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觐崴
选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妈妈已经很老迈。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是畏寒怕冷，一个人盯着家里的墙发呆，看电视的时候经常困倦得在沙发上打盹，跟她说过的事情转眼就会忘记。
不过，她越是苍老，越会顽皮得像个孩子。
不用工作的时候我喜欢用轮椅推着她去街上转转，她对一切新生的事物好奇。每次出门我都会给她买许许多多新奇的小吃，花色繁复的丝巾以及她钟爱的文学杂志。
尽管它们当中很大一部分最终都会被妈妈忘却，成为彻头彻尾的无用之物，可我知道她在拥有它们的那一刻是快乐的。她短暂的欢愉给了我莫大的成就感，她像是一个一直渴望礼物的孩子，而我像满足她心愿的圣诞老人。
我的儿子会在周末给他的奶奶讲述学校里面的种种奇人趣事，比如他们的运动会和足球赛，他某一门课比较奇葩的老师，或者他暗恋隔壁班姑娘的那些小心事。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听懂这些故事的全部，但我知道她享受这样的过程。她渴望和人交流，哪怕只是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她庆幸我们所有人都陪伴在他身边，让她的生命安详富足没有遗憾。
如果没有那个早晨，我想上述的这一切都会如期发生。至少在我的设想中是这样。
妈妈离开我们的那个早晨天气晴朗。我在睡梦中接到爸爸的电话，他的话语沉稳平静，简单得像一封电报：“你妈妈不行了。”
我迅速起床穿衣，像接到指令的战士一样收拾行李买票回家。路上外婆打电话给我，说妈妈已经不在了。我开始在脑海中努力搜寻我生命里任何和妈妈有关的故事，却慌乱得什么也找不到。在这个我本应该放声哭泣的时刻，我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这是我和妈妈之间最终的结局，一个我们都从未料想过的结局。
少年时代的我一直在外婆家长大，大概一周见妈妈一次，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言说的故事。那个时候我对她抱有很大的敌意，我嫌弃她不如其他同学的妈妈美丽，对我的关心也仅限于考试成绩。
而她则喜欢在我面前用一种奇妙的姿态告诉我，我的生命和她有着难以逃脱的关系。比如我模拟考试考得不好，她会说你觉得你这样能考上高中么；再或者我中考失利，她说真不知道你的工夫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她觉得我应该对自己人生的一切失败心怀愧疚，但我真的不希望她人生全部的满足和骄傲都来自于我。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她，因为她总是带给我抑郁和自我否定的情绪。那个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因为她的不时出现变得敏感脆弱而又自轻卑琐，离开她离开家成了我全部青春期最为凶狠却又从未改变过的执念。
当然，最终我如愿以偿。
在我离开家去外地求学以及之后的很多年，我几乎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联系过。我们之间的关系陷入到一种微妙的困顿之中：她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微弱，我在一步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我。
我们也许是世间最为相似的那种母子，都有着自己无法割舍的尊严与骄傲。在我们彻底分别的这些年中，她习惯向外婆打听我一切最新的动向，关于升学、就业、爱情，关于我人生里她永远想要知道的种种，但是她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我，一次也没有。我们每年都会在外婆家里短暂地会面，客气得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我好像并不关心生活和命运给了她怎样的安排，我脑海中的妈妈一直是那个在我少年时代里遥远而又苦痛的存在。
在她生病之后，我终于明显地看到了岁月在她躯体上刻下的那些衰老的痕迹。她每次的出现都让我觉得我是在会晤一个未曾谋面的老人，一个命运多舛的女性，一个风烛残年的母亲，而从未觉得自己和她有什么不可断绝的关联。我少年时印象中她尖锐的语气、嘲弄的神态被眼前她的形象搅扰地荡然无存，妈妈对我而言是崭新而又陌生的，年少时对她的怨怼此时似乎已经转变成一种报复的快感。当然，妈妈对这一切显得无能为力。
她开始积极面对治疗，向那些锋利的针头、洁白的输液器慷慨地裸露出自己脆弱的血管。她远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许多。我们会面的地点开始出现了变化，医院的病房取代了外婆家的客厅，我在那些充斥着来苏水味道和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嗅到了妈妈的无奈与恐惧。
有一天她对我说：“如果我不在了，我一定不会让你梦见我。”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庄严的宣告，也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若干年后，我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她的样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陌生。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就此永远沉睡，和我有关的一切再也无法打扰到她。我们所有人都在沉默，外婆哭泣的声音却像是秋日里阴沉绵密的雨。我听见她不停地说：“把我的女儿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我用手指拭去她的泪水，告诉她其实不必哭。
妈妈和我们所有人的缘分到此为止，眼泪和悲伤都无济于事。
在为妈妈守灵的那些夜晚，我经常被外面来帮忙守灵的人玩牌的声音吵醒，很多次我在朦胧的睡意中想向她抱怨：“妈妈，你听，他们玩牌的声音好吵，我睡不着了。”等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妈妈已经不在了。我看着房间外那忽明忽暗摇曳的烛火，突然恐惧得像是畏葸不前的骆驼。
妈妈信守承诺。
在她永远离开我的这些天中，从来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有时我梦见别人告诉我她住在山顶的庙宇中，我一个人在山脚下逡巡徘徊，却始终找不到上山的入口。于是我便在空旷的土地上一遍一遍书写她的名字，向着山顶疾声呼喊，许诺给她我曾经在我心底里为她设想过的未来。
可是我和妈妈之间永远不会再有未来。她好像突然之间用这样的方式抽走了我生命中最为沉重的某一部分，让我措手不及，成为别人眼中情感冷漠的不肖子孙。
整理妈妈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了相册里的这张照片。这是我和妈妈之间为数不多的合影之一。它曾经被摆在陆军学校的橱窗里展览，名字叫做《妈妈的吻》。它用岁月的痕迹提醒着我，妈妈确实爱我，只是我自己一直不愿承认而已。
许多人问我，妈妈走后，我有没有为她哭过。我必须坦诚地回答，没有，一次也没有。我所有的愧疚与自责无法让我淌出廉价的泪水，它们会将我置于一个不可言明的黑洞中，用我的余生去挣扎求索。
这是一个有些悲伤和遗憾的故事，这是我和妈妈的故事。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