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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木乡的德鲁


我们从禾木乡的树林子里出来的时候,吐鲁番姑娘阿依木和她哥哥阿迪力爬到了对面的山腰子上,冲着斜坡上吃草的一群绵羊跑过去。山下面,一个骑马的哈萨克男人眯起眼睛看她,手里轻轻挥着马鞭子。他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往左拽过马缰,拱起背,用脚尖戳了一下马肚子,马立刻朝我们这里奔跑起来,浑身肌肉闪着缎子一样的光,马蹄扬起一片尘土。

他在马背上望着我们,喊,要不要骑马?我们都沉默着。他的脸颊刀削一样尖利,衬出他穿的短夹克的柔软和破旧。他并不死心,围着我们的车子来来回回转了好久,直到他老婆抱着他儿子从木屋后面走过来。

她戴着红递蓝碎花的头巾,额头上面光光的,面孔黑红,一双手骨骼粗大。她的眼珠子盯着她的丈夫,背着我们,用哈语跟他说了些什么,然后把儿子从怀里放下,跨上马跟丈夫走了。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穿运动服的哈族少年把马栓在旁边的白桦树上,过去抱住小孩。

我们也下了车,太阳光无遮无拦地落下来,世界白得发亮。老黄拽拽我,说,看,多像个俄罗斯孩子。我眯起眼睛仔细看小孩。他像一个被晒到缩掉的果仁,穿着一件小小的棉坎肩和棉裤,仰着脸蹲在地上,眉头锁得紧紧的。他生着金黄色的头发,圆圆的脸晒脱了皮,红得发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缺水的样子。我们说,你叫什么?他眯着眼睛,抿起嘴唇看我们,脸上没有表情。

如果不是一脸苦相,这完全是一个漂亮的孩子。闪闪发光的头发,黝黑的眼珠子,白皙的皮肤上绒毛抖着金粒子。老黄从包里掏出来一小袋核桃仁,朝他眼前晃了晃。他犹豫了一下,挣开少年的手,朝我们走过来。我们把核桃仁递给他。他接过攥在手里,又返回原地,蹲在草地上。

“这是你弟弟吗?真漂亮啊!”老齐凑上去跟那个哈族少年说。

少年很古怪地笑了一下,脸轻微地抽搐,然后说,“他,不是我弟弟。他是马尔胡力家的。”

他的嗓子脆得像一枚清甜的苹果,汉语很流利地吐落出来。和我们一起来的回族冶大叔悄悄凑过来说,不要称赞哈萨克族的小孩子好看。胡大(真主)会把好的东西带走的。

这个会说汉语的哈族少年依旧在旁边站着,笔直得像一颗小白桦树。他把运动服的荧光黄拉链直直拉到脖子梗那里,低着头对那个小男孩说了句哈语,男孩立即伸开双手。他一把把男孩抱在马背上,扭过头来说,“你们晚上住我家吧,我们家有电。”

阿依木站在山上不知怎么听到了,飞奔下来,说,“等等我们!”男孩把马缰一拽,大声喊,“我马上回来!”然后骑着马跑走了。

羊群也顺着山坡流过来。我和阿依木站在羊群的河流里,小腿肚子那里被毛茸茸的东西摩擦着,碰撞着,绵羊们小心翼翼又十分慌张地往前追着头羊,跑到前面去的羊偶尔低头啃两口草。我弯腰搂住一只棕色的绵羊羊羔,它在我手里微微颤抖,湖蓝色的大眼睛无辜地张望着地面,我摸它的耳朵,它一声不吭,耳朵微微向后侧,嘴巴紧闭。没有羊停下来等它。它们都着急忙慌地走了。

我把它放下来,看它扭着屁股一点一点追着前面的羊群,不一会儿就融入到棕色的斑点中去,消失了。



等到有点不耐烦的时候,那个少年从远处的木屋那里骑马跑过来了。手里还牵着另一匹同样高大的黑色骏马。尘土在阳光下面飞舞着,他的脸却格外清晰,离我们越近,表情就越迫切。离我们还有十米远的时候,他跳下了马,朝我们走过来。

“姐姐,你们上马吧。这个叔叔,我们俩,地走过去。”他对着我和阿依木指了指马。又看看老黄。

“你哥呢?他不来么?”我问阿依木。

“他往那边沼泽地那里拍照片去了,待会儿过来。”阿依木把裙子拉开,里面露出一条打底裤。她用脚踩了踩马蹬,一跃坐上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上去的。总之是有三四双手托着我的腿、腰、屁股,太阳被马背上的毛毡晒得热乎乎的,我的脸也被晒红了。我们的马儿被牵着,慢悠悠的往小木屋那儿去。

