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 远 朱以撒
绵绵夜雨在弥漫着春之气息的空间里落下，整个世界在逐渐地消除着冬日的萧索---自然界的生命、人的生命如花蕾一般，渐渐有了开张的念头。暗香浮动，显然有傲寒的枝头，传播着令人陶醉的气味。这座山房周边如此之多的花木，如果上心，可以从中找到香气的来源，它们飘入纱窗，直到宽大的书案跟前。寂静无边，这是一些过着书斋生活的人所渴求的，寂静的心灵蓄满了活力，面对着雪白的宣纸，拈起那管柔韧的羊毫。
总觉得时光又过去了许多。尤其是面对一本古人的笔墨，简直没有一丁点把握，决定接近它时间的短长—一两年，抑或五年，能在下笔之际获得那种鲜活神采？我能够每日按时地倚着栏干，看绮照落日消失在山野的背面。可是，对于古人，在远离我们的空间活着。他们像一块内敛的石头，里面蕴藏着无尽的才情，令今人不敢承诺何时走入广阔的腹地。夏日如此漫长，冬日更加漫长。当它们交由笔墨的交响，漫长变成了短暂。生活充满了古人的情调、古人的技巧。我们说迷恋古风，有的时候，书法家脾性里、举止中有一部分清高孤傲或不合时宜，就是由古人赐予的。
一个人在三十岁前，如果埋怨这个不重视铁画银钩的现代社会，以至于让自己也沾惹上了狂躁和浅薄之气，这还是有道理的。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不能像古人那般真真切切地伸手触及自己的灵魂家园，使墨气淋漓的氛围日远。可是进入四十岁，如果自身还未改观，就只能责怪自己太浮华，又太缺乏修炼了。那么多的经典之作，也许相遇于一个普通的瞬间，便永生放不下来—只知道对时光的观念十分淡薄，一帖在手，以至于坐忘移时，那时俗世中的喧扰，正不断与之疏离以腾出巨大的审美空间。黑腾腾的字迹开始在雪白的纸上晕化开来，让人想起临风而立、缟衣吹拂的情景。总是会在末了，将兴致挥洒的墨迹依墙挂起，宣纸变得沉重了许多，不光只是墨色，还有精神和心性，共同蕴涵着温馨旖旎的往事。如今，都被一杆湿 的羊毫一笔带过。
一册上好的古人墨迹，究竟要说明什么问题呢？是我们既有雄睨狂言的一面，还是也有风花旖旎的一面？也许现在已经很难勾勒出当时的细腻风情了，只是觉得应该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支撑着，以至于千百年来不衰、不朽。深入其间，不难看到和听到这些古人的影子和声响，在夜深人静时，把玩中带着恍惚的情调，补充着文人生活和文人话语。
我想起白日在一个草莽气象的山村，绵绵细雨落在村尾一方废弃多年的石磨上，厚重里透露着缠绵，尤其是它的造型，使人对憨厚、笨拙有了形象的理解。它的旁边是一株婀娜的柳树，树干的疤痕，看得出栓系牲口所致。石磨的前身只能是北朝厚实地碑刻，而嫩绿的垂柳，可以想见江南文士笔底的风光。有紫燕如闪电一般地衔泥而去，在天幕上划过的刹那，世界为之生动。想起了怀素，想起了这么一个出家人闪电般的线条，在遥远的历史和广阔的山村之间，许多生命的存在和纠结，被我感知。
许多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转向了内部。
吴敬梓笔下有一位叫荆元的裁缝，说得如此干脆：“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着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此说不免蒙上一种严峻的单调色彩，似乎与四周隐藏着强大的对立。但是它的合理之处也存在着，一个人适应了一种生活，沉湎于自己的习惯之中，反而害怕与它们分开。杜少卿也说自己是麋鹿之性，草野惯了。他肯定执着于一个方向，完全真诚地扮演着这一角色。书法是情性之物，像这些人，情性中没有牵挂，没有重负，即便不是书家，也胜似书家了。
潮温的南方潮湿的春夜，完全可以想见周围山骨隐现、林梢出没、溪流无尽、烟气微茫。户外多少原本耀眼的光亮，在水气迷蒙的包裹下，泛动着微弱的黄色，使老街半隐在不明的轮廓之内。显然，这样缺乏如白日的激扬和明晰，助长着普鲁斯特式的漫长追忆和寻觅。似乎有几个时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磨掉了，物质财富没有得到丝毫的创造，倒是那一张雪白的四尺宣在眼前延伸开一个巨大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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