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希彦
宋代秦观的词，风格比李清照还女性化，那句有名的“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就是他写的。他的外貌有记载，满脸大胡子。他的老师，写“大江东去”的苏东坡却是个眉淡须少，面庞清瘦的人。
要是把他们写进小说影视里就不会这样：性格文静懦弱的都很清瘦；黑社会的人长得就很黑社会；将军的身高通常八尺，腰围也是八尺。虚构的世界永远要规整协调得多，真实的人生里则充满着种种的不调和：
比如体育老师好多喜欢戴眼镜，而且说话温柔，尤其对女生。经常叫嚣着要打架的则是语文老师，瘦得跟小鸡一样。
在现代派电影里，农民的形象孤独沉默，守着一片黄土。其实他们大都响快热闹人缘好。城里人往往吝啬封闭，亲兄弟都不来往。
中巴车上卖票的小弟最常见的打扮是黑皮鞋白袜子加一条脏西裤，每天在车门路沿蹿上跳下。大老板天天私车地毯，却喜欢穿运动裤运动鞋。
《家》里面的梅表姐，性情很像林黛玉，为觉新郁郁而终。巴金的研究资料里说，这个人物的生活原型中年后变成的一个自私冷酷的妇人，曾向现实生活中觉新的后人逼债，还说“人在人情在”之类的话。所以古今中外文学作品里，那些最可爱的女子都会早早死去。
这里面有人群集体自私对一个人的影响和改变，也有别的原因。可以假设一下：父母上了些年纪，经历的世事多了，难免一味讨好别人为自保，贪取小利为自得。她们从小继承了父母的短处，又从旁人的态度里看到父母的可厌，这点伤害让她们事事处处都要和父母不一样。于是她们在青春期都是像梅表姐一样善良而诗情画意的。年纪大了，有了孩子，也经了一些世事，原来那个自己又慢慢从心底剥了出来，就像在异地他乡的人，年纪越大，乡音反倒越浓那样。
男孩子通常看不起父亲，因为在他们少年意气“飞飞摩苍天”的时候，父亲已经到了认命甚至消沉的岁数了。等到他们闯荡多年后，发现自己和父亲的性格为人越来越近，该有的毛病也都有，甚至混得还不如，就受了莫大的伤害。因为这点伤害，越发对父亲没有好态度。
人生就是这样的颠三倒四，一两个回合人也就老了。光阴的逝去是加速度的，从出生到十岁，像远古一样，长、慢、混沌、有无数个世纪。十岁到二十岁，是急不可耐要长大的十年，越急越觉得慢。三十岁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是铁板钉钉的来了，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你。三十岁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四十、五十……轻飘飘的，无着无落的，一丝力气都使不上就到了。
心性再早熟的人，在衰老这个问题上还是会被打个措手不及。电视上介绍什么人，会在心里评价：原来他年纪这么大了。猛一回神，自己比他还大得多。
碰到个女同学，身材也变了，脸上老得难以收拾，说话的时候表情稀烂稀烂的，满脸世故的假笑，脑子里不知道是在想着卫生纸还是尿布，搞得你只想把这个见面快点结束。想到自己还像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样在街上冲来冲去，一飘凉水浇在心上。
回老家，站在路口卖肉的还是小时候那个人，和气的一个小老头，笑眯眯看着个什么，一看就是半天，可以纹丝不动。自己看他还是小时候那双眼睛；可他却一次比一次矮、皱、黑，像老房子的木板墙一样越来越稀薄得可怜。你在感叹他，兴许他也在感叹你，谁也讨不着谁的便宜。
一个雄才大略的男人没有了斗志是比美人迟暮还悲哀的，因为前者似乎可以避免。男人的痛苦往往在于误以为自己很有斗志，斗了很多年才发现自己原本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可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想明白又有什么用？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不过，能想一想也是一种觉知，好对自己，也对别人更慈悲些。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6年7月出版
《医心帖》
作者：刘希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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