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然后知不足

　　我语文教师的生涯，有近三十年是在复旦附中度过的。附中的同学们渐渐地引导我改变了语文教学的理念，使我不再以“如同汩汩流水趟过学生心田”为满足，因为教学不只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它还承载着促进学生思维、探索和感悟的重要责任。而在这方面，学生们的能力，尤其是潜力，几乎是无穷的。教然后知不足，我每每深感自己的浅薄与粗疏，只有同他们一同探讨、开掘，共同学习，才能获得真正的乐趣。

　　上世纪80年代一次鲁迅先生《祝福》的教学，不禁又浮现在眼前。

　　在完成了通常的课文朗读、背景和相关材料介绍以及认真预习等环节之后，最有趣也最有意思的时间来到了——我把同学们预习中提出的疑难问题归纳整理出来，和同学们一起交流、讨论甚至争辩，把教学引向实质性阶段。

　　同学们提问的小条子有数十件，方方面面，都有涉及：有关于词句理解的，有关于写作特点的，有关于所涉及到的人文常识的，最有意思和价值的，是他们经过自己独立思考而得出的一些见解和想法。

　　譬如，一位同学问道：“为什么从头到尾都称女主人公为‘祥林嫂’？改嫁之前可以，但嫁后就应改称‘老六嫂’或‘阿毛嫂’了，否则，至少贺家的人不会答应。如果鲁镇人对他的称呼是因袭旧制，那么也应该在她再次回来时交代一句。”你能说他提得没有道理吗？反正我承认没有他读得细。

　　又如，一位同学提到祥林嫂不肯拜堂，一头撞到香案上流了好多血的问题，她说，不少人认为她是在反抗，在反封建，“我的看法恰恰相反，祥林嫂这是在维护封建。不准寡妇改嫁是封建礼教，她要真反封建，就应大胆主动地再嫁人。”提问自然给大家带来了笑声，但也引导我们去探索时代的局限、社会的性质、历史的烙印，不无好处。

　　最发人深思的是一位同学提出：祥林嫂初到鲁家忙了整整一个春节，所有的活都“一人担当”，“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地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这“笑影”和“白胖”是说明祥林嫂的“奴性”还是说明鲁四老爷的慈悲？

　　一石激起千层浪，同学们围绕祥林嫂是否有“奴性”展开了深入的讨论，我也为此又查阅了不少书刊。终于，我从鲁迅先生一篇杂文《灯下漫笔》中找到了一个说法，先生说，几千年来，中国的老百姓只经历过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从未有过做主人的时代。用这个观点来解释祥林嫂，她从婆家逃出来，是因为婆婆要卖她，她“想做奴隶而不得”了，便只好以逃走的方式反抗；而到了鲁家，有了起码的吃住，“暂时坐稳了奴隶”，尽管十分劳累，却也有了“笑影”和“白胖”了。甘于被奴役和不得不反抗就这样统一在她身上，鲁迅先生对农民、对妇女的剖析是何等深刻，而且从中更能折射出我们民族沉积已久的悲剧。

　　教然后知不足，我们应在教中学一辈子。

　　明请读一篇《10分钟的“跑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