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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馆诗撮注

义宁诗据陈寅恪《诗集 附唐筼诗存》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

按:自丁酉入冬,读义宁陈寅恪先生诗集,旁参《释证》、《笺注》,每日不过数首,阅四月而毕,藉诗鉴史,所得多矣。义宁格调晚唐而未似同光,论者以其诗逊于父兄,固宜耳。然读义宁之诗,要不在于词笔,而在其史家之眼光,遗民之心曲,不明此者乌足以论耶。夫惟诗由志发,文因情生,时世异则情志别,当政教陵迟,风雅迭变,痛即其味,痛之切者,味之深也。义宁遭季清之患忧,民国之丧乱,亲见物事日非,政权频替,其身则颠沛流离,失明膑足,故其诗由年少至垂暮,感恨自铭,寄托幽晦,比附一变而成隐微,罹忧一变而成怨诽,良有以也!

吴雨僧尝曰:“记诵之渊博,用语之绾合,寄意之深远,又寅恪胜过他人处。”可谓知言。义宁诗以七律最佳,乙酉(1945)、丙戌(1946)诸篇尤可称道,拟事剀切,意味深长,同时之人莫能匹焉。又其屡袭己作,迭韵累年,以泣以血,思绪交织,足以铭心而动人也。惟以艺论诗,义宁未预一流。义宁融裁旧句以杜子美、李义山、苏子瞻为大宗,白乐天、元微之、杜牧之、陆务观亦多见之,晚季又及于钱受之、柳如是。如其自谓“格律频偷似老元”【《丙午元夕立春作仍次东坡韵》】,虽有来历,惜不能变造出新,夺胎换骨。同时流辈若钱仲联梦苕,笔力信在其上,然梦苕之诗,犹觉吐气太多,背后少“我”。义宁逊于锤炼,而诗后之人呼之欲出,是其性情之诚也。自丁亥(1947)始,义宁作元夕诗率次东坡韵,清明诗亦然,盖东坡身为文累,晚而谪南,义宁则流寓炎方,终未北返,际遇殆有相通之处。而义宁老来心境之苦,或甚于东坡,究其因由,半缘自致,可不悲哉?义宁出身世家,气质孤傲,虽以识见之透辟,而意非决绝,行止疑滞,不求往殉,亦不附归,遂至顾影自怜,求生夹缝,心迹竟不免近于贰臣,钱宾四谓其摇曳生姿【《素书楼馀渖》之《致余英时书》曰:“又如陈寅恪,则文不如王,冗沓而多枝节,每一篇若能删去其十至三四始为可诵,且多临深为高,故作摇曳,此大非论学文字所宜。”】,岂非言中也已。

义宁之诗,神接义山,牵连政事,潜置玄机,多暗藏褒贬,历来解说纷纭,聚讼不休,其著者有余英时、冯衣北(刘斯奋。)、高阳、胡文辉、谢泳等。冯衣北既甘为弦箭,且矜矜若得,徒然自欺,如高阳则胡说颠倒,事近于诬,至若张旭东辈,更不待论耳。余英时留心义宁诗文既久,实能道出关钥。然所谓“暗码”,其实历代诗家皆用之,固无可惊奇,惟陈诗之古事今情,若合符节,交融成幻,则其妙也,亦其绝也。当时与义宁交接之旧友,心悉故典,身遭时事,自能感应。而陈氏门人如蒋秉南者,亲炙于侧,何尝不明,然无可道出,更惩于前鉴,为之掩护,其意固可以悯也。余氏大节虽通,未能密参一字一句之意,详究一事一典之由,或有曲拗,犹欠琢磨,且于绛国内情不免臆测。胡氏则以平情之论,集成众家,于同时之文献不烦详引,比观粲然。然囿于闻见,疏慎交作,庸误之处亦时时见之,且体例又大劣也。如义宁《庚戌柏林重九作》曰:“昔时尝笑王政君,腊日黑貂独饮酒。”元后既为中宫,且断送汉室,则非谓慈禧,实拟之于隆裕。又,义宁《用前题意再赋一首年来除从事著述外稍以小说词曲遣日故诗语及之》曰:“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痕。”衰柳固为柳如是,然枯兰亦有所托,乃郑所南思肖,郑氏为宋遗民,画兰无根,又撰《心史》,明末始发于井中。义宁晚季比己著为心史,《论再生缘校补记》发感喟云:“知我罪我,请俟来世。”特由来已久。而所谓衰与枯者,更兼自照。所翁之兰,无根独傲,盖元代尚能容忍遗民,至于绛国,遗无可遗,兰遂含恨枯萎死矣。又,义宁《寄题小五柳堂卷子》一绝,非次韵袁子才《仿元遗山论诗》,东韵用“空”、“风”、“中”三字皆寻常,二诗且意不相关,何必为追步之作?斯略举薄例,以明胡氏笺注亦具错漏牵附之病,至于其所解本事,容有可商,此不复详论。谢泳解诗,得称绵密,乃有发微将尽之感。其谓义宁之诗,凡诗题径标故典者,今事皆极晦,而题不标故典者,通故典之意即可知今事。其题愈具体,用意愈与字面无涉,又小注多为转移视听之用,必当抉字反求,以陈解陈,细寻其交往与心思方可。是要言也,然以究之太确,求之过深,转成障窒,有愈背于原义者,则其失耳。况以诗存朦胧茫惚之味,容存一间之想象,无此一间,胶固牢笼,反失其妙焉。似义山之迷人,端在其无郑笺也。且胡、谢之笺注,于义宁之出处尚未尽得,尤以义宁每每化用散原之句,而不取其涩,气质既殊,非详检熟翫不能知。然不知散原诗,亦无以深探义宁之诗,父子二人,精神一贯,遗气相接,其共鸣洵深矣。今潘静如拜石已为之发覆,足补诸家之阙,其言曰:“寒柳堂诗虽不作佶屈晦涩状,而于尊人一集,摩挲濡染既久,心印无间,感慨攸同,发而为诗,不自觉而流露之。”诚为具只眼者。

义宁《读哀江南赋》曰:“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学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此义宁论文之枢键,不独惟诗,其著作皆当如是观也。义宁《柳如是别传》曰:“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质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之出处。”又曰:“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道辞用意之妙。”又曰:“若钱柳因缘诗,则不仅有远近出处之古典故实,更有两人前后诗章之出处,若不能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络贯注,则两人酬和诸作,其辞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绝难通解也。”此义宁论笺注之要,欲解其诗亦当循此涂辙【义宁所论颇能通于西人Intertextuality之说】。今选义宁诸诗,或录全篇,或存联句,取舍则依私意,笺注特求明旨,欲加精审,思避隔阂肤廓之病,而果能造于义宁之苦心孤诣乎?予后生小子,惶且愧焉。然以世运回环,递相通感,义宁之殁既五十年,读义宁之诗者必愈多,必愈心有契会矣。


庚戌柏林重九作(1910)

昔时尝笑王政君,腊日黑貂独饮酒。

长陵鬼馁汉社屋,区区节物复何有。

今来西海值重阳,思问黄花呼负负。

登临无处觅龙山,闭置高楼若新妇。

偶然东望隔云涛,夕照苍茫怯回首。

惊闻千载箕子地,十年两度遭屠剖。

玺绶空辞上国封,传车终叹降王走。

欲比虞宾亦未能,伏见犹居昌德右。

陶潜已去羲皇久,我生更在陶潜后。

兴亡古今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

注:此诗为义宁诗集第一首。题注曰:“时闻日本合并朝鲜。”“昔时”句:《前汉书 元后传》曰:“(王)莽更汉家黑貂,着黄貂,又改汉正朔伏腊日。太后令其官属黑貂,至汉家正腊日,独与其左右相对饮酒食。”元后,拟于孝定景皇后,或云乃孝钦显皇后,非也。“闭置”句:《梁书 曹景宗传》曰:“今来扬州作贵人,动转不得,路行开车幔,小人辄言不可。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又,陆游《忆山南》曰:“十年一梦今谁记,闭置车中只自哀。”“惊闻”句:《史记 宋微子世家》曰:“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时日本强并朝鲜,乙巳(1905)定《日韩保护协约》,是年又定《日韩合并条约》,降封朝鲜高宗为德寿宫李太王,纯宗为昌德宫李王。义宁自注曰:“日本并朝鲜,封其主为昌德君,位在伏见宫下。”“传车”句,李商隐《筹笔驿》曰:“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盖言蜀后主也,此谓朝鲜之君。“陶潜”句:陶潜《饮酒》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又,《宋书 陶潜传》曰:“潜弱年薄官,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

自瑞士归国旅居上海得胡梓方朝梁自北京寄书并诗赋此答之(1912)

萤嘒乾坤矜小照,蛩心文字感长秋。

注:清室逊位,遗民乃作幽忧之自感。萤嘒:《小雅 小弁》曰:“菀彼柳斯,鸣蜩嘒嘒。” 萤嘒者,言微光黯淡,虫声不绝也。蛩心:或云“蛩”乃“吟”之讹,未有确据,而属对更切,可取。惟“蛩心”亦可成词,刘向《九叹 离世》曰:“心蛩蛩而怀顾兮,魂眷眷而独逝。”蛩蛩,忧思之貌。钱谦益《后秋兴之六》曰:“覆蕉野鹿年年梦,啼枕吟蛩夜夜心。”则“蛩心文字”或有确指,盖钱氏之《投笔集》也。义宁《柳如是别传》记少时居江宁,在伯舅俞明震家获读此集,曰:“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检读藏书,获睹钱遵王曾所注牧斋诗集,大好之。”

无题(1919)

金犊旧游迷紫陌,玉龙哀曲怨黄昏。

注:金犊:言游春之车也,温庭筠《春晓曲》曰:“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玉龙哀曲:姜夔《疏影》曰:“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义宁此等辞句最见晚唐之风致。

春日独游玉泉静明园(1927)

犹记红墙出柳根,十年重到亦无存。

园林故国春芜早,景物空山夕照昏。

回首平生终负气,此身未死已销魂。

人间不会孤游意,归去含凄自闭门。

注:十年重到:张耒《金陵怀古》曰:“十年重到无人问,独立东风一怆情。”负气:郑孝胥《春归》曰:“三十不官宁有道,一生负气恐全非。”又,《丁衡甫中丞属题傅青主书卷》曰:“几动应知事将至,世乱何人能负气。”郑诗多用“负气”一词,义宁或从此来,乙酉(1945)《忆故居》曰:“一生负气成今日。”“此身”句:义宁自注曰:“徐骑省南唐后主挽词:‘此身虽未死,寂寞已销魂。’”遗民之怀溢满言间。义宁戊寅(1938)《七月七日蒙自作》曰:“寂寞销魂麦秀歌。”又,丙戌(1946)《大西洋舟中记梦》曰:“去国羁魂销寂寞。”又,《乙巳(1965)人日作》曰:“挽句已吟徐骑省。”心绪皆一贯也。

挽王静安先生(1927)