“小弟弟,你叫什么?”阿依木坐在马上笑嘻嘻地说。

“德鲁。”他很简短地回答。头微微侧过来。

“你几岁啦?”我问。

“十二岁。”他回答。

“骗人的吧,你才没有十二岁呢!”我看看他的个头,实在不像是十二岁。

“我都六年级了。”他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了我的质疑。

“你在哪里上学啊?”我忍不住好奇心。

“禾木小学。”他也特别老实,问一句,答一句。

“怎么没去上学啊?”

“学校提前放假了。额,看,那栋屋子就是我们的。”他指了指右前方一座用红柳树搭的小木屋,屋前的草地上蹲着个小姑娘。德鲁跟我们说,那是他妹妹,德桑。

她看到了我们,但还是蹲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白山羊的花绳子,眼睛里带着警惕。我们走过去问她几岁了,她摇摇头,又看看她哥哥,我们才知道她不会汉语。

她和她哥哥长得很像,脸盘子没有她哥哥那么清秀,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磨粗糙了,轮廓模糊,皮肤暗淡。她头上戴着白色塑料发箍,穿了件胸口带绉纱的粉红色T恤,外面的黑点肉色长袖褂子稍微有点短。



阿依木跟着德鲁去木屋外面的额尔齐斯河干什么去了。老黄进了木屋收拾行李,我跟德桑蹲在草地上,我看着她,她看着羊。

那还是一只小小的山羊,顶多一岁,黄眼睛里的瞳仁眯成了一条直线,它低着头扒拉着地上枯叶堆里的青草,好不容易吃到一根,用嘴巴扒一扒,再吃到一根。我伸过手,她就往后退一步。德桑拉住了山羊,用手拽住它的角,整个头深深地埋进羊毛里。那只羊也闭上了眼睛。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俩,觉得看到了世间最温柔的两个小生灵,让人不忍心惊扰,希望时间就这么永远静止下去。身体里某个地方好像悄悄碎了,闭上眼睛,心里亮晶晶的。

一辆自行车从我后头蹿了出来,草地上几只鸡吓得飞到房檐上咯咯叫。自行车停下来,才看见上面站着个穿绿T恤的虎头虎脑的小男生,一脸不屑的土匪气,两脚一提,胳膊上立即鼓起了三块肌肉,车头腾地立起来,冲着白山羊的方向猛冲过去。

我喊他,“你骑车很厉害嘛!会骑马吗?”

他嘴一咧,笑了,“我四岁就会骑马了!”

我指指德鲁栓在马槽那里的黑马,说,“你们这儿的马是不是都这么壮啊?我觉得比可可托海的马还要高还要壮,真漂亮!”

他整个人站在自行车上,头梗着,“这马还算壮?我们家的马比这个厉害多了!”

老黄从木屋里钻出来了,听到我们俩的对话,说,“你参加过骑马比赛吗?”

“当然参加过,参加过两次呢!”他把车头掉了个个儿,又骑跑了,喊他也不理我们。

原来是德桑的妈妈回来了。她边推开木栅栏边朝我们笑,左手提溜着一大捆树枝子,右手的篮子里放着七八块奶疙瘩,还有个塞满搓碎的牛粪渣的盒子。

“你们屋里头坐嘛!这里,晒得很,给你们倒奶茶喝嘛!”

我赶紧站了起来,要去接她的东西,她用整个胸膛挡住我,连连说,“哎呀,哎呀,屋里去坐!不重的!德桑!”然后是叽里咕噜的一串哈语,德桑走过来接过树枝。

德桑妈妈从屋里端了两碗奶茶走过来,我接过去,喝了一口,咸咸的,有点奶腥味,喝到嘴里过一会儿,满口都是香气。我们问德桑妈妈,德鲁爸爸呢?她把两头山羊牵到饮水的自来水管那里,装了一盆水放在地上,说,“跟他们马队去布尔津了,陪游客去。你们喝嘛!喝完还有的。我现在就做饭!”



