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夜晚

据说热爱夜晚的人们在古老的时代里同属一种秘密的宗教。

这个教的特质接近南美玛雅人的气质。玛雅人的众神之中最重要的一位被称作“天堂之主”，他领导着其他各种神，而他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夜晚与白天之主”。

这类教徒们只需要在夜晚放歌，曼舞，凝视月升星沉，他们的酒精就是祷词，他们的伤感就是信仰。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著名音乐人，他多年来在微博里一直固定感叹一句：这无边的夜啊。

午夜里看到他又发布了这一条，我就微微一颤。

我在古代的朋友，多有午夜教派的同好。苏轼写过：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更极端的是张岱。他把天光里的西湖让给世俗人，等众人散尽，他才出动。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

而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同样写下了一首《与友人畅饮通宵达旦后》，他快活地说：

    我们在黎明荡一只小舟出去

    看谁能写出最好的诗来

其实热爱午夜无关风雅，只因孤独不离，热情不散。

我来试试回忆一些夜晚。你也可以回忆一下。

1、

午夜。大渡河畔，车在狂奔。黑暗里有连续深渊，河流咆哮无休无止。转过一个峡谷山口，高山上藏寨灯火扑面来，从天幕直落而下。

有一颗烟花，升上天空，再没有掉落下来。

2、

午夜。乘机动船从Phi Phi岛码头回住宿木屋。星空下海水墨蓝深沉。船身划开海水，翻卷出雪白浪花。身后留下一条海上道路。和天上那条银河路相比，白水之路短暂得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

3、

午夜。散步穿过几乎整个城市，走到松花江边，看太阳岛轮廓微微。汽笛声漂在秋天水上。寒意慢慢爬遍全身，翻窗躲进巴士里面聊天。21岁。不愿意睡觉，天色初亮时，满天云霞难以形容。

4、

午夜。冈仁波齐神山下面小村落，剧烈登山加上着凉，高原反应连续爆炸着头颅，躺着就快窒息。挣扎穿衣，拿上香烟摇晃出门，坐在院子里石头上，无事可干看星星。呼吸慢慢平和，星空开始稳定，温习星座。流星掠过头顶，一颗，又一颗。

5、

午夜。桂林遇龙河，那时还是未经打扰的自然原野和溪流。朋友在那水坝边开了第一个客栈。

四野无人，群星低垂。我们在水里游泳，坐在石坝上看山，看星星。喝酒，吃西瓜，把会唱的歌都大唱一遍。那个夜里的拥抱与亲吻可以重放到世界尽头。

6、

午夜。跨年。

男孩说晚上和班级同学一起过，女孩说她也是。

临近12点的时候，她的好友跑来找他，说她在宿舍哭。他去找她出来，两个人在雪地里走。新年仿佛有钟声，远近有很多欢笑和歌唱。他借了一个空置房间的钥匙，两个人进去坐在宿舍空床架上说话。说了一整夜的话。没有暖气的房间越来越冷，寒冷反复来过，他们相拥一夜，直到清晨。

在晨曦到来时，他们已经站不起来，全身都已麻木。由于冷过了头，又过了一天才感觉体温恢复。

亲吻一旦开始，文字才退到它们应该呆的地方。

7、

午夜。北疆阿尔泰高山上的徒步。

哈萨克人的游牧帐篷。夜晚很冷，借宿的帐篷严重超员，身边鼾声此起彼伏。隔壁的帐篷马帮们还在喝酒闹腾，我索性起身，穿衣去加入。

最年轻英俊的哈萨克男孩，被人推出来说要唱歌，就唱了。众人安静后的原野黑暗巨大无边，数百只羊趴立在月光下睡眠，隐隐有沙沙的反刍声响。歌声飘着，被酒精刺激的男人们会突然怪叫，大声叫好。开了头，歌就不停歇。久违的手提式收录机放着舞曲，哄笑的众人冲出帐篷，在月光下跳舞。男人们七倒八歪的舞蹈。

在真正的梦来到之前，这是个好梦。我在卢梭的画中看到过猛虎嗅着熟睡的吉普赛人，在那里面感到了音乐。在这高山上的深夜，音乐和梦也连在一起。白天到来的时候，这些汉子，在马背上会唱另外一种的歌曲。

8、

午夜。布拉格。

伏尔塔瓦河穿城而过，是这音乐的开篇。而查理大桥是布拉格的灵魂。

迟迟不肯离去的人还不少，我靠着桥边抽烟，对面一个胡须壮汉一个人摆开了一个摇滚乐队，架子鼓和电吉他换着来，他基本把流行歌曲史都唱了一轮，好多人都跟着他唱。但给钱的不多。