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

注:关天意:王国维《沈乙盦尚书七十寿序》曰:“窃又闻之,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妒道真: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曰:“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苏轼《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曰:“吾侪流落岂天意,自坐迂阔非人挤。”陈三立《挽高啸庐同年》曰:“天心竟忍孤吾党,风气仍能妒道真。”又,《文芸阁学士同年挽词》曰:“流落久湮沦,群喧妒道真。”吴宓《读散原精舍诗笔记》曰:“挽王静安先生七律‘并世相知妒道真’一句,盖本于此。”

王观堂先生挽词 并序(1927)

注: 全诗六段。“竟作灵均息壤词”以上,义宁述观堂自沉之缘起。“宋元戏曲有阳秋”以上,义宁本遗民之心态,述光、宣间人物荟萃,学术欣荣之状,兼言观堂早年治学取向。“遂倾寡妇孤儿族”以上,义宁述清室社稷之覆亡。“还如舜水依江户”以上,义宁述清亡之后观堂成遗民,于海内外游学交谊之事,兼言其学术之转移。“后跻马场元勋列”以上,义宁述观堂受宣统知遇之恩,及后主辱出宫,臣忧欲死,复入清华研究院之经过。“一吊前朝万寿山”以上,义宁述与观堂交谊之始末,刺其非议而为之论定矣。原诗及详注可参拙作《金明馆王观堂先生挽词笺释》,此不尽录。

戊辰中秋夕渤海舟中作(1928)

天风吹月到孤舟,哀乐无端托此游。

影底河山频换世,愁中节物易惊秋。

初升紫塞云将合,照澈沧波海不流。

解识阴晴圆缺意,有人雾鬓独登楼。

注:陈夫人晓莹注曰:“结婚未及一月,寅恪返北京,莹留沪为葬母事不能同行。”影底山河:苏轼《和黄秀才鉴空阁》曰:“明月本自明,无心孰为境。挂空如水鉴,写此山河影。”王十朋《集注》引《酉阳杂俎》载佛氏言曰:“月中所有,乃大地山河影也。”又,义宁《庚寅(1950)广州中秋作》曰:“影底山河初换世,天涯节物又惊秋。”壬子(1912)清亡,戊辰北洋败绩,己丑(1949)民国播迁于岛,政柄相替,走马去来,生民世事,憔悴愈甚。雾鬓:杜甫《月夜》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盖念妻也。又,钱谦益《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曰:“无那金阊今夜月,云鬟香雾更悠悠。”义宁《柳如是别传》案语曰:“末两句用杜工部集九望月诗,指河东君此夕独在苏州。”解识:吴宓钞存稿作“赢得”。独登楼:翁绶《关山月》曰:“况是故园摇落夜,那堪少妇独登楼。”时陈夫人独在上海。

闻报戏作二绝 其一(1930)

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注:自由共道: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曰:“早年潘伯欣北京打油诗, 有‘欲将东亚变西欧, 到处闻人说自由’之句。”潘姓误,此诗为濮伯欣一乘所作《新华竹枝词》,刊于《上海时报》。义宁所谓文人不自由,端在其佞于权门也,所以佞者何,盖文人无势而权门有力也。夫戮民大力,笔不如枪,枪之自由,将钳笔之自由矣。虽然,心非不可自由也。

辛未九一八事变后刘宏度自沈阳来北平既相见后即偕游北海天王堂(1931)

曼殊佛土已成尘,犹觅须弥劫后春。

辽海鹤归浑似梦,玉滦龙去总伤神。

空文自古无长策,大患吾今有此身。

欲著辨亡还阁笔,众生颠倒向谁陈。

注:“曼殊佛土”:谓北海梵宇,亦谓清朝也。曼殊师利,梵语Mañjuśrī,曼殊亦满洲也。清高宗《御制全韵诗》注曰:“满洲,清字本作‘满珠’,我国家肇基于东,故西藏每岁献丹书皆称‘曼珠师利大皇帝’,至今汉字作‘满洲’者,盖因‘洲’字义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从俗云。”魏源《圣武记》以清高宗为“曼殊师利天可汗”。须弥:言佛所也,北海极乐世界殿有大须弥山。劫后春:己未(1919)阐福寺火,毁大佛殿,存者山门、钟鼓楼、天王殿而已,即义宁之所游也。又,其时东北沦陷,则满洲国势成必然,犹将为清亡之后短暂一春耳。辽海鹤归:用干宝《搜神记》丁令威故事。玉滦龙去:义宁自注曰:“耶律铸《双溪醉隐集》有‘龙飞东海玉滦春’之句。”龙去之语,隐指宣统,总伤神者,义宁不与也。清遗老中,郑孝胥致力复辟,与日人谋,陈宝琛则深非其事,义宁之意,殆有同于后者。“大患”句:陆游《闲居书事》曰:“大患元因有此身。”陈三立《任公讲学白下及北还索句赠别》曰:“大患依然有此身。”又,义宁《癸未(1943)春日感赋》曰:“大患分明有此身。”《乙巳(1965)清明日作次东坡》曰:“早悟有身原大患,不知留命为谁来。”辨亡:《晋书 陆机传》曰:“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遂作《辩亡论》二篇。”义宁身世意气与之类。又,义宁戊寅(1938)《蓝霞》曰:“辨亡欲论何人会,此恨绵绵死未休。”其所欲辨者,非止日本入寇而已。“众生”句:陈三立《过康更生辛园寓庐》曰:“众生颠倒成今日。”又,义宁《戊子(1948)阳历十二月十五日于北平中南海公园勤政殿门前登车至南苑乘飞机途中作并寄亲友》曰:“众生颠倒诚何说,残命维持转自疑。”

吴氏园海棠 其一(1935)

此生遗恨塞乾坤,照眼西园更断魂。

蜀道移根销绛颊,吴妆流眄伴黄昏。

寻春只博来迟悔,望海难温往梦痕。

欲折繁枝倍惆怅,天涯心赏几人存。

注:蜀道移根:姚宽《西溪丛语》曰:“海棠为蜀客。”吴妆:洪适《海棠花》曰:“雨濯吴妆腻,风催蜀锦裁。” 海棠移根之后花色转淡,言绛党低落,盖以色喻政。其时红军败撤,移兵陕甘,而瑞金为其枢区,去义宁故家不远,宜其有所注目也。吴宓附识曰:“寅恪此二诗,用海棠典故(如苏东坡诗。)而实感伤国事世局(其一即Edgar Snow Red Star Over China 书之内容:‘二万五千里长征’。)。”畴昔义宁游学泰西,已读马、恩原书,在瑞士犹闻列宁(Vladimir Ilyich Ulyanov)之演讲,故鉴识高出时辈。“寻春”句:杜牧《叹花》曰:“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又,陈宝琛《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曰:“着地可应愁踏损,寻春只自怨来迟。”望海:义宁自注曰:“李德裕谓凡花木以海为名者,皆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盖谓社会主义之说亦传自海外,入于中国乃有橘枳之异,根柢乡村农民之武装,匪变马、恩之意,亦变苏俄之法。义宁戊子(1948)《清华园寓庐手植海棠》曰:“江城地瘴怜孤艳,海国妆新效浅颦。”亦此意也。

吴氏园海棠 其二(1936)

无风无雨送残春,一角园林独怆神。

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是去年人。

梦回锦里愁如海,酒醒黄州雪作尘。

闻道通明同换劫,绿章谁省泪沾襟。

注:“读史”句:黄浚《春来文酒花事稠迭小满既过始为六诗以记之》曰:“绝艳似怜前度意,繁枝犹待后游人。”义宁深赏之,句法略同。义宁戊寅(1938)《残春》曰:“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犹忆去年人。”又,《乙酉(1945)春病目不能出户室中案头有瓶供海棠折枝忽忆旧居燕郊清华园寓庐手植海棠感赋》曰:“世上欲枯流泪眼,天涯宁有惜花人。”又,戊子(1948)《清华园寓庐手植海棠》曰:“寻梦难忘前度事,种花留与后来人。”又,《己丑(1949)送春》曰:“烛照已非前夕影,枝空犹想去年人。”又,《庚寅(1950)仲夏友人绘清华园故居图见寄不见旧时手植海棠感赋一诗即用戊子春日原韵》曰:“吃菜共归新教主,种花真负旧时人。”愁如海:秦观《千秋岁》曰:“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酒醒”句: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曰:“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闻道”句:陆游《花时遍游诸家园》曰:“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又,陈宝琛《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曰:“返魂香岂人间有,欲奏通明问碧翁。”义宁所谓春者,中夏之国运文华也,若观堂,知春必尽而先去,义宁一辈,则亲送残春,与之偕亡,其愁痛非后人所能想见,至于今世,则无论何春矣。

蓝霞(1938)

天际蓝霞总不收,蓝霞极目隔神州。

注:蓝霞:吴文英《莺啼序 春晚感怀》曰:“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吴宓注曰:“‘蓝霞’二字出吴文英《莺啼序》,此别有所指,蓝指蓝衣社,霞指绛党红军。”又其《日记》曰:“寅恪之意,吾能识之。吾爱国并不后于人,而极不慊今日上下之注重‘革命’等观念,而忽略中国历史文化之基本精神。此则二十馀年来学术思想界所谓‘领袖’所造之罪孽,及今而未已也。”义宁之诗并列蓝霞,盖左左右右推之于极,皆造专制极权之恶,其致一也。

蒙自南湖(1938)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注:海子:谓北海或什刹海。“楼外”句:林升《题临安邸》曰:“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南渡”句:其时中日方战,而义宁每作悲观,如戊寅(1938)《残春》曰:“群心惯已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是也。义宁后留广州,终未北返,颈联竟成馀生之谶语。《论再生缘》曰:“寅恪案,十六年前作此诗,句中竟有端生之名,‘岂是蚤为今日谶’耶?噫!”“黄河”句:吴宓注曰:“惟当此时,日军已攻陷开封(时已六月上旬、中旬间。),据陇海路,决黄河堤(中日两军互讦,孰为决堤者,莫能知。),死民若千万人。我军势颇不利,故寅恪诗有‘黄河难塞黄金尽’(指国币价值低落。据云语出《史记》封禅书或河渠书。)之悲叹。”

七月七日蒙自作(1938)

近死肝肠犹沸热,偷生岁月易蹉跎。

注:“近死”句:陈三立《病起玩月园亭感赋》曰:“近死肺肝犹勃郁,作痴魂梦尽荒唐。”

昆明翠湖书所见(1939)

