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獾 殇

        散学了,我像一匹突然挣脱了缰绳的马驹,撒丫子在田埂上狂奔。

        正是掌灯时分,静谧的山村连一声狗吠都闻不到。村前山坡上的人家早已升起了袅袅炊烟,浓浓的香气在天空中四散开来,整个村子都弥漫在地瓜的甜味里。

        我顾不上肚子叽里咕噜的抗议声,收住脚步,定定地伸长了脖子,贪婪地要将空气中的每一丝香味儿都吸进鼻腔。霜降过后,地瓜变得愈发香甜了。

        在山里人的饭桌上,地瓜能抵一半口粮,每家每户都少不得。估摸着娘早已把热气腾腾的蒸地瓜端上了饭桌,我抡起了书包往家跑。

        拐过村口,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斜斜地从路边伸展过来,似要拦住我的去路。满树的柿子早已熟得透亮,在阳光充足的时候,活像一个个黄色的小灯笼。不过山里的孩子谁会稀罕这些呢,我和狗娃常常摘了来,当作手榴弹相互攻击对方。

        就在这毫不经意间,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獾狗子。

        当时,它似在捡拾树下掉落的柿子,尖细的脑袋,短短的爪子,圆滚滚的身体,比一条土狗小不了多少。黑暗中,一双豆大的小眼睛荧荧地盯着我,仅仅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便“倏”地一下钻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老鼠!大老鼠!!大老鼠成精啦——”我着实受了惊吓,没命地往家跑,一进门便与端着饭碗的娘撞了一个满怀。

        担心我被吓掉了魂,娘忙不迭地抚摸着我的头,爹则声声唤着我的小名儿。

        谁知听完我断断续续的讲述,爹却扑哧一声笑了:“啥老鼠成精?一只獾狗子就把你吓成这熊样!”

        “獾狗子”是山里人的叫法,学名叫狗獾。以前我是知道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过,鲁迅先生在《闰土》中所描写偷瓜的猹,八成就是獾。

        爹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说:“咱家对面山崖子上就住着一窝獾哩!这狗东西精得很,昼伏夜出,平时很难见得到。马上要入冬了,急得到处找吃的,等它养肥了身体就不轻易出窝啦!”

        听了爹的话,我窘得满脸通红,连忙岔开话题:“娘,地瓜蒸好没,我饿坏了!”

        半夜里,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

        爹正趴在门板上往外瞅。我好奇地问:“咋了,爹?”

        爹示意我不要出声,轻轻地将我拉到门板前。白白的月光银子一般洒在门前的瓜地里,獾狗子正在偷吃我们家的地瓜呢。两只大的,在前面用爪子不停地翻刨着,一只个头稍小的则在后面“坐享其成”。

        我焦急地从墙上摘下猎枪:“爹,快打吧!”

        爹压下我手里的枪,若有所思地说:“没瞅见是一家三口吗?算啦算啦,也糟蹋不了多少。”

        果然,三只獾狗子没过多久便吃饱了,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大摇大摆地向山崖上爬去,只有贪玩的獾崽子落在后面,不时地回头张望。

        这一夜,我睡得特别甜。

        第二天天刚放亮,狗娃便把我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我对狗娃的粗暴很不满:“我不跟你拿柿子打架了,柿子都被獾狗子吃光啦。”

        我的话还没说完,狗娃冲着我胸膛就是一拳:“你可真神!我和俺爹就是来找你们家一起捕獾的!”

        狗娃显得很兴奋。我随他到堂屋一看,狗娃爹果然正和我爹商量着捕獾的事呢。

        “捕獾?那狗东西昨夜吃了俺家半宿地瓜,俺都没舍得打哩!”

        “咋就舍不得?”狗娃爹不解:“莫说是糟蹋了你家的瓜地,就是它不主动送上门,我也正要捕它哩。”

        “为啥捕獾?”我插嘴道。

        “为啥?”狗娃爹咽了口吐沫:“这獾狗子全身可都是宝。入冬前的獾最肥,獾肉可是咱山里少有的野味。皮子还可以卖钱。尤其是獾油,镇上的医院都出高价收呢!”

        狗娃爹说得两眼放光,俺爹却有些心不在焉:“怕是没那么好捕,这狗东西比兔子还狡猾,一窝獾三四个洞口。再说,那獾耳刮子可厉害着呢。”

        “啥叫獾耳刮子?”我和狗娃还是第一次听说。

        “獾耳刮子能拍死人!”娘给狗娃爹倒了一碗水,站在了俺爹身边:“前些年栓柱爷家里穷,饭桌上一年也见不着丁点肉腥。孩子们馋得哇哇哭,他被逼得没办法,便打起了獾狗子的主意。

        栓柱爷在山沟里转了半天,终于寻到一个獾洞,用石块把几个洞口都堵上,只留着一个洞口,在洞口点上树枝、杂草,往洞里灌烟。不一会儿,洞里便传来了动静,他高兴地干脆脱下衣服往洞里扇风,心想这下獾狗子就算熏不死也得熏晕了。他知道獾的牙齿特别厉害,能把铁锨咬穿,拿了一条木棒紧张地守着洞口。谁知过好一会儿,这獾狗子不但不肯出来,反而没有一点动静了。他抬头一瞧,山背面居然冒起了一股烟。獾洞居然能一直通到山后。

        栓柱爷不死心,第二天继续上山寻獾洞。也该他命里有这一劫,很快便又寻到了一窝獾。这一次他更加小心了,确信所有獾洞都被堵死了,这才准备开始点烟。

        这最后一个洞口开在陡峭的山坡上,栓柱爷趴在地上火柴还没打着呢,就见洞里一对荧荧的小眼睛正盯着自己,不待他回过神来,一只大獾突然一跃而起,前爪铆足劲儿,对着栓柱爷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娘讲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和狗娃听得入了迷,异口同声地问:“后来呢?”。

        “后来?”爹没好气地说:“后来栓柱爷不但半边脸被打肿了,还滚下山摔断了一条腿,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年。”

        狗娃爹乘兴而来却自讨了个没趣,有些生气:“你们不愿捕就不捕。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啥。真是晦气!”

