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骨骼,河是血
有些山名气很大,但不是山出色,是山上的庙有名,山不过了了;有些山无庙无名,却让人看上一眼,
就终生难忘。
记得有一年,我去河南嵩山参加一个活动,来到了大名鼎鼎的五岳之一的嵩山,很是兴奋,专门抽出一天的
时间,去登嵩山的主峰——峻极峰,峰并不高——海拔1492米。经过一番辛苦,我爬上了主峰,山顶是平的,
有一座简陋的庙,供奉着观音等,我寻找主峰的标志,找了半天竟没找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
石头,上面用红漆写着:峻极峰。远看石头上还有一行大字,以为是题字者的落款,走近一看原来是“×××
我爱你”。望着这一行字,我一哂而已。
2005年7月,我去西藏的希夏邦马峰(简称希峰),我是从东面一个山谷进入的,转过一个山脚,就看
到希夏邦马峰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感觉她很像一架巨大的航天飞机正在起飞,下面云雾缭绕,像火箭已经
点燃。到达希峰下的一个村庄后,我们找来了向导和马匹,开始向希峰前进,目的并不是登山,那是专业登
山家的事,我们只是要去看雪峰下的冰川。希峰好像近在咫尺,感觉走上一两个小时,就会到达希峰脚下。
但这只是一个错觉。骑着马,马儿极温顺听话,但看到马儿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
就下马步行。走啊走,走到天快黑了,前面还是一道又一道的古冰川留下的终碛垄,不见一丝冰川的影儿,
再看看希峰,还在原来的地方,与我们的距离没见拉近一点点。我们的信心被希峰摧垮了,相信即使走到明
天,我们都很难到达希峰脚下看到冰川。不准备在野外过夜,我们掉转马头回返。
回来的路上,一轮弯月挂在天上,周围是寸草不生、海拔六七千米的起伏大山,在东边那一片黄褐色的
山坡上,有几处高高的不知名的雪峰,冰川从雪峰上挂下来,白白的像奶油一样,在黄褐色的山坡上流成了
一个个舌的形状。这时你才体会到冰川的前部被称为“冰舌”的妙处,不仅形象逼真,而且“冰舌”这个词
还告诉了我们冰川的质感。冰川不是刚性的,而是可塑的。这情景让我想起西班牙画家达利的那幅名画《永
恒的记忆》,一些钟表像熔化的蜡烛一样软塌塌地搭在箱子上或挂在树上。冰在人们的印象中也像钟表一样
是坚硬的,但在我的眼前,坚硬的冰像奶油一样在大山上流淌。那不是流淌,而是像达利画中那些软塌塌的
钟表一样搭在山顶上。夕阳下,一切静悄悄的,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梦一样的画,它神秘、超现实,让我
终生难忘。
有的山只有站在她跟前,才觉得她高大,有的山是离她越远,越看得出她的磅礴、她的气势。
黄山、华山等属于站得近或登临其上,才觉得险峻的山。但有的山离得越远,越有魅力。比如四川的贡
嘎山(海拔7556米),在东西南北几个方向的百公里之外,都会看到她,都能体会到她的高耸。我曾经在她
西面的六巴乡、东北面的泸定县看到过她的雄姿,还在她西北面的二郎山、新都桥、高尔寺山等地方看到过
群山中脱颖而出的她的主峰。
有的山奇峰异景,可以登临揽胜,如黄山:“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有的山拔地而起,
可以登高励志,如泰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些都是山对个体的人在起作用。
有的山垂直分布显著,有的山阴坡、阳坡迥然不同……这些山的性质都是局部的。但有的山则是在大尺
度的空间范围内起作用,让山两边的天地为之大变。
有一次我坐车过二郎山,这是成都平原最西边一座南北向的高山。山的东面,满山遍野都是绿色,天在
下着雨,山谷中云雾蒸腾,一切都湿漉漉的。但是当车钻出4公里长的二郎山隧道,到达山的西面时,想不
到竟是满眼的阳光,而且山也变得荒芜干燥,植被也由森林变成了灌丛。
像二郎山这样能在东西方向上改变大地景观的山还有几个。他们都不是所谓的“名山”,但他们却能划
分区域,改天换地。如:青海的日月山,山东面是农业区、外流区;山西面是牧业区、内流区;这山还是黄
土高原的西界。传说唐文成公主进藏,从长安出来,一路都没哭,只是到了此山上,才潸然泪下。无非是一
到此山,才强烈地感觉到此去一路风景异,再无乡音响耳边。