照影桥边驻小车,新妆依约想京华。

短围貂褶称腰细,密卷螺云映额斜。

赤县尘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

昆明残劫灰飞尽,聊与胡僧话落花。

注:“短围”句:义宁手迹及吴宓钞存稿作“短围貂衱称腰细。”其时各方人物流寓西南,时妆为之一新。赤县:庾信《哀江南赋》曰:“填卢山于赤县。”义宁诗中多用《哀江南赋》中辞。“昆明”句:昆明兼有三义,长安昆明池、燕京昆明湖、云南昆明城是也。释慧皎《高僧传》竺法兰条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问东方朔,朔云:‘不委,可问西域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庾子山《哀江南赋》曰:“谈劫烬之飞灰,辨常星之夜落。”义宁己丑(1949)《青鸟》曰:“可怜汉主求仙意,只博胡僧话劫灰。”乙未(1955)《咏红豆》曰:“灰劫昆明红豆在。”癸卯(1963)《病中南京博物院长曾昭燏君过访话旧并言将购海外新印李秀成供状以诗纪之》曰:“昆明灰劫话新烟。”《乙巳(1965)清明日作次东坡韵》曰:“听罢胡僧话劫灰。”

己卯春日刘宏度自宜山寄诗言拟迁眉州予亦离昆明往英伦因赋一律(1939)

万里乾坤孤注尽,百年身世短炊醒。

注:义宁手迹及吴宓钞存稿原题曰:“己卯春日宏度寄示新诗有万里乾坤百年身世之句感赋”。陈三立《恪士新居茅亭》曰:“托世衣冠孤注尽,流天钟磬万山醒。”义宁壬午(1942)《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两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赋此》曰:“万里乾坤空莽荡,百年身世任蹉跎。”

己卯秋发香港重返昆明有作(1939)

残剩河山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

注:义宁壬午(1942)《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两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赋此》颔联与之同,极见颠沛中身心煎熬之痛也。

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1940)

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

注:食蛤:《南史 王融传》曰:“不知许事,且食蛤蜊。”言疏离无所关心,寓讽刺也。义宁《己丑(1949)元旦作时居广州康乐九家村》曰:“食蛤那知今日事,买花弥惜去年春。”《乙未(1955)阳历元旦作时方笺释钱柳因缘诗未成也》诗:“食蛤那知天下事,然脂犹想柳前春。”《乙未除夕卧病强起与家人共餐感赋检点两年以来著作仅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诗笺释二文故诗语及之也》曰:“那知明日事,蛤蜊笑盘虚。”“看花”句:杜甫《登楼》曰:“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陈宝琛《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曰:“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吴宓注曰:“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会议,寓俞大维妹丈宅。已而蒋公宴请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为,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句。”最高楼,言奉化也。

壬午五月发香港至广州湾舟中作用义山无题韵(1942)

万国兵戈一叶舟,故邱归死不夷犹。

袖间缩手嗟空老,纸上刳肝或少留。

此日中原真一发,当时遗恨已千秋。

读书久识人生苦,未得崩离早白头。

注:李商隐《无题》曰:“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刳肝:韩愈《归彭城》曰:“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 一发:苏轼《澄迈驿通潮阁》曰:“青山一发是中原。”当时遗恨:两宋兴亡之事也。义宁《陈述辽史补注序》曰:“寅恪侨居香港,值太平洋之战,扶疾入国,归正首邱……回忆前在绝岛,苍黄逃死之际,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抱持诵读。其汴京围困屈降诸卷,所述人事利害之回环,国论是非之纷错,殆极世态诡变之至奇。然其中颇复有不甚可解者,乃取当日身历目睹之事,以相印证,则豁然心通意会。平生读史凡四十年,从无似此亲切有味之快感,而残废饥饿之苦,遂亦置诸度量之外矣。”

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两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赋此(1942)

江东旧义饥难救,浯上新文石待磨。

注:江东旧义:《世说新语 假谲》曰:“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在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义宁癸酉(1933)尝著《支愍度学说考》,故于伧僧为难忘。戊寅(1938)《残春》曰:“过江愍度饥难救。”义宁庚辰(1940)《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曰:“先生讲学著书于东北风尘之际,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南北相望,幸俱未树新义,以负如来。” 义宁辛卯(1951)《送朱少滨教授退休卜居杭州》曰:“同酌曹溪我独羞,江东旧义雪盈头。”曹溪盖谓南宗顿悟一派,《坛经》曰:“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此喻马、列之说。援庵当半壁陆沉之际,在北能持节不改,迨绛国之立,乃降志变学,阿世无已,独义宁仍守旧义也。又,义宁乙巳(1965)《先君致邓子竹丈手札二通书后》曰:“乞仙令之残砂,守伧僧之旧义。”前后三十馀岁,反复言之,虽以境遇有别,而气节则一,欲会义宁之心曲,斯为钥矣。浯上新文:吴宓注曰:“唐元结浯溪《中兴颂》。意谓中兴今尚有待,委婉言之耳。”义宁虽略许中兴,然深忧未尝消也。

壬午桂林雁山七夕(1942)

已凉天气沉沉睡,欲曙星河淡淡收。

注:义宁题注曰:“桂林良丰山居时作。”已凉天气:韩偓《已凉》曰:“已凉天气未寒时。” 欲曙星河:白居易《长恨歌》曰:“耿耿星河欲曙天。”乱中稍安,静好难得,虽片刻而足珍,后人见之,靡不动容。

癸未春日感赋(1943)

读书渐已师秦吏,钳市终须避楚人。

注:师秦吏:《史记 秦始皇本纪》载李斯言曰:“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钳市”句:《前汉书 楚元王传》曰:“初,元王敬礼申公等,穆生不嗜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其时青党治校,制控益深。吴宓《日记》已曰:“又与寅恪相约不入党。他日党化教育弥漫全国。为保全个人思想精神之自由,只有舍弃学校,另谋生活。艰难固穷,安之而己。”不意义宁亦终生未脱学校,晚岁几近于申公、白生耳。

杨遇夫寄示自寿诗五首即赋一律祝之(1944)

蔽遮白日兵尘满,寂寞玄文酒盏深。

注:“寂寞”句:扬雄《解嘲》曰:“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以同姓比之杨树达。玄文:扬雄著《太玄》,然未为人赏,《解嘲》曰:“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又,《前汉书 扬雄传》曰:“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莽闻之曰:‘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间请问其故,乃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雄不知情。有诏勿问。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雄以病免,复召为大夫。家素贫,嗜酒,人希至其门。”义宁丁卯(1927)《王观堂先生挽联》曰:“待检玄文奇字。”甲辰(1964)《一榻》曰:“蜀郡玄文终寂寞。”亦用此故事。

忆故居 并序(1945)

寒家有先人之敝庐二:一曰崝庐,在南昌之西门,门悬先祖所撰联,曰:“天恩与松菊,人境托蓬瀛。”;一曰松门别墅,在庐山之牯岭,前有巨石,先君题“虎守松门”四大字。今卧病成都,慨然东望,暮景苍茫,回忆平生故居,赋此一诗,庶亲朋览之者,得知予此时之情绪也。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送凄凉。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松门松菊家何在,且认他乡作故乡。

注:吴宓注曰:“时盟军攻陷柏林,四月二十七日墨索里尼死于Como湖畔,日本势亦穷蹙。”是篇作于四月卅日。“一生”句:陈三立《赠黄公度》曰:“千年治乱馀今日,四海苍茫到异人。”又,《二月二十一日同徐悟阳道长赴西山展墓作》曰:“遗言尽负成今日。”《过太夷海藏楼夜话》曰:“举世无人对此宵。”负气:见前《春日独游玉泉静明园》诗注。“且认”句:《红楼梦》甄士隐解《好了歌》曰:“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义宁与先人精神相继,每自砥砺,所以述家庐者,意守节而不移,忧戚以应世矣。

十年诗用听水斋韵 其二、三(1945)

十载长安走若狂,玄都争共赏瑶芳。

岂知紫陌红尘路,遽作荒葵野麦场。

歌舞又移三峡地,兴亡谁酹六朝觞。

去年崔护如回首,前度刘郎更断肠。

金谷繁华四散空,但闻啼鸟怨东风。

楼台基坏丛生棘,花木根虚久穴虫。

蝶使几番飞不断,蚁宫何日战方终。

十年孤负春光好,叹息园林旧主翁。

注:听水斋诗即陈宝琛所作落花十二律,乙未(1895)《感春四首》、己未(1919)《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四首》、戊辰(1928)《荫坪迭落花前韵四首索和己未及今十年矣感而赋此》。句句言花,皆有政事之隐喻,义宁接其衣钵者也。

玄都:刘禹锡《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曰:“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荒葵野麦:刘禹锡《再游玄都观并引》曰:“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为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去年崔护:事见孟棨《本事诗》,崔护《题都城南庄》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前度刘郎:刘禹锡《再游玄都观》曰:“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长安,喻南京也,自国民政府成立至卢沟桥事变,恰十年。国运如花,有哀秾之晚意在焉。吴宓钞存稿《与公逸夜话用听水斋韵》曰:“忆昔长安士女狂,玄都争共赏瑶芳。重来紫陌红尘路,但见荒葵野麦场。门寂渐稀车马客,春归难尽别离觞。去年崔护如回首,前度刘郎自断肠。”

“金谷”句:晋石崇金谷园故事。杜牧《金谷园》曰:“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楼台”句:言青党根基腐坏,难禁动摇。蝶使:谓美国调停之使赫尔利(Patrick Jay Hurley)。蚁宫:言青绛之内战。旧主翁:谓奉化也。吴宓钞存稿《与公逸夜话用听水斋韵》曰:“金谷繁华四散空,尚馀残照怨春风。亭池竹乱惟闻鸟,花木根枯早穴虫。蝶使几番飞不断,蚁宫何日战方终。年年辜负春光好,叹息园林旧主翁。”

乙酉七月七日听人说水浒新传适有客述近事感赋(1945)

谁缔宣和海上盟,燕云得失涕纵横。

花门久已留胡马,柳塞翻教拔汉旌。

妖乱豫幺同有罪,战和飞桧两无成。

梦华一录难重读,莫遣遗民说汴京。

注:此诗当为义宁七律之冠冕。“海上”句:宣和联金灭辽,结海上之盟,度置失当,攻辽亦败,初欲恢复幽云,后仅得燕京六州,仍以输辽之岁币予金,且增燕京析津府租税钱一百万贯。宣和五年(1123)宋收燕京,改燕山府,宣和七年(1125)重为金人攻取,不久遂至靖康之难,中夏板荡陵夷,国史之变,以斯为剧也。宣和旧事,喻当时中苏之盟,燕云之地,则拟于东北,虽日本不能占之,而苏联占之,亦非奉化所能治也。吴宓钞存稿作“谁结宣和海上盟。”花门:花门山堡,唐置以御外族,在居延海北三百里,后为回纥屯驻,即以称回纥。杜甫《哀王孙》曰:“花门剺面请雪耻。”此言苏联势染新疆。拔汉旌:《史记 淮阴侯列传》曰:“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仍谓东北形势。妖乱:杜甫《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曰:“妖腰乱领敢欣喜。”豫:刘豫也,叛宋降金,受册为伪齐主,建元阜昌。此指羽翼日本之奸伪,然宣统不在其中,盖义宁祖、父俱为清臣,其亦气质遗少,讵以妖乱之名加于故主耶。幺:杨幺也,建炎四年(1130)钟相、杨幺之乱作,号为等贵贱,均贫富。此拟于绛党。战和飞桧:岳武穆主战,比之蒋奉化,秦桧主和,比之汪番禺。梦华: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寓遗民之思也。古典今事,警痛交融,后之览者,大可哀矣。