        娘诚恳地对他说:“他兄弟,我劝你也别打那主意啦。其实俺和娃他爹早就知道那一窝狗东西住在山崖上,都好几年了,也算是俺们邻居哩。”

        狗娃爹顿时没了脾气,带着狗娃悻悻地离开了,打那以后再也没提过捕獾的事。我竟真的从心底跟獾狗子一家当起了邻居。

        转眼间天气越发凉了。爹和娘在地里刨地瓜,我便提了篮子跟在后面捡漏,做到颗粒归仓。

        娘夸奖我说:“俺娃捡得仔细,一块地瓜也不落下。”

        听了娘的话,我只高兴了半分钟,突然担心起獾狗子一家来:“一块也不落下,它们晚上来了吃什么呀?”

        想到这里,我开始故意对地里的地瓜视而不见。有几次爹和娘明明看见了,也不再说什么。

        夜里,我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再次吵醒。兴奋地下床趴在门板上观察它们,看到獾狗子一家吃得依然开心,才又回床甜甜地睡去。

        有时候,看到它们笨头笨脑的找不到食物,我会悄悄地溜进灶间,偷几块地瓜扔到外面。獾狗子一家“狗咬吕洞宾”,以为有人在偷袭它们,惊慌失措地逃上了山崖。我忍不住开心大笑,结果把娘吵醒惹得一顿臭骂。

        天气越来越冷,屋子里早已生起了炉子,獾狗子们已经连着三天没来偷地瓜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爹安慰我说:“别担心。它们也该准备过冬了。”

        我听从了爹的话,暂时放下对獾狗子一家的牵挂,开始期待着早日与它们见面。然而,我做梦也不曾想到,再见面时,人和獾,我们两家已经从邻居变成了敌人。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吃罢了饭,我便趴在床边的窗台上写作业。过了一会儿,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哧哧冒着热气,我连喊两声也没人理我,便自告奋勇地下床提壶。壶里的热气喷在我手上,痛得我一下子扔掉了水壶,滚烫的开水浇到了我的腿上……

        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哭声,爹和娘急忙奔了过来,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我的一条大腿大面积烫伤。

        爹连夜去镇上请来了大夫。大夫看了我的伤情不说话直摇头。娘吓得就差没给人家下跪了。

        大夫不慌不慢地说,治疗这种烫伤最好的办法是用獾油,就是将獾狗子厚厚的皮下脂肪剥离下来后,放在火上熬,熬出油冷却后涂在患处就可以啦。不但治疗快,而且一般不会留下疤痕。

        爹和娘求大夫快给我敷药,大夫却说:“镇上的獾油都用完了。最好的办法是你们想办法买一只。”说完,留下一些止痛药便匆匆离开了。

        爹和娘顿时傻了眼。

        我凄惨的哭声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狗娃爹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冲着爹直吼:“都啥时候啦,赶紧上山崖捕獾吧。”

        “捕獾?对,捕獾!”似一语惊醒梦中人,爹的脸抽搐了一下,不顾我的再三哭求,出门爬上了对面山崖子。

        约莫两袋烟的功夫,爹便提着一只獾狗子兴冲冲地回来了:居然是最小的那只小崽子。它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一对小眼睛警觉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哀鸣。

        爹自言自语地说:“莫怪我,我娃治病耽误不得!”

        我忍着腿上火燎般的疼痛,闭上眼睛完全不忍心去看它的样子。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在地里故意留一些地瓜将它喂肥,最终却是为了自己治病而杀掉它。

        獾狗子捕到了,爹却遇到了新的难题:他不会杀獾,也不敢杀獾,只好跑去请教狗娃爹。

        娘去了灶间。小崽子暂时被拴在桌腿上,我鼓足勇气瞅它一眼。或许是绝望了,听天由命了,它的眼睛渐渐地暗淡下去,嘴里也不再有“呜呜”的哀鸣,始终耷拉着脑袋。

        该不是要死了吧?!

        我挣扎着下床来到它身边。它仅仅是抬头瞟了我一眼,又自顾低下了脑袋,完全没有了往常的凶狠好斗。我想伸手抚摸它一下,却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它的皮毛上……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解开了绑缚它的绳索。然而,它对我竟然是这样的不屑一顾,径直往外走,直至消失……

        爹回来后,生平第一次打了娘:“连个孩子也看不住!哪里有工夫再捕一只?”

        我扑倒在爹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爹,我腿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别再捕獾了!求您啦——”

        爹哭了:“你这不懂事的娃。误了治伤,将来你会恨我一辈子的。”

        说完他将我死死摁倒在床上,又一次爬上了高高的山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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