山脉通过让气流抬升降雨或下沉增温,影响着山两边的气候,气候则改变着山两边的景观。昆仑山、秦
岭都是能让山南山北分成两个世界的大山。
这些东西或南北向的大山,是中国的骨骼,搭起了中国的框架,如昆仑山与秦岭相连,构成了中国大地
上的中央山脉,把中国分成南北两部分,而沿着青藏高原东缘的横断山向北经岷山、六盘山、贺兰山、阴山
为一线,把中国分成东西两半壁。西半壁的北区是新疆全部加上内蒙古和青海的西部与柴达木盆地,这是中
国的极热区;南区是青藏高原,这是中国的极冷区。有意思的是,这冷热的分布不符合规律,北边的反而比
南边的热,这完全是因为青藏高原的缘故。高山上随着海拔的增高,气温会逐渐降低。青藏高原可以被看作
是一座顶面积巨大的高山,它的出现大范围地改变了中国西半壁的冷热分布规律,把中国西部的冷热分布颠
倒了。
大山不仅划分了中国的自然区域,大山还是影响中国文明形成和统一的重要因素。我们总是把河流称为
文明的母亲,其实河流是由山引起的,山的走向决定了河流的走向。中国的河流大多向东流,主要原因是中
国的山大多是东西走向的。这也是中国为什么能早在公元前221年就形成一个统一大国的重要原因。如果中
国的山呈放射状分布,像西欧的阿尔卑斯山一样,中国也可能直至今天也难形成一个统一的大国,就像今日
的西欧一样。
山不仅影响了中国的文明和统一,还影响了中国的大小和形状。我们仔细观看一下中国的地形图,就
可以看出中国的边境线是这样构成的:西部(西南、西北)的边境是由大山勾画的,这就挡住了来自西方
的强大的穆斯林和基督教文明;南部、东部是浩瀚的大海,古代来自海洋的威胁几乎不存在;东北的边境是
由大江勾画的。这些边境在古代都是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中国的领土好像一个盖碗茶的茶杯,东西两边是
屏障,杯口是向着北方的。每当中原的中华文明萎靡不振、活力不足、老态龙钟、基因退化之时,北方的
游牧民族就会越过长城,冲进来,与汉民族混血与融合,让中华文明重新年轻起来。每一次大融合之后,
中华文明都朝气蓬勃、英姿飒爽地重新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如魏晋南北朝后的唐,五代十国后的宋,
元后的明。自然的屏障把中国围成一个茶杯,长城像一个杯盖,汉民族是茶,游牧民族是水,水干了,
杯盖就打开,水就倒进来了,什么羌、匈奴、党项、柔然、女真、回鹘、鲜卑等等北方的游牧民族都像
水一样倒进来了,消失在大中华之中。中国的地形只对北方开放,让来自北方的各个游牧民族进来与中原汉
民族融合成一个大中华。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只改变中国的朝代,不改变中国的文化,这与来自西边的伊
斯兰教和基督教不同。幸好,西边的大山喜马拉雅山脉、喀喇昆仑山脉挡住了它们。
如果说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通过阻挡西面的威胁,对中国的边界和形状有所贡献的话,祁连山和天山则
通过沟通和连接对中国疆域的构成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如果没有祁连山,不仅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
漠将和柴达木荒漠连成一片,而且沙漠会向南面的兰州方向推进。那么中国将丧失西北角。天山对中华文明
的贡献在于她是向中华走来,而不是离去,她深入浩瀚的沙漠中,通过楼兰和哈密的古道与祁连山北的河西
走廊相接。正是祁连山和天山把中原大地与新疆联系在一起。
西边的大山挡住了来自西面的威胁,但山的阻挡作用是双向的,中国的西南角有一大块凹进来的地方,
这里之所以凹进来了,与那里是横断山区最险峻之处有关,那里三江并流,大山横断,这种地形阻挡了中华
文化的西进。当然,政治、时代精神、国力等都是国家疆域和形状的重要影响因素,随着这些因素,国
家疆域会时大时小,但是那些大山是平衡线和稳定器。
大自然似乎为文明早已划定了一些边界和可能的区域,文明的波动不可能离这平衡线太远,自然规定了
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至于能做成什么,那还得靠自己。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