玄菟(1945)

前朝玄菟阵云深,兴废循环梦可寻。

秦月至今长夜照,汉关从此又秋阴。

当年覆辙当年恨,一寸残山一寸金。

留得宣和头白老,锦江衰病独哀吟。

注:“前朝”句:汉武帝置玄菟郡,地辖今辽宁东及朝鲜咸镜道之域,此谓东北形势也。李商隐《随师东》曰:“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当年覆辙:北宋联金灭辽,南宋联蒙灭金,弱虏死,强敌盛,俱致覆亡,其所亡者,非一姓一朝之江山,实亡中夏往后数百年之气运也。义宁披览旧史,惊心目前,知中国之地,覆辙回环,恶浪迭至,故而感恨无穷矣。“一寸”句:辽金之际有左企弓者,劝金主之诗曰:“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宣和头白老:义宁自谓也。锦江:时义宁在成都燕京大学。吴宓钞存稿第二句作“兴废无端梦可寻”,第五句作“当年旧事当年恨”,第八句作“锦江衰鬓独哀吟”。注曰:“宋子文与苏俄订约, 从罗斯福总统雅尔塔秘议, 以中国东北实际割让与苏俄, 日去俄来, 往复循环, 东北终非我有。此诗及前后相关数诗,皆咏其事而深伤之也。”

余昔寓北平清华园尝取唐代突厥回纥土蕃石刻补正史事今闻时议感赋一诗(1945)

唐碑墨本手摩挲,回忆当时感慨多。

逻逤不烦飞驿鸟,和林还别贡峰驼。

赐秦鹑首天仍醉,受虏狼头世敢诃。

自古长安如弈戏,收枰一著奈君何。

注:唐碑:谓长庆会盟碑,在大昭寺门前。逻逤:拉萨也,其时西藏自理政教,绝于域外。和林:元旧都,在今外蒙,其时外蒙独立,转附庸苏联。“赐秦”句:庾信《哀江南赋》曰:“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秦在西北,以喻绛党也。狼头:《隋书》载突厥“牙门建狼头纛,示不忘本也。”此谓苏联受日本之降。“自古”句:杜甫《秋兴》曰:“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漫夸(1945)

漫夸朔漠作神京,八宝楼台一夕倾。

延祚岂能同大石,附庸真是类梁明。

收场傀儡牵丝戏,贻祸文殊建国名。

别有宣和遗老恨,辽金兴灭意难平。

注:斯作咏满洲国兴亡之事也。“漫夸”句:郑孝胥《小海唱》曰:“用辽犹足支天下。”又,《弢庵太傅八十五岁生日》曰:“天回朔漠作神京。”义宁反责之。八宝楼台:亦七宝楼台之谓。义宁《己丑(1949)清明日作用东坡韵》曰:“七宝楼台倏成灰。”“延祚”句:耶律大石立西辽,犹可称强,享国八十八年。梁岳阳王萧詧降西魏,附庸北朝,是称西梁,止辖江陵一区而已。谓满洲国不过日本之傀儡耳。文殊:见前《游北海天王堂》(题省。)诗注。《钦定满洲源流考》清高宗上谕曰:“我朝肇兴时,旧称满珠,所属曰珠申,后改称满珠,而汉字相沿,讹为满洲,其实即古肃慎,为珠申之转音,更足征疆域之相同矣。”又,清高宗《御制全韵诗》注曰:“号满洲是为国家开基之始。”当时鸿号,竟加伪名,固可叹也。“别有”句:见前《听人说水浒新传》(题省。)诗注。陈夫人晓莹题注曰:“八月十二日作。”吴宓钞存稿曰:“八月十八日作。第二、三句为‘十载纷纭一旦倾’,‘ 延祚岂能希大石’。”注曰:“时苏俄进兵据东北,满洲国亡。文殊、曼殊皆满洲之异译。”

乙酉九月三日日本签订降约于江陵感赋(1945)

燃萁煮豆萁先尽,纵火焚林火自延。

注:“燃萁”句:曹植《七步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中、日可视为同根,萁喻日本。吴宓钞存稿作“燃萁煮豆萁先及。”“火自延”者,言灾祸连环,绛党壮大也。

南朝(1946)

金粉南朝是旧游,徐妃半面足风流。

苍天已死三千岁,青骨成神二十秋。

去国欲枯双目泪,浮家虚说五湖舟。

英伦灯火高楼夜,伤别伤春更白头。

注:金粉:吴伟业《残画》曰:“六朝金粉地,落木更萧萧。”徐妃:梁元帝徐妃昭佩也。《南史》曰:“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李商隐《南朝》曰:“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苍天:后汉季年,黄巾米贼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此喻绛党之兴,将取民国而代之也。青骨:干宝《搜神记》曰:“蒋子文者,广陵人也。嗜酒好色,挑挞无度,常自谓己骨清,死当为神。”后死于建康之锺山,立庙祀之,锺山转号为蒋山。故青骨以喻奉化也,自丁卯(1927)宁汉合流至丙戌(1946)适二十年。义宁乙酉(1945)《新清平调一首》曰:“青骨成神端可信。”浮家:范蠡故事,《国语 越语》曰:“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义宁《辛卯(1951)广州元夕用东坡韵》曰:“泛宅浮家处处船。”伤别伤春:李商隐《杜司勋》曰:“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北朝(1946)

羊酪莼羮事已陈,长江天堑局翻新。

金瓯再缺河南地,玉貌争夸塞外春。

虎旅汉营旗帜改,鹍弦胡语怨恩频。

惟馀数卷伽蓝记,泪渍千秋纸上尘。

注:羊酪莼羹:《世说新语 言语》曰:“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长江天堑:义宁《己丑(1949)清明日作用东坡韵》曰:“长江天堑安在哉。”“金瓯”句,言国共中原之战事也。玉貌,谓鲁仲连,《战国策 赵策》曰:“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盖其时民盟一系竞颂延安。“虎旅”句:谓苏联阻青党接管东北,而绛党占得先机也。鹍弦:刘孝绰《夜听妓赋得乌夜啼》:“鹍弦且辍弄。”胡乐,言苏联也。伽蓝记:杨衒之著《洛阳伽蓝记》,志念北魏洛京之胜迹,义宁殆有共鸣也。“泪渍”句:王安石《读史》曰:“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义宁甲辰(1964)《题小忽雷传奇旧刊本》曰:“泪洒千秋纸上尘。”

丙戌春游英归国舟中作(1946)

蚕食光阴春黯淡,龙吟风雨夜迷漫。

注:龙吟风雨:杜甫《滟滪》曰:“风雨时时龙一吟。”

己丑清明日作用东坡韵(1949)

纸烬不飞鸦铩羽,眼枯无泪溅花开。

注:此诗次韵苏轼《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携一瓢酒寻诸生皆出矣独老符秀才在因与饮至醉符盖儋人之安贫守静者也》,苏诗曰:“老鸦衔肉纸飞灰,万里家山安在哉。苍耳林中太白过,鹿门山下德公回。管宁投老终归去,王式当年本不来。记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开。”上巳、寒食皆与清明相近。义宁清明日次此韵者,是篇而外,凡有《乙巳(1965)清明日作次东坡》、《丙午(1966)清明次东坡韵》,计三首。“纸烬”句:即反用苏句。铩羽:鲍照《侍郎上疏》曰:“铩羽暴鳞,复见翻跃。” 柳宗元《零陵赠李卿元侍御简吴武陵》曰:“铩羽集枯干,低昂互鸣悲。”溅花:杜甫《春望》曰:“感时花溅泪。”义宁此时已盲,欲哭而无泪。《乙巳清明日作次东坡》曰:“赢得残泪溅花开。”

己丑夏日(1949)

群儿只博今朝醉,故老空馀后死悲。

注:今朝醉:权审《绝句》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年少每喜新法之新,不识酒性而妄饮,酣醉之后,青春苦废。后死:《论语 子罕》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又,义宁自言不得早死,目睹身受此悲惨也。

庚寅春日答吴雨僧重庆书(1950)

悟禅獦獠空谈顿,望海蓬莱苦信真。

注:“悟禅”句:《坛经 行由品第一》慧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顿谓禅宗顿教,喻绛党之激进,欲一超直入如来地耳。蓬莱:谓台湾。

文章(1951)

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成规。

白头宫女哈哈笑,眉样如今又入时。

注:宗朱:元以降科考以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为准。此以色言绛国,欲以马、列为宗也。颂圣:圣非周孔之圣,盖马、列、斯、毛之新圣也。义宁《甲午(1954)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曰:“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白头宫女:元稹《行宫》曰:“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入时: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曰:“画眉深浅入时无。”此言趋时媚世之旧派学人耳。另录稿曰:“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或云“文章”特言章士钊也,可取。

经史(年不详)

虚经腐史意何如,溪刻阴森惨不舒。

竞作鲁论开卷语,说瓜千古笑秦儒。

注:虚经:《列子》,又号《冲虚真经》。腐史:司马迁受腐刑,作《史记》。盖有取于“马”、“列”二字也。鲁论开卷语:《论语 学而》首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取“学习”二字。另录稿曰:“见说鲁论开卷语。”说瓜:坑儒故事,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曰:“秦既焚书,患苦天下不从所改更法,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令冬种瓜于骊山坑谷中温处。瓜实成,诏博士诸生说之,人人不同,乃命就视之。为伏机,诸生贤儒皆至焉,方相难不决,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之,终乃无声。”

题冼玉清教授修史图 其二(年不详)

国魄消沉史亦亡,简编桀犬滋雌黄。

著书纵具阳秋笔,那有名山泪万行。

注:“简编”句: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曰:“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谓文人事绛党如走狗然。简编或特指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阳秋:即《春秋》,避晋简文帝母郑太后阿春讳,乃改春作阳。《春秋》笔法,用褒贬也。《孟子 滕文公下》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名山:司马迁《报任安书》曰:“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此义宁自谓著述恐无地堪藏,故为之悲也。

男旦(1952)

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

太息风流衰歇后,传薪翻是读书人。

注:改男造女:旧戏男扮女装,取“改造”二字。鞠部:谓戏班也。宋无《宫词》曰:“高皇尚爱梨园舞,宣索当年鞠部头。”自注曰:“宋思陵时,有鞠夫人,善歌舞,为仙韶院第一。既而称疾告归。一日,宫中曲舞不称旨,提举官奏曰:‘此非鞠部头不可。’”又“鞠”作“菊”,见周密《齐东野语》。“传薪”句:“知识分子”者,士大夫之碎片也,馀烬也。绛国之下,改男造女,作绕指柔,真传薪旦角耳。

偶观十三妹新剧戏作(1952)

