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写她，从初一开始。
那一年我的课表上多了一节课：美育，我从没听过这个名词，问了身边不少同学、家长，大家都不知道这门课是上什么的。那一天她走进教室，一身米色的优雅套装，美极了。
她是我的美育老师，叫王圣民。她说这门课不考试，不测验，也没有课本，只要求带上一颗安静的心和一本好看的笔记本。她的声音很好听，随意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像诗一样美；她的仪态很优雅，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委婉的气息，后来我觉得那种气息很像兰。
在她的课堂上我知道了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莫奈、毕加索、肖邦、舒曼、莎士比亚、雨果、席慕容、余光中……听音乐、讲故事、看电影、读诗歌、品绘画，每次上课都像过节一样期盼。她一般不让我们做笔记，只有说到要处时会抄些关键词和格言在黑板上，大多数时间我们需要看着她，因为她的每个眼神、姿态、手势都是一种表达，那种表达里传递出的都是美。
初一、高一，两年的美育课我记下一本笔记，二十多年一直留在身边。 “一个人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一个人到了40岁就要对自己的脸负责。”……记下的很多话，居然在之后的日子里越发清晰起来，那稚嫩的笔迹里似乎跳动着一种信心，让我在今天不害怕风雨，不畏惧变老。
二十多年过去了，为了我主持的主题沙龙，我想去采访王老师，然而在拜访前我听说王老师在几年前遭遇了人生不幸的灾祸，我不知道这样的打击会把一个老人变成什么样，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然而当我走进王老师家的时候，春天般的美好又扑面而至，她还是那样优雅美丽，不，比以前还要美！她的家像个温馨的博物馆，到处都是风景。油画、雕塑、瓷碗、花瓶，她像个孩子似的激动地给我介绍着每一件物品的由来，像在美育课上分享着一首首诗。
王老师说十三四岁的孩子是最美的花骨朵，她在这个时候把最好的养料浇灌给他们，一定能开出最美的花，所以，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这些花骨朵寻找养料。在采访中我了解了王老师走上美育之路的过程，暗自庆幸能在最好的年华遇上这样的好老师。
美育课经过王老师近三十年的实践已经引起了各方关注，但她还是退休了，并且后继无人。看着一摞摞的资料，我不禁有些疑惑：既然课这么好，为什么不传承？美育课不能普及开来吗？王老师笑着看着我说：“因为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美育课在教委的教学科目里排不上号，课时少，高考不考，所以绩效考核分数低，这直接关联到老师的待遇问题。她曾培养过四名美育老师，都因为条件优秀的被挑去了其他岗位，一名年轻老师已经准备上任了，家人忍不住提出了抗议：专职美育老师怎么养家啊？
这些现实问题不得不被考虑。除了经济待遇问题，社会认同度也是一个方面。美育老师，人们甚至不知这是干嘛的。从1984年开始，王老师从语文老师转身成为一名专职美育老师，这期间遇到的质疑和压力可想而知。再加上没有大纲，没有前人教学的基础，一切都要源于生活的点滴积累，且需与时俱进，一名美育老师所承载的东西太重了，没有人能够坚持。
我直到这时才知道每天神采奕奕来给我们上课的王老师在坚持美育的背后要承受多大的压力，继而想到她晚年的遭遇，心里五味杂陈。
沙龙那天，王老师早早来到了现场，红色上衣黑裙子，显得格外精神，没有人能相信她已经70岁了。很多人认识她，她热情地打着招呼，看到以前的学生，她格外高兴。
站在她的身边我忽然感叹了一句：“王老师，您真不容易！”
她看着我愣了一下：“你知道啦？”
“是的，知道了以后更觉得您了不起！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在那段日子里美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含在嘴里的问题。
王老师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拯救！”
那一刻她的眼中闪出一丝疼痛，但很快被一种坚毅取代了。“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倒，我教了一辈子美育，说了一辈子美的力量、爱的力量，如果我倒了，那我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要向所有人证明美的力量是无限的，它能够在绝境里将我们拯救出来！”
想来老天真是爱作弄人，一个一辈子传播美宣扬爱的人，却让她看到最野蛮的丑恶，经受世间最大的残忍。她对我说：“美是不忍，是悲悯，是发自内心的善，有它在，心就是柔软的，纯净的。”说这话的时候她表情很淡定，却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那是对生命的敬畏！
看着王老师，我们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包容？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原谅？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
她是我一生的美育老师，我希望我的老师晚年幸福平安！
阎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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