听了半个多小时，我向大桥另一头走过去。一对夫妇在演奏小提琴。男的黑西服，女的白长裙。琴声默契。听者年纪明显偏大，都非常安静。地上的打赏，明显是摇滚歌手的很多倍。两个互不干扰的世界，带来两个不同的午夜。

只有浪漫在连接着夜晚的万物，很多男女在夜色和音乐里拥抱亲吻。

9、

午夜。德里的康诺特广场。

我一直喜欢迷宫，这就是一个大号的。

店铺基本都不营业了，人很少。一个贩卖书刊的小贩盯住了我。我问有没有细密画，比他手上更好的，小贩急切地要我跟他走，从大街转入黑暗的小巷，七拐八拐，真正进入了迷宫。

后面还好，我没有被大棒打晕，最后拿着几本书又拐出来了。

10、

午夜。周宁乡村。整个宇宙里最宁静的廊桥就在眼前。为了它，上天那晚派出了一队星星。

11、

午夜。西湖苏堤。

夏夜美得温柔，远山如黛如画眉。水波反射的微光带出往事，却又捂住。

无法形容，就跳了个湖。你们不要学我。

12、

午夜。还没有互联网的1995年。在听音乐，翻北青报，看到一个女孩在报纸边缝里征友。她说喜欢音乐和阅读，傻姑娘居然留了电话，我就打了过去。响了很久没人接，过了一会儿又打，她接了。

我问你是那谁谁谁吗？她迟疑地说不是，打错了。我就懂了：她应该挺天真的，才会留了自己电话，一晚上应该接了无数，好的坏的，礼貌的不礼貌的，所以招架不住了。

我说明白了，你转告那个姑娘，她很好的，但下次不要轻易告诉别人电话。我只是突然被打动了，也想找个那样的女孩说说话。你不用说什么，我放几首我喜欢的歌给你听吧。

我那会儿有一台很好的先锋音响，我就挑了我喜欢的一些英文歌中文歌放给她听，大概放了5、6首，像DJ一样简短告诉她是谁的歌。

听筒里听得到她的心情。

然后我说很晚了，抱歉打搅了你，请转告那个女孩，希望你和她都快乐。她欲言又止，但是个面皮很薄的女孩，所以晚安之后我就挂了话筒。

我不知道以后漫长的时间里她是不是还会记得那一晚。

13、

午夜。穿越折多山是盲人临深池。多年后回想应是我最亡命的旅程。

从稻城到康定，小面包车挤满了五个背包客，爬行在无穷尽的大山里。

那个夜晚很多细节已经记不清，后排的伙伴们都睡了，我不能，为了那个疲倦的藏族司机，我用尽了浑身解数，给他涂抹风油精、给他点烟、唱歌、聊天、讲黄段子，让他不要睡过去。微弱的车灯只能照出去4、5米远，照着没完没了的拐弯、悬崖、远山，小小的车在群山里无比孤单。一盘纳西族民歌的磁带反复放了几十遍。

在一些盘山路的转角处，常常看到插着白色旗幡。问藏族司机那是什么，他粗声说有车从那里下去了。

他说我们疯了。

14、

午夜，酒后的友伴们不愿散去，决定夜游武康路。

老洋房都藏在静谧的黑暗中，灯火阑珊。女孩们在黄色的路灯下摆pose拍照，一个女生在练习骑单车，不时发出压制的尖叫声。

微醺状态的口哨声自然就出来，很老的民谣。

摇摇晃晃的人啊，舒展的时日。

15、

午夜。初雪的夜晚就是一次节日。

通常连续天色昏沉，温度下降，在下午突然开始飘雪，毫不迟疑。所有清楚的物体，一样接着一样消失，黑色的地面，大楼的轮廓，直到近处的树变得模糊，雪终于堆满了世界。到了夜间，风才歇息，雪也停了下来，夜空重新变得干净，澄澈。月亮总会特别的圆，映照着雪地，发出幽蓝的光。

世界变成了乐园，堆雪人、打雪仗，那时可以向任何一个陌生人投掷雪球，这是一年之中唯一许可的冒犯。

初到北方的南方孩子，在雪地里一个劲儿的走，以为满目的大雪中，一定有着一个最深处。

16、

午夜。巨大的广场，无数的人。那时歌声一遍又一遍覆盖你和你们，你没有哭，只是泪水不停，热血和绝望都留在眼神之中。青年们就睡在旁边的地上，身下只垫着一块塑料布或报纸。那时就知道再不会有接近的青春瞬间。

17、

午夜。尚未到来的美，姗姗来迟的诺言。久违的平静，无需压抑的泪水。最深的蓝。

愿你有更多美好夜晚，舒展奔放，或安眠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