涂脂抹粉厚几许,欲改衰翁成姹女。

满堂观众笑且怜,黄花一枝秋带雨。

注:“欲改”句:事出文康《儿女英雄传》第十五回“酒合欢义结邓九公,话投机演说十三妹。”衰翁者,邓九公也。一说谓陈垣,一说谓翁文灏,似以后说为洽。盖“衰翁”得一“翁”字,又第十五回欲辱九公者乃周三,且事在淮安府山阳县,喻周淮安也,其时有“思想改造运动”,淮安于翁氏返国特致嘉许。“黄花”句:白居易《长恨歌》曰:“梨花一枝春带雨。”斯反讽也。

吕步舒(1952)

证羊见惯借耝奇,生父犹然况本师。

不识董文因痛诋,时贤应笑步舒痴。

注:证羊:《论语 子路》曰:“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借耝:《前汉书 贾谊传》曰:“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毋取箕帚,立而谇语。”生父犹然:刺胡适子思杜也,思杜叛父,后自经死。“不识”句:《史记 董仲舒传》曰:“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次韵朱少滨癸巳杭州端午之作(1953)

艾诩人形终傀儡,槐酣蚁梦更荒唐。

注:“艾诩”句:宗懔《荆楚岁时记》端午条曰:“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谓绛国种种意态特有其表,非其本来面目也。又,义宁《丁酉(1957)五日客广州作》曰:“好扮艾人牵傀儡。”槐酣蚁梦:南柯太守故事,见《太平广记》淳于棼条。此言绛国所造,不过乌有之乡耳。

热不成寐次少老停战诗韵(1953)

神光离合乍阴阳,羊首悬门岂卖羊。

孤注澶渊安北宋,诡盟梨树误中唐。

千秋旧史金为镜,九夏炎威火沸汤。

欲梦高寒冷肝肺,可怜无路黑甜乡。

注:“神光”句:曹植《洛神赋》曰:“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喻政局也。“孤注”句:宋辽澶渊之盟,其后南北相安百馀年。谓中美停战朝鲜,局面底定。“诡盟”句:唐德宗贞元三年,唐蕃结盟。初,以鸿胪卿崔澣为入吐蕃使,预定盟所于清水,后吐蕃大相尚结赞以其地不吉,请盟于原州之土梨树,唐以土梨树多阻险,恐吐蕃设伏,遂改平凉川。乃以浑瑊为平凉盟会使,兵部尚书崔汉衡副之,盟时吐蕃背信擒杀唐诸兵将,浑瑊仅以身免。《资治通鉴》曰:“初,吐蕃尚结赞恶李晟、马燧、浑瑊,曰:‘去三人,则唐可图也。’于是离间李晟,因马燧以求和,欲执浑瑊以卖燧,使并获罪,因纵兵直犯长安,会失浑瑊而止。”义宁之用意未明。火沸汤:非止天气之炎耳。黑甜乡:苏轼《发广州》曰:“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馀。”自注曰:“俗谓睡为黑甜。”

广州赠别蒋秉南 其二(1953)

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佚关兴废,怀古伤今涕泗涟。

注:孙盛阳秋:晋人孙盛著《晋阳秋》,词直而理正,桓温见而怒,逼令删改,盛遂录别本,后得两存之。时义宁《论再生缘》油印本已外传,余英时作《论再生缘书后》。所南心史:宋遗民郑思肖著《心史》,藏于铁函,崇祯间自苏州承天寺井中出,缄封书“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喻义宁所著《论再生缘》,二句对合。义宁《论再生缘校补记后序》曰:“《论再生缘》一文乃颓龄戏笔,疏误可笑。然传播中外,议论纷纭。因而发现新材料,有为前所未知者,自应补正。兹辑为一编,附载简末,亦可别行。至于原文,悉仍其旧,不复改易,盖以存著作之初旨也。噫!所南心史,固非吴井之藏。孙盛阳秋,同是辽东之本。点佛弟之额粉,久已先干。裹王娘之脚条,长则更臭。知我罪我,请俟来世。”

次韵答龙榆生(1953)

吸尽西江由马祖,自家公案自家参。

注:义宁丙申(1956)《从化温泉口号》曰:“未解西江流不尽,漫夸大口马禅师。”西江:《祖堂集》曰:“庞居士嗣马大师。居士生自衡阳,因问马大师:‘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摩人?’马师云:‘待居士一口吸尽西江水,我则为你说。’”马祖:道一禅师,开洪州宗。此言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自家”句:义宁自谓不与时流相合也。

癸巳秋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著再生缘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徧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咏卷十五绘影阁咏家□□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壻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 其一(1953)

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

注:“文章”句:陈端生《再生缘》第六十五回曰:“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封侯”句:陈文述《西泠闺咏》载《绘影阁咏家□□》曰:“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壻觅封侯。”义宁之学凡有两转,初通诸国文字甚伙,有志于四裔文献史地之学,即《敦煌劫馀录序》所言之“预流”也。后以贫乱播迁,遂渐荒废,治中古魏晋隋唐之史,以正史、《通鉴》为主,所用不过寻常版本,无所谓预流,而卓然自开其流,此无奈之一转也。及其目盲,至于绛国,治史益难,乃考证明清诗文小说寄托节义,用遣生涯,此无奈之又一转也。由开而合,由合而内刻幽深,亦所谓沦落也哉!

答北客(1953)

多谢相知筑菟裘,可怜无蟹有监州。

柳家既负元和脚,不采苹花即自由。

注:时北人欲请义宁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二所,义宁赋此谢绝。菟裘:《左传》隐公十一年曰:“羽父请杀桓公,以求大宰。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可怜”句:欧阳修《归田录》曰:“国朝自下湖南,始置诸州通判,既非副贰,又非属官。故尝与知州争权,每云:‘我是监郡,朝廷使我监汝。’举动为其所制。太祖闻而患之,下诏书戒励,使与长吏协和。凡文书,非与长吏同签书者,所在不得承受施行。至此遂稍稍戢,然至今州郡往往与通判不和。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馀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苏轼《金门寺中见李西台与二钱唱和四绝句戏用其韵跋之》曰:“欲问君王乞符竹,但忧无蟹有监州。”言北上将受钳屈调伏之苦矣。“柳家”句: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曰:“君家自有元和脚,莫厌家鸡更问人。”义宁丁卯(1927)《寄傅斯年》曰:“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谓学术也。“既负”,一作“自有”,不及前者耐味。或云柳家”指章士钊,盖章氏少习柳文,晚岁犹著《柳文指要》也。“不采”句: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曰:“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斯反用其意。义宁己巳(1929)《王静安先生纪念碑铭》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贤所同殉之精义,其岂庸鄙之敢望。”

甲午元旦题曾农髯丈所画齐眉绥福红梅图(1954)

花枝含笑画犹存,偕老浑忘岁月奔。

红烛高烧人并照,绿云低覆镜回温。

新妆几换孤山面,浅笔终留倩女魂。

珍重玳梁香雪影,他生同认旧巢痕。

注:义宁题注曰:“图为莹寅结婚时洞房壁间所悬画幅也。”义宁丙午(1966)《又题红梅图一律图为寅恪与晓莹结褵时曾农髯丈熙所绘赠迄今将四十载矣》曰:“卌年香茜梦犹存,偕老浑忘岁月奔。双烛高烧花欲笑,小窗低语酒馀温。红妆纵换孤山面,翠袖终留倩女魂。珍惜玳梁桑海影,他生重认旧巢痕。”又,《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弁言本曰:“镜台画幅至今存,偕老浑忘岁序奔。红烛高烧光并照,绿云低覆悄无言。栽花几换湖山面,度曲能留月夜魂。珍惜玳梁香茜影,他生重认旧巢痕。”孤山:林逋隐居孤山,梅妻鹤子,此谓梅图,亦喻夫人。玳梁:沈佺期《古意》曰:“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巣痕:苏轼《正月二十日出郊寻春》(题省。)曰:“事如春梦了无痕。”《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曰:“九重新扫旧巢痕。” 义宁《壬辰(1952)春日作》曰:“南渡饱看新世局,北归难觅旧巢痕。”丁酉(1957)《答王啸苏君》曰:“东坡梦里旧巢痕, 惆怅名存实未存。”《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曰:“夫九重之旧巢亦梦也。旧巢之旧痕既可扫,则寅恪三世及本身旧事之梦痕,岂可不记耶?”又曰:“然则梦痕不仅可记,其中复有可惜者存焉。”巣痕者,夫妻生涯、家风世德也;巣者,士夫之家也,士夫益坠,则巣不完存,遗痕愈淡。况乎巣于玳梁,玳瑁之美者,中夏之神皋圣籍、纪纲伦序也;梁者,则义宁《王观堂先生挽词序》所谓“有形之社会制度”也。呜呼,梁之不存,巣将焉附,惟剩几点荒痕流荡世间,若存若散而已。

钱受之东山诗集末附甲申元日诗云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戏题一绝(1954)

兴亡江左自伤情,远志终惭小草名。

谁为谢公转一语,东山妓即是苍生。

注:义宁《柳如是别传》载此诗题为:“崇祯甲申夏日,黄皆令于东山阁画扇,上有柳如是题陈卧子《满庭芳》词。词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因戏改晋时旧语,兼采龚璱人诗句,而易其意旨,共赋三绝。”“谁为”作“我为”。盖赋钱谦益、柳如是事也。“远志”句:《世说新语 排调》曰:“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谓钱氏初为东林名士,后罢官隐居,韬晦自养,为清流魁首,弘光时乃附马士英、阮大铖而起,终以失节降清,身败名裂。义宁深惜之。或云义宁实言张东荪,聊备一说。“东山”句:龚自珍《己亥杂诗》曰:“别有狂言谢时望,东山妓即是苍生。”盖乾嘉全盛以后,渐露萧索,定盦尚在初秋之世,已发晚遗之言。当世变之亟,奔迸四溢,遗民哀颓,畸人困郁,而一切无可奈何,妓即替苍生矣。义宁之颂红妆,亦斯理也。绛国以来,义宁暮气渐沉,晚相愈出,与民国之时诗味不同,宜细察之。

无题(1954)

世人欲杀一轩渠,弄墨然脂作计疏。

猧子吠声情可悯,狙公赋芧意何居。

早宗小雅能谈梦,未觅名山便著书。

回首卅年题尾在,处身夷惠泣枯鱼。

注:轩渠:《后汉书 蓟子训传》曰:“儿识父母,轩渠笑悦。”形容胡适之貌也。猧子吠声:王符《潜夫论 贤难》曰:“谚曰:‘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其时有“批胡运动”。义宁自注曰:“《太真外传》有康国猧子之记载,即今外人所谓‘北京狗’,吾国人则呼之为‘哈吧狗’。元微之《梦游春》诗‘娇娃睡犹怒’与《春晓》绝句之‘𤞇儿撼起钟声动’皆指此物,《梦游春》之‘娃’乃‘𤞇’字之误,浅人所妄改者也。”有暗刺之意。狙公:《庄子 齐物论》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言绛党由批俞平伯而及于胡适,花样虽多,用心一贯。小雅:与大雅相对,旧时小说不登大雅之堂,乙卯(1915)以降,新学日显,治小说之学者众。谈梦:胡适著《红楼梦考证》。“未觅”句:略嫌胡适著作之草促。“处身”句:义宁戊辰(1928)《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曰:“吾徒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又,是年《答龙榆生》曰:“难同夷惠论通介。”