一看到德桑妈妈起,她就在一刻不停地干活。牵羊饮水、喂鸡、给马洗澡、晒奶疙瘩、做奶茶、烧饭、她的手掌心一翻过来就是两排茧子,眉毛那里挂着汗珠,脸被晒得红红的,脸颊上还有一两道划痕,脚上趿着的那双破球鞋的后跟已经磨平了,棉袜子的线头从脚底板那里露出来,一走就豁着一张嘴。她一边干活一边阻止我们干活,我和老黄只好袖着手站在旁边陪她聊天。

“我家那个小巴郎子(男孩)带你们过来的吧?”

“是啊。德鲁今年多大了啊?”我还是觉得他没有十二岁,刨根问底的。

“明年就十二了。已经抵得上半个大人了!我们家小巴郎子。四岁的时候就跟我们转场了!一个人坐在骆驼上面的嘛!坐一天一夜!腰杆子挺得直直的!”

她递给我们两根洗干净的黄瓜,走到两匹正在吃草的马旁边,接着说,“这个季节来的人还不算多,再过一个月,我们家这几匹马就不够用了!现在,要好好多多地喂它们。”

“德鲁参加过赛马比赛吗?”我问。

“六七岁的时候参加了,我们家德鲁,他的那头小马驹,谁都不让碰!比赛去,第一次嘛,不熟,其他巴郎子都比他大,得了第四名,第二次去,马跑出去了,回家哭了好久,马跑到外面去了,第三次就得了个第一!奖品是一条羊腿嘛。”

正说着,德鲁扛着一个麻袋,和阿依木回来了。

德鲁推开木栅栏走进来,把肩上的麻袋打开,里头竟然掏出来五六把白色的野蘑菇,还有一大捆蒲公英和苜蓿草。

阿依木卷着袖子,从我手里接过一截黄瓜边啃边说,“小娃子手快得很,我就在河边玩了会儿,他就从林子里捡了这些东西。”

德鲁并不说话。他低着头安静地拾掇他从林子里摘的东西,白蘑菇放到一个铜脸盆里浸着,蒲公英和苜蓿草用刀刃逼掉了毛絮,放在刚刷过马的水里头淘洗。

哈萨克的小孩非常容易被辨认出来。他们和图瓦族、维族的小孩最不同的一点是举止和目光都十分安静、坦然,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一种沉稳的东西从眉宇间露出来。

又因为他们从小骑马,肩胛骨因为长时间紧张练出一块块肌肉,腿微微呈O形,走起路来裤腿那块永远耷拉出来一截,一上马就正好护住脚踝。



德鲁妈妈跟他说了几句话,两个人都笑起来,我这才好好看清楚了德鲁妈妈的长相。她细眼高鼻,眼间距很窄,显得嘴巴非常宽,脸型方大,是典型的哈萨克人长相。因为长时间的日晒雨淋而皮肤粗糙,但肤色却黑中透红,有一股淋漓的野气从眼睛里射出来。她跟我扬了扬手里的白蘑菇,说:“看!德鲁捡的!今晚做给你们吃!”

“你怎么知道林子里有蘑菇?”我问德鲁。

“上午下了雨,蘑菇半天就长出来了。树桩子上到处都是。”他眯着眼睛洗苜蓿草,一副很轻松的样子。不过我觉得挖蘑菇可没他说的那么容易。

“这个是给马吃吗?”我指指苜蓿草。

“对。混着苞谷给马吃。”他抱着一桶草,往院子里头走。她妈站在我旁边拍着腿笑。

“德鲁你偏心眼哟,你不给杨格和毛毡吃,光给瓦里吃哟,你这个小偏心眼子。”

德鲁头也不回,抱着一桶草进另一间牲口房去了。我跟过去,屋里面一头同样是黑色的马,和栓在屋子外头的那批黑骏马差不多高大,两眼之间有一搓毛是白色的,像多长了一只眼睛,四只蹄子上毛非常长,快要完全盖住马蹄。这马见了德鲁就亲密地摇了摇脑袋,简直像一只狗一样,往他身上使劲拱。德鲁咧嘴笑了,把一大桶草放在他头下面。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呢。

“你们冬天要转场吗?”我问他。

“不用。我们现在不转场了。”他说。来禾木的路上我问了问村民,政府现在让他们半定居。

“那到了冬天你们的马吃什么?”我说。

“到秋天我们就去山上打草了。打一冬天的草。”德鲁说。

“你怎么给他喂这个呀?他不吃草吗?”

