能成为犹太人在当今为所欲为的依据，犹太人不能把过去自己承受的苦难强加在今天的其他民族身上。甚至在我看来，难道这颗星球上就只有犹太人是“多灾多难”的吗？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不断地受到了外族的侵袭，近代以来更是在列强的侵略、剥削和压迫下陷入了最深的苦难之中，为了获取民族的独立，我们所付出的代价难道不如犹太民族大？二战中中国死难人数恐怕是犹太人死难人数的5倍以上。我们岂不是更有资格去声称自己是多么的悲惨和不幸？我们岂不是更有资格去声称全世界（而不仅仅是一个日本）都有义务向我们赔偿过去我们曾经受到的屈辱与痛苦？
然而我们没有这样做。我们向来很宽容，虽然这一次我们或许宽容地过了头，但是我始终认为这是一种成熟民族、大国风范的展现。而犹太人持续到今天的睚眦必报、以牙还牙的同态复仇精神的残余，正是体现了他们那颗发育了几千年但由于营养不良和环境恶劣而至今仍未成熟的民族心灵，正是体现了一种弱国、小国、受害国的可怜可悲的民族心态。

三、

从《旧约·圣经》中，我们可以读到，犹太人作为上帝耶和华的特选子民，自从他们的祖先亚伯拉罕受到耶和华的感召时起，就踏上了寻找乐土的不归路。他们从两河流域的乌尔来到了亚洲最西端的迦南（巴勒斯坦），在此定居了一段时间后，又由于饥荒而迁移到了埃及。然而随着亚克索斯异族政权的跨台，依附于原异族政权的犹太人自然不受埃及人的欢迎，于是摩西又率领诸部落走出埃及（其实是逃出埃及），回到迦南。此后犹太人在此建立了犹太国。而后昙花一现的犹太国分裂成了两个国家——以色列和犹大，这两个国家又分别被来自东方的亚述人和迦底勒人征服，大量犹太人被流放到巴比伦。之后居鲁士率领波斯军队攻破了巴比伦，犹太人又重获自由，很多人回到了巴勒斯坦。然而随着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入侵，犹太人彻底丧失了家园。从此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直到二战后在欧洲人的蛊惑下来到沙漠中重新建立自己的以色列国时，重又聚集在一起。这样一来，便成全了两个民族的宿愿：一个是犹太人的复国主义宿愿，一个是日耳曼人的排犹主义宿愿。然而从此以后，新的冲突便在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之间不断爆发，欧洲人种下的毒树在中东结出了茂盛的果实。
从犹太民族的历史中，我们可以发现犹太人在很长一段时间看起来是和吉卜赛人一样，是个四处流浪的民族。然而犹太人却始终没有把吉卜赛人同自己放在一个境界上——他们鄙视吉卜赛人。因为犹太人虽然浪迹天涯，却始终梦想着能在迦南乐土实现他们的复国梦。而对于赶着大篷车的四处流浪吉卜赛人来说，大篷车就是他们的家，“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吉卜赛人是永远也不会关心这样的问题的——他们永远是游牧民族。犹太人因为自己比吉卜赛人多了这一层梦想而把自己看成比吉卜赛人伟大很多，实际上是把自己看成比所有其他民族都有伟大很多。
然而梦想归梦想，现实归现实。离开巴勒斯坦多年的犹太人不能因为这块土地是自己梦想中的乐土就说它是属于自己的，也不能因为自己曾在这块土地上居住过就声称自己对这块土地享有所有权。因为在这快土地上，远在犹太人来到之前，就已经有人居住了，对于当时的迦南人来说，犹太人无疑是“陌生人”。即使在犹太人曾经主宰这块土地的历史时期，这里也依然居住这大量的迦南土著部落和文明程度比犹太人要高的腓尼基人。今天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他们在这里的居住时间也未必就比犹太人在这里的居住时间短。他们在这里同样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在旅游者的眼中，圣殿山和阿克萨清真寺都有资格代表耶路撒冷。阿拉伯人同样有资格声称自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然而今天的犹太人可不这样想。他们对邻居说，要独立吗？可以，但耶路撒冷是我们的。要土地吗？可以，但得先让我们把你们圈起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曾经饱经苦难、渴求独立的民族，在面对一个同样是饱经苦难（不要忘记巴勒斯坦曾长期被英国殖民统治），同样是渴求独立的弱小民族时，却表现得如此不通情达理。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上帝的特选子民，他们就有资格让所有其他民族都伏在他们的脚下？
然而上帝的特选子民，不仅仅是意味着权利，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义务和使命——宗教永远是要强调义务的一面。犹太人的宗教使命，就是让所有民族都去相信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神，即伟大仁慈公正创造万物全知全能的耶和华上帝。过去犹太人用承受苦难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神圣使命，今天犹太人却在用让其他民族承受苦难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使命。然而枪炮对宗教领域的干涉，是永远不会成功的。虽然经受了西方人的入侵和统治，印度人依然信仰他们的印度教，阿拉伯人依然信仰他们的伊斯兰教，甚至犹太人自己（在这点上他们也颇引以为自豪），在经历了如此多的迫害之后，依然在信仰着他们的耶和华上帝，依然在圣殿山下的哭墙脚下倾诉着自己的不幸与苦难。