乙未阳历元旦诗意有未尽复赋一律(年不详)

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纸一堆。

天壤久销奇女气,江关谁省暮年哀。

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

留得秋谭仙侣曲,人间遗憾终难裁。

注:歌哭无端:谭嗣同《除夕感怀》曰:“无端歌哭因长夜。”奇女气:《前汉书 外戚列传》曰:“武帝巡狩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龚自珍《夜坐》曰:“塞上似腾奇女气。”义宁甲辰(1964)《稿竟说偈》曰:“奇女气销,三百载下。”“江关”句:杜甫《咏怀古迹》曰:“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义宁自喻也。秋潭仙侣曲:义宁自注曰:“陈卧子集中有《秋潭曲》,宋让木集中有《秋塘曲》。宋诗更是考证河东君前期事迹之重要资料也。”“绝命”句:钱谦益殁后,柳如是遭逢家难,为族人逼债,遂自经死。义宁《柳如是别传》曰:“又观其与河东君情感笃挚,至死不变,恐牧斋逝世后若无遵王等之压迫,河东君亦有身殉之可能也。”

乙未人日(1955)

废疾久遮今世眼,登临犹发古时愁。

注:“登临”句: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杜甫《登楼》曰:“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余季豫先生挽词二首 其二(1955)

岂意滔天沉赤县,竟符掘地出苍鹅。

注:滔天:《尚书 益稷》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苍鹅:《晋书 五行志》曰:“孝怀帝永嘉元年二月,洛阳东北步广里地陷,有苍白二色鹅出,苍者飞翔冲天,白者止焉……是后,刘元海、石勒相继乱华。”或云“掘”字寓意自陷,其时绛党行效苏俄,是乱华也。

乙未迎春后一日作(1956)

乍暖还寒几换衣,今年节候与春违。

黄莺惊梦啼空苦,白雁随阳倦未归。

披史独悲朱墨乱,看花谁送紫红飞。

东坡文字为身累,莫更寻诗累去非。

注:“乍暖”句:兼言世氛。是年初绛党有“知识分子问题会议”,韶山有改造之要言。或云与龙潜有关,恐不切,是年春其即调返北京,不必于此杪末言之也。“黄莺”句:“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绛党欲钳士口,故义宁以打莺拟之。白雁随阳:《尚书 禹贡》曰:“阳鸟攸居。”孔氏传曰:“随阳之鸟,鸿雁之属,冬月所居于此泽。”义宁甲午(1954)《致杨树达函》曰:“弟畏人畏寒,故不北行。”以南飞之雁自喻也。“披史”句:周密《齐东野语》朱墨史条曰:“绍圣中,蔡卞重修《神宗实录》,用朱黄删改。每一卷成,辄纳之禁中。盖将尽泯其迹,而使新录独传。所谓朱墨本者,世不可得而复见矣。”又,《宋史 范冲传》曰:“冲之修《神宗实录》也,为《考异》一书,明示去取,旧文以墨书,删去者以黄书,新修者以朱书,世号‘朱墨史’。”此谓绛党新史欲尽掩旧史之真,是悲其乱也,兼取朱色。紫红:朱熹《春日》曰:“万紫千红总是春。”或以此云控制日严,葬送缤纷春色,恐不切。义宁每以花喻政,紫红其绛党之谓乎?“东坡”句:苏轼《出狱次前韵》曰:“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莫更”句:义宁自注曰:“陈去非诗云:‘亭角寻诗满袖风。’又云:‘更拟东坡岭外文。’”以陈与义自比也。或云义宁此诗屡及“文字”,系为“文字改革”而发,是年初绛党有《关于文字改革工作问题的指示》。

丙申春日偶读杜诗唯见林花落之句戏成一律(1956)

林花天上落红芳,飘堕人间共断肠。

阿母筵开争骂座,太真仙去愿专房。

按歌未信宫商换,学舞端怜左右忙。

休问大罗云外事,春阴终护旧栽棠。

注:林花:杜甫《别房太尉墓》曰:“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林花,谓史泰林(Joseph Vissarionovich Stalin)也。癸巳(1953)史氏殁,丙申(1956)苏共第二十次代表大会遂贬弃其人。共断肠:或云“共断肠”之“共”暗指绛党,且谓“断肠”与“产党”双声迭韵,或附会太甚。“阿母”:西王母,言赫鲁雪夫(Nikita Sergeyevich Khrushchev)。义宁甲辰(1964)《戏赋反落花诗一首次听水斋落花诗原韵》曰:“东皇西母羞相会。”亦此之谓也。太真:杨玉环,未详其指。或云乃赫鲁雪夫除贝利亚(Lavrenti Pavlovich Beria)而自专,不知是否。“按歌”句:言中国仍尊史氏,非尽从苏俄谱调之变也。“学舞”句:绛党效法苏俄,至此有左倾、右倾之辨。大罗:段成式《酉阳杂俎》玉格条曰:“三清上曰大罗。”取“罗”字,谓罗刹也,时呼苏俄为“老大哥”,以仙界拟之。“春阴”句:陆游《花时遍游诸家园》曰:“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韶山之于史氏,岂非爱而抵死狂耶?“春阴”句:谓绛党仍持旧态也。

丙申六十七岁初度晓莹置酒为寿赋此酬谢(1956)

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斫头。

注:斫头:道出义宁晚季之用意,语亦重矣。义宁《柳如是别传》尝作“惟馀骨”、“笑乱头”,不通,系浅人妄改,《诗集》本作“砍头”,未为雅驯。

听读夏瞿禅新著姜白石合肥本事词即依见赠诗原韵酬之(1956)

红楼隔雨几回望,衣狗浮云变白苍。

天宝时装嗤老大,洛阳格义堕微茫。

词中梅影招魂远,岭外莺声引兴长。

肥水东流无限恨,不徒儿女与年光。

注:“红楼”句:李商隐《春雨》曰:“红楼隔雨相望冷。”义宁乙酉(1945)《十年诗用听水斋韵》曰:“雨寒遥望隔红楼。”丁亥《无题》曰:“隔雨红楼冷不禁。”此谓绛国。“衣狗”句:杜甫《可叹》曰:“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言世运迁替之速。“天宝”句:白居易《新乐府 上阳白发人》曰:“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义宁自嘲抱遗守旧而不易也。或云此首言章士钊,聊备一说。格义:义宁癸酉(1933)尝著《支愍度学说考》,特论“格义”,盖佛经初传,翻译以老庄相比附,以致曲解。同年《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曰:“西晋之世,僧徒有竺法雅者,取内典外书以相拟配,名曰‘格义’,实为赤县神州附会中西学说之初祖。”以为穿凿怪诞,莫可追诘,亟意于摧陷廓清,后竟无功,乃慨然其微茫也。此谓绛党诸说,亦格义之流,非马氏之原旨。颔联别本作:“凤纸相思哀窈窕,马肝可笑堕微茫。”凤纸相思:陈端生《再生缘》也。义宁《癸巳(1953)秋夜听读再生缘》(题省。)曰:“独听凤纸写相思。”又《论再生缘》曰:“承平豢养,无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兴窈窕之哀思, 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云尔。”与夏氏皆考证本事之作也。马肝:《前汉书 辕固传》记汉景帝言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未为愚。”颜师古注曰:“马肝有毒,食之憙杀人,幸得无食。言汤、武为杀,是背经义,故以马肝为喻也。”故言马肝,谓汤武革命,取“革命”二字,有微意焉。梅影:姜夔自度《暗香》、《疏影》二曲。莺声:谓广州京剧团之新谷莺,义宁甚赏其人,篇咏颇伙。招魂:别本作“归魂”。“肥水”句:姜夔《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曰:“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不徒”句: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 行实考》论姜夔合肥词本事以恋情为主,义宁未之许也,故以姜词实寄故国之思,兴亡之恨也。尾联别本作“肥水东流天北转,剩排新谱送年光。”又作“肥水东流星北转,莫随儿女叹年光。”

前题余秋室绘河东君访半野堂小影诗意有未尽更赋二律 其二(1957)

佛土文殊亦化尘,如何犹写散花身。

白杨几换坟前树,红豆长留世上春。

天壤茫茫原负汝,海桑渺渺更愁人。

衰残敢议千秋事,剩咏崔徽画里真。

注:佛土文殊:谓清朝,见前《游北海天王堂》(题省。)诗注。散花身:散花天女,谓柳如是。钱谦益《西湖杂感》曰:“散花长侍净名翁。”即以天女比柳氏,以维摩诘自比也。其时非止明亡,清亦已亡,非止清亡,民国亦亡,而义宁犹著《柳如是别传》矣。“白杨”句:白居易《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曰:“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谓钱、柳墓。红豆:义宁乙未(1955)《咏红豆序》曰:“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属草。适发旧箧,此豆尚存,遂赋一诗咏之。”又本事之详见《柳如是别传》缘起章。“天壤”句:陈三立《赠妓》联曰:“天壤有情终负尔,香尘扬海渺愁予。”“衰残”句:钱谦益《甲申元日》曰:“衰残敢负苍生望。”崔徽:元稹《崔徽歌序》曰:“崔徽,河中府娼也。裴敬中以兴元幕使蒲州,与徽相从累月。敬中便还,崔以不得从为恨,因而成疾。有丘夏善写人形,徽托写真寄敬中曰:‘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发狂卒。”谓柳氏小像也。或云此首叹章士钊赴港游说事。

丁酉五日客广州作(1957)

照影湘波又换妆,今年新样费裁量。

声声梅雨鸣筝诉,阵阵荷风整鬓忙。

好扮艾人牵傀儡,苦教蒲剑断锒铛。

天涯节物鲥鱼美,莫负榴花醉一场。

注:照影湘波:谓湘夫人,端午拟屈原《楚辞》意。或云暗指韶山,可取。“今年”句:言韶山变换其策。鸣:时有“大鸣大放运动”。整:“整风”之谓也。又,义宁《丁酉首夏赣剧团来校演唱牡丹对药梁祝因缘戏题一诗》曰:“细雨竞鸣秦吉了,故园新放洛阳花。”傀儡:见前《次韵朱少滨癸巳杭州端午之作》诗注。言鸣放之举乃徒具其表,真意乃在引蛇出洞之“阳谋”也。蒲剑:谓菖蒲叶。李咸用《和殷衙推春霖即事》曰:“蒲剑岁初抽。”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曰:“端午日用菖蒲、艾子插于门旁,以禳不祥,亦古者艾虎蒲剑之遗意。”锒铛:《后汉书 崔寔传》曰:“献帝初, 钧与袁绍俱起兵山东,董卓以是收烈付郿狱,锢之,锒铛铁锁。”义宁谓“知识分子”评议时事,用卵击石,岂以蒲叶之柔薄,断绛国铁锁之坚牢乎。榴花:欧阳修《渔家傲》曰:“五月榴花妖艳烘。”似谓绛党。