“吃草。但是瓦里更喜欢吃蒲公英,苜蓿草。”他停了一会儿,又说,“瓦里是我的马。”

后来我跑去看德鲁妈妈做拉条子的时候,她告诉我,瓦里是毛毡——也就是门口那匹黑马下的崽,德鲁八岁的时候,他爸爸把瓦里送给他做生日礼物。他第一年参加赛马比赛就是骑着瓦里去的。

对于哈萨克族的小孩来说,马是最贵重的礼物,一个人一辈子一定要有一匹自己的马,这匹马会陪他十几年,直到死去。而在新疆,一匹马的寿命最长也只有三十岁。这匹马死了之后呢?我想问,但是没问出口。

德鲁骑着瓦里去叼羊比赛,去林子里捡木头枝子,逮鱼,割草,偶尔跟着他爸爸陪游客骑马去喀纳斯赚钱,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像是在玩儿一样。边挑水边玩儿,边放羊边玩儿,边逮鱼边玩儿。他们就这样度过自己的童年。

有时候,他们呼朋唤友,不停在树林子、草地和沼泽地之间来回奔跑,一窝蜂地来,再一窝蜂地去。偶尔打打架,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打完了又接着干活。对我们来说,山里的小孩是个迷。我们连山里的一棵草、一株花儿都不认识,风吹过森林,像巨大的灵魂穿过,而我们对这个灵魂一无所知。对山里的小孩,他们的童年如何度过,我们也一无所知。

我们是汉人。我们的脑子里已经装满了别的东西。



天还是没有黑下来。我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老黄饿得心慌,已经吃了两三块巧克力。这也正常。按照北京时间,这个时候早该吃完饭刷牙上床了。可是在新疆,大多数人还没有吃饭,何况德鲁爸爸没回来,他们家人没法儿先吃。我倒是还好,在新疆这几天一直处在毫无饥饿感的状态里。感觉很多东西把我的胃和脑子都填满了。阿依木更是精力充沛的不行,跟德桑在外头逗羊玩儿。

德鲁妈妈跑到厨房里盛了一碗拉条子,上面浇了牛肉烧蘑菇,端过来让老黄先吃。老黄也不客气了,往门槛上一蹲,兜里掏出个大蒜,吸溜一口面条扔一个蒜瓣,德鲁家的大黄狗臊眉耷眼地跑了过来,坐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盯着他的嘴巴。

德鲁轻手轻脚走了过来,拎着狗耳朵就往外头拽。狗吓得两条后腿哆嗦着,毛都竖起来了,尾巴翘得直直的往门口挪。

“人都没吃,你还想吃!”德鲁把它往门口拖了一下,它头也不回地跑了。过了两三分钟,它在外头绕了个圈子又跑回栅栏那里蹲着。

我突然记得书包里还有点儿樱桃和桃子,不晓得狗吃不吃,就拿出来逗它。德鲁看见了,竟然特别稀罕地问我,“这个是什么?”

“樱桃啊,你没见过?”我不知道新疆不产樱桃。

他摇摇头,说,好吃么。我塞给他几颗,又把一袋子桃子递给他,他立即往嘴里塞了一颗,露出惊奇的表情。我说吃吧,都给你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嘛。被我看穿了。

他开心地笑了,然后把桃子往怀里擦了擦,跑过去给她妹妹吃。然后过来问我,“这个东西是哪里长出来的?”

“我变的!”我逗他。他立即说,骗人!

“我在北京买的。水果摊上的。”

“你是北京来的?”他问我。

“是啊,”我说,“但我不是北京人,我是安徽人。你知道安徽在哪儿么?”

他摇摇头,眼睛里黑洞洞的,闪着光。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安徽大么?”

我说,“安徽呀,安徽可没有新疆那么大。大概也只有新疆的十分之一吧。”

他的小脸蛋立即变得骄傲了起来。又问,“那安徽有牧场吗?”

我说,“安徽没有牧场呀。但是安徽有山坡和河哦。很多河哦。”

他立即鼓起胸脯,说,“我们这里也有河!额尔齐斯河。流到很远很远的外国去。”

他妈插了一句,“卖国河嘛,流到外国了嘛。”他噗嗤一下笑了。

我说,“安徽也有小麦,也有牛有羊呢。等你长大了,去安徽看看好不好?”他马上点点头,又迟疑了一下,说,“我可以骑瓦里去安徽。”

他妈妈在旁边笑他,“还骑瓦里去呢,个小巴郎子,你骑个一年半载也骑不过去。要坐火车的哟!”

他立即说,“那我就不去了!不能骑马去,那我可不去!”