四、

今天的犹太人，已经被他们的信仰牵引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虽然经常发生的自杀式爆炸使这里成为仅次于伊拉克的世界最不安全地区，然而每天仍有数以百计的其他国家的犹太人乘着飞机返回“乐土”；虽然他们的定居点是建立在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上，但在强制搬迁时却一个个地发出近乎疯狂的撕心裂肺的哭嚎，他们丝毫没有想到居住在难民营中的巴勒斯坦孩童；虽然他们居住在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却心甘情愿过着“共产主义”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是公有，甚至包括他们的孩子；虽然他们的领导人往往由于过于强硬的态度而在国际上并不受欢迎，但在国内却依然有着大量的狂热的追随者。总之，在四周都是异族和异教的环境下，犹太人被激发出来的民族主义和宗教主义情绪，今天已经达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尽管犹太教的拉比始终认为他们的宗教是最理智的宗教。当犹太人的政府在谴责哈马斯、吉哈德等组织的极端宗教主义行为的时候，他们是否认识到，他们自己距离现代文明掩盖下的极端宗教主义也不远了？他们是否意识到，他们这个国家建立的基础，就在于极端宗教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的糅合？
从犹太人身上我又想到了韩国人，我发现这两个民族有一些类似性：他们都是历史上的弱小民族，他们都在历史上饱经蹂躏，他们都在战后获得独立并在经济上迅速发展起来，他们现在都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我一直认为韩国人现在很多的强调自身民族性的行为（其实他们永远也摆脱不了汉族性），其实是一个过去十分弱小、现在变得强大的民族，想摆脱过去的历史“阴影”，于是通过强调自己民族文化中有别于其他类似民族的一面，来为自己“正名”。或许犹太人也是这样一个心理？一种由于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出于自卫的原因，由自卑导致的自负与自恋？一种民族交往领域中的阿Q精神？一种想急于展现自己已经强大起来的暴发户心态？
1947年11月29日，联合国通过了巴勒斯坦分治以及建立独立犹太国和阿拉伯国的决议，然而直到今天——2005年10月4日，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只建立了一个以色列国而不是犹太国，而“阿拉伯国”或“巴勒斯坦”国，则更是一件遥遥无尽期的事情。联合国的解决中东问题的第一号决议，就以破产告终了。
我们尤其要注意的是，为什么这个新建立的国家叫做“以色列国”而不叫做“犹太国”。从犹太民族的历史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原来当年犹太国的疆域要比现在的巴勒斯坦地区大得多，它除了现在的这一片土地，还包括约旦河以东的一块土地、黎巴嫩以及叙利亚的一大块土地。而以色列国仅仅是分裂后的犹太国的北方一部分。在犹太人看来，巴勒斯坦地区这样一块弹丸之地，是没有资格被称作“犹太国”的，所以他们把新建立的国家仅仅是称呼为“以色列国”。然而犹太复国主义绝不会仅仅满足于这一步。他们所追求的，恐怕是一个类似所罗门时期的那样一个名振中东的大帝国（至少犹太人认为这是一个“大帝国”，虽然这个“大帝国”远远没有埃及、亚述等真正的帝国那么强大）。届时中东各民族都匍伏在新的所罗门的大殿之下，犹太人作为上帝特选子民——最高贵的民族，接受这四方各民族的顶礼膜拜。在这样一种幻想的背后，不禁又让我们嗅出了新的战争的杀机。

五、

根据伊斯兰教义的解释，阿拉伯人的祖先是亚伯拉罕(易卜拉欣)，而很凑巧的是根据《旧约·圣经》，犹太人的祖先也是亚伯拉罕。虽然没有确切的史学考证来证明这个宗教上的巧合，但在今天我宁愿相信这个巧合的真实存在。伊斯兰教在其早期形成过程中，曾经受到了了犹太教的巨大影响；阿拉伯人在政治、商业等方面，更是长期受到了犹太人的诚挚帮助。而经过一千多年的融合，要将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彻底划清界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更何况根据他们各自的宗教，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难道仅仅是因为两兄弟居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就构成了天天吵架充分理由？在霍布斯的杀伐丛林和康德的永久和平之间，我相信所有善良的民族都会选择后者。
犹太教中的耶和华不仅仅是犹太人的耶和华，他对所有人，包括异教徒，都是一视同仁；他公正仁慈地对待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命；他宽宏地饶恕异教徒的亵渎神灵的行为，因为他们是无知的；他并不是希望他的特选子民，去把所有的异教徒赶尽杀绝，他只是希望他的所有子民都能和睦相处；对异教徒的所作所为，并不需要人间的某个权力去“惩罚”，耶和华在末日审判时自会公断。犹太人需要做的，仅仅是听从耶和华的意旨，让自己变得宽容、再宽容，从而允许一个多元化世界的存在，允许其他民族拥有获得一块供自己生存的土地的权利。犹太人的民族英雄之一大卫，在未登上王位之前，受尽了国王扫罗的种种迫害，然而虽然大卫有很多次机会却都没有杀死扫罗，当扫罗战败身亡时，大卫痛哭不已，甚至为扫罗与约拿单（扫罗的儿子，大卫的挚友，也在同腓尼基人的战斗中身亡）二人写下了诚恳而感人肺腑的哀歌。难道今天的犹太人都忘记了自己民族的这个故事了？
耶路撒冷这个词在古希伯莱语中的意思是“和平之城”，然而，这样一个美好的“耶路撒冷”何时才能实现呢？如果，当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的后代每天看到的依然是飞机、坦克和装甲车时，犹太人的耶和华和阿拉伯人的安拉会各自怎么想呢？当两个民族仍然在不停地争论定居点、隔离墙这些问题的时候，当两个民族都在向他们各自的神诉说自己遭受的不幸与苦难的时候，两位神——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神——给我们的启示将是：饱经苦难的，不仅仅是犹太人，饱经苦难的，也不仅仅是巴勒斯坦人，饱经苦难的，还有他们脚下的这块其实并不肥沃的土地。

赖骏楠
2005.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