用前题意再赋一首年来除从事著述外稍以小说词曲遣日故诗语及之(1957)

故纸金楼销白日,新莺玉茗送黄昏。

注:金楼:梁元帝撰《金楼子》。新莺:谓新谷莺。玉茗:汤显祖撰《玉茗堂四梦》。义宁《丁酉首夏赣剧团来校演唱牡丹对药梁祝因缘戏题一诗》曰:“金楼玉茗了生涯。”自注曰:“近日颇喜小说戏曲,梁祝事始见于萧七符书也。”

丁酉七夕(1957)

低垂粉颈言难尽,右袒香肩梦未成。

注:此诗以唐明皇、杨贵妃七夕盟誓故事为言。低垂粉颈:《再生缘 第六十九回》曰:“低垂粉颈连称是,徘徊转盼进房门。”此谓“知识分子”如妾妇之态。言难尽:韶山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斯反用之。右袒:韩偓《八月六日作》曰:“左牵犬马诚难测,右袒簪缨最负恩。”取一“右”字,言“右派”于绛国空抱痴梦,而遭“反右”也。或云此首言章士钊,盖由章氏更及于韶山也。

南海世丈百岁生日献词(1958)

元佑党家犹有种,平泉树石已无根。

注:“元佑”句:义宁自注曰:“指新会某世交也。”盖梁启超,与义宁父三立相知。义宁乙酉(1945)《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曰:“先是嘉应黄公度丈遵宪,力荐南海先生于先祖,请聘其主讲时务学堂。先祖以此询之先君,先君对以曾见新会之文,其所论说,似胜于其师,不如舍康而聘梁。先祖许之……此新会主讲时务学堂之本末,而其所以至长沙者,实由先君之特荐。其后先君坐‘招引奸邪’镌职,亦有由也。”以元佑党拟于维新党。义宁亦尝以此自比,盖祖、父皆同情变法,后遭逐斥也。丁卯(1927)《王观堂先生挽词》曰:“元佑党家惭陆子”。平泉: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孙记》曰:“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当刺梁思成之自检背父。此句在《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弁言及吴宓钞存稿倶作“江潭骚客已无魂。”

春尽病起宴广州京剧团并听新谷莺演望江亭所演与张秋君微不同也 其三(1959)

早来未负苍生望,老去应逃后死羞。

注:“早来”句:钱谦益《甲申元日》曰:“衰残敢负苍生望。”后死:义宁《己丑(1949)夏日》曰:“故老空馀后死悲。”义宁晚季虽处厄境,气节未销,故云逃羞也。甲辰(1964)《赠蒋秉南序》曰:“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亦此意也。

逻些(1959)

逻些山高鸟倦飞,如何法帐转西归。

金瓶黄教无兴废,玉斧红尘有是非。

五道汉旌飘曙色,千年唐碣送馀晖。

会盟长庆寻常事,谁为伤春泪湿衣。

注:逻些:拉萨也,其时藏乱,十四世达赖喇嘛出奔印度,故言法帐西归。金瓶黄教:《清高宗实录》乾隆五十八年三月戊申谕曰:“朕护卫黄教,欲整饬流弊,因制一金奔巴瓶,派员赍往设于前藏大昭,仍从其俗。俟将来藏内或出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及大呼图克图等呼毕勒罕时,将报出幼孩内,择选数名将其生年月日名姓,各写一签入于瓶内,交达赖喇嘛念经会同驻藏大臣,在众前签掣以昭公当。”“无兴废”,言相沿未废也,或云乃“关兴废”之讹。玉斧:杨慎《南诏野史》曰:“(宋)太祖鉴唐之祸,以玉斧画大渡河为界,曰:‘此外非吾有也。’由是段氏得据南诏,相安无事。”此言西藏尝脱于中国。曙色:言绛党军帜也。唐碣:长庆会盟碑。义宁乙酉(1945)《余昔寓北平清华园尝取唐代突厥回纥土蕃石刻补正史事今闻时议感赋一诗》曰:“唐碑墨本手摩挲。”会盟长庆:唐穆宗长庆元年、二年,与吐蕃于长安、逻些盟誓,三年并树碑,申舅甥相好之义,文曰:“今社稷叶同如一,为此大和。”谓绛党与噶厦所议解放西藏事。

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1961)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

注:白眼:《世说新语 简傲》曰:“(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戊戌(1958)以降,义宁受批于绛流,乃愤而欲罢教学,经劝慰乃止。颂红妆:义宁自注曰:“近八年来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释证》等文凡数十万言。”吴宓注曰:“总之,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闲风趣之行事。”或云义宁以士人多成男旦,特颂红妆而高之也。参前《钱受之东山诗集戏题一绝》(题省。)诗注。

壬寅小雪夜病榻作(1962)

今生积恨应销骨,后世相知傥破颜。

注:销骨: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又,元稹《别李十一》曰:“闻君欲去潜销骨。”此谓恨痛之深,欲蚀其骨,见义宁之极哀也。破颜:《五灯会元》曰:“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又钱谦益集中颇用此语。义宁当时孤绝寂寞,又值衰老飘零之期,故惟托寄于后世,知者傥传其学与意,必欣喜也。又,义宁丙戌(1946)《来英治目疾无效将返国写刻近撰元白诗笺证留付稚女美延读之》曰:“馀生所欠为何物,后世相知有别传。”壬寅(1963)《入居病院疗足疾至今日适为半岁而足疾未愈拟将回家度岁感赋一律》曰:“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

癸卯正月十一日立春是夕公园有灯会感赋(1963)

涉世久经刀刺舌,闻歌浑忘雪盈颠。

注:刺舌:《隋书 贺若弼传》曰:“(贺若敦)临刑,呼弼谓之曰:‘吾必欲平江南,然此心不果,汝当成吾志。且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因引锥刺弼舌出血,诫以慎口。”苏轼《刘贡父见余歌词数首以诗见戏聊次其韵》曰:“刺舌君今犹未戒。”雪盈颠:义宁《庚寅(1950)广州中秋作》曰:“人间惆怅雪盈头。” 辛卯(1951)《送朱少滨教授退休卜居杭州》曰:“江东旧义雪盈头。”

癸卯元夕作用东坡韵(1963)

山河来去移春槛,身世存亡下瀬船。

注:此诗次韵苏轼《二月三日点灯会客》,苏诗曰:“江上东风浪接天,苦寒无赖破春妍。试开云梦羔儿酒,快泻钱塘药玉船。蚕市光阴非故国,马行灯火记当年。冷烟湿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义宁作元夕诗有取于末句也。凡元夕日次此韵者,除是篇外,有《丁亥(1947)元夕用东坡韵》、《戊子(1948)元夕放焰火呼邻舍儿童聚观用东坡韵作诗纪之》、《庚寅(1950)元夕用东坡韵》、《辛卯(1951)广州元夕用东坡韵》、《广州癸巳(1953)元夕用东坡韵》、《壬寅(1962)元夕作用东坡二月三日点灯会客韵》、《壬寅元夕后七日二客过谈因有所感遂再次东坡前韵》、《甲辰(1964)元夕作次东坡韵》、《乙巳(1965)元夕次东坡韵》、《乙巳元夕倒次东坡韵》、《丙午(1966)元夕立春作仍次东坡韵》,计十二篇,动故国当年之思,见迁转忧愤之意,递相连属,如《壬寅再次东坡》(题省。)所谓“留得诗篇自纪年”,《乙巳倒次东坡》(题省。)所谓“倒排苏韵记流年”也。移春槛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曰:“杨国忠子弟,每春至之时,求名花异木植于槛中。以板为底,以木为轮,使人牵之自转,所至之处,槛在目前,而便即欢赏,目之为移春槛。”下濑船:《前汉书 武帝纪》曰:“甲为下濑将军,下苍梧。”颜师古引臣瓒曰:“濑,湍也,吴越谓之濑,中国谓之碛。伍子胥书有下濑船。”苏轼《次韵刘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曰:“絮飞春减不成年,老境同乘下濑船。”义宁《庚寅元夕用东坡韵》曰:“山河已入移春槛,身世真同失水船。”

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丑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 其一(1963)

横海楼船破浪秋,南风一夕抵瓜州。

石城故垒英雄尽,铁锁长江日夜流。

惜别渔舟迷去住,封侯闺梦负绸缪。

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绵绵死未休。

注:斯作咏钱谦益预郑成功抗清事。题中项氏语实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楼船:钱谦益《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曰:“楼船荡日三江涌。”“石城”句: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曰:“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钱谦益《燕子矶归舟作》曰:“铁锁长江是旧流。”前二联言顺治己亥(1659)郑成功北伐抗清,率水师入长江,破江北南四府三州二十四县,而败于金陵城下。“惜别”句:钱谦益《后秋兴之三》题曰:“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盖郑氏败后,钱氏尝欲附之随行,后因白茆港舟师为清兵击毁,其志终不能遂,见义宁《柳如是别传》。又此或暗言义宁欲渡海赴台而未遂也。封侯:王昌龄《青楼曲》曰:“夫婿朝回初拜侯。”《闺怨》曰:“悔教夫婿觅封侯。”钱谦益《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曰:“关心好梦谁圆得,解道新封是拜侯。”言钱氏未能功成复明也。义宁《癸巳(1953)秋夜听读再生缘》曰:“不觅封侯但觅诗”,可知更兼自照。八篇和杜:钱谦益《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更谓其《投笔集》全帙。义宁《柳如是别传》曰:“《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诗史,较杜陵犹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又,《感赋》(题省。)其二曰:“明清痛史新兼旧。”明亡清兴,旧痛也,民国亡而绛国兴,新痛也。“此恨”句:白居易《长恨歌》曰:“此恨绵绵无绝期。”义宁戊寅(1938)《蓝霞》曰:“此恨绵绵死未休。”《甲辰(1964)四月赠蒋秉南教授》亦曰:“此恨绵绵死未休。”

赠瞿兑之 其一(年不详)

开元全盛谁还忆,便忆贞元满泪痕。

注:开元:谓晚清时。义宁丁卯(1927)《王观堂先生挽词》曰:“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贞元:谓民国时。自清季以来,世运愈坠,义宁遗之又遗,故有此一喻,似大可怪,实有深沉切痛在焉,明乎此,始能知义宁之诗。

稿竟说偈 其一(1964)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

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

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

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注:刺刺不休:韩愈《送殷员外序》曰:“出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沾沾自喜:《史记 魏其武安侯列传》记汉景帝言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 裴骃集解引张晏曰:“沾沾,言自整顿也。”“痛哭”句,即《壬寅(1962)小雪夜病榻作》曰:“今生积恨应销骨,后世相知傥破颜”之意。

戏赋反落花诗一首次听水斋落花诗原韵(1964)