我们都笑了。



星星在我们头顶上升起来了。一直趴在木栅栏旁边的大黄狗突然叫起来,又猛地停下来一动不动,再蹦来蹦去地汪汪叫起来。

“他爸回来了!”德鲁妈妈站起来,用哈语跟德鲁说了些什么,就扭头进了厨房。

德鲁像一枚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消失在村头马灯能照的到的视线里。一直拴在门口桩子上的马也躁动起来,不停地跺着脚,打着响鼻。德桑跑到屋里把电灯都打开了。

似乎过了两三分钟,又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土路上传来一群马的嘶鸣,然后就像是鼓槌一样的马蹄声在空气中响着。外头有人大声用哈语说笑着什么,我站起来拼命往远处看,看到德鲁牵着一匹马走过来了。马上坐着他的爸爸。

走到门口,他爸爸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我们迎上去,他把一顶皮帽子摘下来,一股马的味道扑过来。他跟我们握手,“你好,你们好!朋友!”

他伸过来的手臂上面布满了一条条血管,纵横交错,因为用力而膨胀出来,像夏天涨水的河流漫过大地,他的脸看上去很疲倦,嘴角也破了一块皮。德鲁妈妈走过来接过他的马鞍子和马鞭,还有身上的牛皮包。大家都回屋里吃饭了。

我迷迷糊糊靠在阿依木的肩膀上,看眼前的几个男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用一整个树桩子做成的饭桌上,拉条子和抓饭冒着热气,变成一缕又一缕的白烟飘到马灯上方,德桑和德鲁的脸变得湿漉漉、雾气腾腾的,他俩扒一口饭,就扭头看看屋角纸箱子里刚下的小羊羔,再看看喝酒的父亲。

德鲁爸爸说:“你们明天骑马出去嘛,前面的路,在修路,不好走嘛,开车,开到那里走不了,要从山头上绕出去,到布尔津去….

他又说:“我们马队的生意,不好做,半年跑马,半年在家,冬天啊,这里温度下到零下四十度,你们,受不了,……”说到这儿他沉默了,似乎在想一个词语,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陷入更大的沉默,最终又喝起酒来。

这个桌子上,一个汉族男人,一个维族男人,一个哈族男人,在羊和马的呼吸声中,慢慢喝酒。偶尔交谈两句,声音越来越低沉。

我突然觉得酒是个好东西。我也喜欢这么喝酒的人。酒让大家忘记了彼此的分别,在沉默的初夏的夜里,进入旅人和牧民们的身体,温热他们的胃,让他们暂时忘却各自的苦闷。有些时候,生活太需要这样猛烈、能把人带向另一种极端状态的事物了。有时候,就连像德鲁这样的孩子,也需要一杯酒呢。我看他默默走到他父亲身边,倒了一点白酒在吃完面的盘子里,一饮而尽,眼睛里的情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这小家伙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说出来。

他坐到他爸爸下手,偶尔把脑袋放在他爸腿上。我看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宽大起来。

我觉得,他确实有十二岁了。快成个大人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车子被回族冶大叔开去喀纳斯,我们坐了德鲁爸爸的马去布尔津。德鲁在后面护送我们。天上还挂着几颗星星,云层离地面很低,仿佛能拧出水来。风一吹,整个草原的草都在动,一个个的小动物隐藏在草原里,趁着天色还没有发白,能看见它们亮晶晶的眼睛。

一个转场的驼队从我们前面经过。浩浩荡荡的骆驼载着摇篮、毛毯、水桶和毡子,前前后后跟随着羊群,平静坦然地走在草原上。羊群过去后,四五匹马上驮着老人、小孩和大人在后面。德鲁跟坐在马背上的一个老人说了会儿话,然后告诉我们,他们从春秋牧场过来,准备在这儿过夏天。一年四季,他们这样转场四次,而搬家、移动毡房,几乎每个星期都在进行着….

他们不拥有脚下哪怕一寸土地,而他们脚步自由,表情自由。而我们住在城市里,却不曾拥有这种心情。真是奇怪。他们空空地走向我,空空地跟我们说话,空空地待在草原上,却让我觉得,在我之外,他们和其他的一切都是在一起的。这样的场景是一副完整的家的画面。而我呢,我对这一切,真是一无所知啊。

到了布尔津,要跟德鲁说再见了。我们站在山坳那里,他下了马,把马栓在一株红柳树上,笑着跟我们摆手。

我说,“德鲁,我们明年再来看你好不好?”

他还是笑着,不说话,朝我们挥了挥手。

他站在天空的蓝和群山的绿之间,周围的小麦还是绿油油的,还在长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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