岭南不见落英时,四序皆春转更悲。

初意绿阴多子早,岂期朱熟荐英迟。

东皇西母羞相会,碧海青天悔可知。

遥望长安花雾隔,百年谁覆烂柯棋。

注:陈宝琛落花诗,唱和追步者甚众,今知有载泽、赵椿年、黄浚、赵尊岳、曾克端等家,义宁反赋,以不落为悲,殆其结句也。“初意”句:杜牧《叹花》曰:“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朱熟:言绛国稳固也。荐英:萧子良《九日侍宴》曰:“轻觞时荐,落英可餐。”东皇:谓毛韶山。西母:谓赫鲁雪夫(Nikita Sergeyev ich Khrushchev),其时中苏交恶,韶山主以《九评》。碧海青天:李商隐《嫦娥》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义宁己未(1919)《红楼梦新谈题辞》曰:“青天碧海能留命。”甲戌(1944)《闻道》:“青天碧海别离情。”《癸巳(1953)七夕》曰:“碧海青天月夜情。”《乙巳(1965)元夕次东坡韵》曰:“碧海青天自纪元。”多是自叹,或云言绛国以事苏为悔,恐未也。“遥望”句:言北京局势未明也。烂柯棋:用任昉《述异记》王质故事。义宁乙酉《十年诗用听水斋韵》曰:“伤心难覆烂柯棋。”

甲辰广州除夕作(1965)

谢客今宵早闭门,家人相对更相存。

衡阳雁阵迟归翼,岭外梅花返去魂。

饯岁杯盘稀布席,迎春葩叶艳栽盆。

明年此夕知何似,且破衰颜一笑温。

注:题注曰:“时家人皆病。”此诗参用苏轼《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等篇之韵。衡阳雁:祝穆《方舆胜览》曰:“回雁峰,在衡阳之南,雁至此不过,遇春而回,故名。”义宁自谓未能北返也。岭外梅花:韩偓《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曰:“玉为通体依稀见,香号返魂容易回。”苏轼《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曰:“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义宁是年《除夕前夕买腊梅水仙各一株除夕忽有风雨口占一绝》曰:“岭南先返玉梅魂。”意与苏诗微别,言止魂返而已。“饯岁”句:唐筼钞存稿注曰:“除夕适值筼及美延皆卧病,且节约过春节,饭桌上只有两小盘青菜而已。” 艳栽盆:言前所购腊梅、水仙。一笑温:苏轼《正月二十日出郊寻春》(题省。)曰:“野老苍颜一笑温。”

乙巳元夕次东坡韵(1965)

断续东风冷暖天,花枝憔悴减春妍。

月明乌鹊难栖树,潮起鱼龙欲撼船。

直觉此身临末日,已忘今夕是何年。

姮娥不共人间老,碧海青天自纪元。

注:“月明”句:曹操《短歌行》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鱼龙:庾信《哀江南赋》曰:“鱼龙之逢风雨。”周邦彦《元夕》曰:“曼衍鱼龙触眼新。”陈三立《春夜观儿童纸灯戏游作》曰:“曼衍鱼龙巨海风。”又“午夜喧腾初不恶。”言元宵戏乐也,义宁颇用之,《庚辰(1940)元夕作时旅居昆明》曰:“鱼龙灯火闹春风。”《丁亥(1947)元夕用东坡韵》曰:“阶上鱼龙迷戏舞。”《庚寅(1950)元夕用东坡韵》曰:“鱼龙寂寞江城暗。”《辛卯(1951)广州元夕用东坡韵》曰:“几换鱼龙馀此夕。”《广州癸巳(1953)元夕用东坡韵》曰:“久厌鱼龙喧永夜。”《壬寅(1962)元夕作用东坡二月三日点灯会客韵》曰:“戏海鱼龙千万里。”《乙巳(1965)元夕倒次东坡韵》曰:“鱼龙灯火喧腾夜。”《丙午(1966)元夕立春作仍次东坡韵》曰:“曼衍鱼龙喧海国。”“直觉”句:辞气之衰之重,后人读之,既警且哀矣。

乙巳春夜忽闻风雨声想园中杜鹃花零落尽矣为赋一诗(1965)

绝艳植根千日久,繁枝转眼一时空。

注:黄浚《春来文酒花事稠迭小满既过始为六诗以记之》曰:“绝艳似怜前度意,繁枝犹待后游人。”

展七夕诗(1965)

卅载牛衣寒未暖,百年驹隙过如驰。

注:牛衣:《前汉书 王章传》曰:“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师尊贵在朝廷人谁踰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卬,乃反涕泣,何鄙也!’后章任官,历位及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当知足,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邪?’”钱谦益《后秋兴之十一》曰:“莫为牛衣频叹息。”此言夫妻贫寒中相濡以沫也。驹隙:《庄子 知北游》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1965)

昔日曾传班氏贤,如今沧海已桑田。

伤心太液波翻句,回首甘陵党锢年。

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

开元鹤发凋零尽,谁补西京外戚篇。

注:《清史后妃传》当为张尔田撰《清列朝后妃传稿》。光绪二十六年,孝钦后与德宗西狩,孝钦行前命崔玉贵投珍妃于宫井。班氏:汉成帝班婕妤,知礼有贤名,《汉书 外戚传》载元后言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如今”句:《神仙传》曰:“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伤心”句:义宁自注曰:“玉溪生诗悼文宗杨贤妃云:‘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云起轩词‘闻说太液波翻’即用李句。”云起轩,谓文廷式,为珍妃之师傅,作《念奴娇》曰:“闻说太液波翻,旧时驰道,一片青青麦。”谓戊戌政变,以杨妃悼珍妃也。义宁祖、父尝于政变前营救文氏,事见《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第六节“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甘陵党锢:东汉党锢之祸。《后汉书 党锢传序》曰:“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此谓戊戌之变分帝党后党。家国旧情:义宁祖、父戊戌后皆斥罢,故为其家之转折也。又,近人考义宁祖宝箴之死,实孝钦密旨赐自尽,即胎祸于戊戌新政与暗救文氏诸事也。亦成义宁父三立一生锥心之痛,而不忍明言,三立号散原,即南昌西山,宝箴庐墓之所在也。其始末义宁虽与闻,或未尽知之耶?开元鹤发:钱谦益《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曰:“醉倒开元鹤发翁。”谓熟悉晚清掌故之老辈,义宁以晚清为开元之世,见前《赠瞿兑之》诗注。西京外戚篇:《汉书 外戚传》,此谓补晚清史事。又,义宁此篇更言江蓝苹,题中“清”字即谓“青”也。又自注言玉溪生,实取“李”字,蓝苹原姓李,名云鹤。文氏词亦取“青青麦”之“青”也。且二诗之“波”亦隐牵“江”字。特谓蓝苹兴风作浪,而“后党”日炽,令人愁恨也。

丙午元旦作(1966)

一自黄州争说鬼,更宜赤县遍崇神。

注:说鬼:叶梦得《避暑录话》曰:“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黄州,盖谓林黄冈,以其神事韶山为妄也。崇神:绛国以韶山为神。

丙午清明次东坡韵(1966)

史书既欲尽烧灰,何用今朝上冢哉。

南国高楼魂已断,西陵古渡梦初回。

贤妻孺仲恹恹病,弱女渊明款款来。

翻忆凤城一百六,东风无处不花开。

注:此律为义宁诗集最末一首。烧灰:时将绛乱,各地已多破旧焚书之举。故义宁谓上冢不必烧纸钱矣。“西陵”句:义宁自注曰:“先茔在杭州牌坊山,即古西陵换渡处也。” 贤妻孺仲:王霸,字孺仲。《后汉书 列女传》曰:“太原王霸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霸少立高节,光武时,连征不仕。霸已见逸人传,妻亦美志行。”陶渊明《与子俨等疏》曰:“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义宁《乙未(1955)阳历元旦作时方笺释钱柳因缘诗未成也》曰:“孺仲贤妻药里亲。”渊明弱女:陶潜《和刘柴桑》曰:“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钱谦益《己丑元日试笔》曰:“渊明弱女咿嚘候,孺仲贤妻涕泪馀。”凤城:谓北京。一百六:宗懔《荆楚岁时记》寒食条曰:“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 杜公瞻注曰:“据历合在清明前二日,亦有去冬至一百六日。”“东风”句:韩翃《寒食》曰:“春城无处不飞花。”此诗似见义宁气之将散,飘飞四野。惟其亦非一味黯坠,实有张开之意在焉。

陈宝箴及诸孙辈合影,左起陈方恪、陈寅恪、陈覃恪、陈宝箴、陈封可、陈衡恪、陈隆恪。

附一:义宁对联选

赠清华国学研究院学生(1926)

南海圣人再传弟子。

大清皇帝同学少年。

注:南海圣人:谓康有为,梁启超是其弟子。大清皇帝:谓宣统,王国维尝为宣统之师傅。

王观堂先生挽联(1927)

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馀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注:清华大学藏此联手稿,后署“观堂先生灵鉴 后学陈寅恪拜挽”。“剩水残山”旁注小字曰:“昆明湖”、“万寿山”。联文“累”、“玄(原书为上‘么’下‘丨’,系玄之古文隶定)”二字加圈。末附识语曰:“请大笔一书为感,字旁加圈者有累及玄两字,若写作累,恐人读仄声,若写作玄,则犯庙讳故也。求书时注意及之,礼拜三日下午来取此联,寅恪叩。”“玄”字缺笔,以避清圣祖讳,值民国十六年,犹避清讳,恐惹事端,且观堂治古文字,以古文隶定,又符身份。斯见义宁之精谨,且于观堂体深敬重也。

挽晓莹(1967)

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注:牛衣:见前《展七夕诗》注。豹隐:刘向《列女传》陶荅子妻条曰:“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时陈夫人病笃,濒临死亡,故义宁预撰挽联,不意己酉(1969)身竟先去,陈夫人于四十五日后亦溘逝矣。


附二:陈夫人唐筼晓莹诗一首

答寅恪偶忆北京涭水河故居原韵(1955)

翠竹红棉斗艳新,炎方二月已残春。

都中自遇逃名客,岭表相依共命人。

柳苑已随飞絮化,桑田谁忏种瓜因。

仙家韵事宁能及,何处青山不染尘。

注:“染”,一作“惹”。义宁同年原诗《晓莹昔年赁宅燕都西城涭水河庭中植柳四株以白垩涂树身望之如白皮松乙未春日与晓莹同寓广州偶忆及之感赋一律》曰:“玉干葱条罢絮新,夏阴庭院似春深。乍来湖海逃名客,惊见神仙写韵人。款曲细倾千种意,低徊俄悟百年因。数椽卅载空回首,忍话燕云劫后尘。”


跋:

义宁殁既五十年,适余重订《金明馆诗撮注》成,良用慨然,追和其集末用东坡韵一律,敢接前贤之心曲,但志小子之时怀云尔。时己亥九月十二日于燕京。

忍看积劫锦成灰,绝艳根荄已矣哉。

泣绪新亭胡此醉,巢痕旧燕未重回。

应逢萧瑟明昌后,肯换喧腾至正来。

使到乘桴浮海日,我行过处即花开。


己亥仲秋随安室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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