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

　　窗外，呼呼刮着西北风，在冬天的寒夜里看《冬眠》，也算是应景应时。不过这是我早就想看的一部土耳其电影，导演努里·比格·锡兰，一个很文艺的电影人。看他的电影，你会想起塔可夫斯基、安哲罗普洛斯、伯格曼，缓慢移动的长镜头、精致的场面调度、直抵内心的凝视……《冬眠》的故事背景，依然是导演所钟情的安纳托利亚：高远的天空、孤寂的山石、空旷的荒野，还有水流、鸟鸣、狗吠，再加上满山满坡的皑皑白雪，构筑的是诗一样的视觉美景。但是，这种美景，掩饰不了人类的孤独、人心的隔阂，锡兰在长达3小时16分的电影里为你讲述的故事，远没有安纳托利亚自然风光这么美丽，它蕴藏着人类需要思考的命题，让你变得沉重。

　　《冬眠》没有起承转合的情节高潮线，只是以一个从事戏剧表演25年的退休演员艾丁为主线，描述他返回父亲留给他的乡间小旅馆后，与妻子、妹妹和乡邻的矛盾和冲突。锡兰这样说：“这部电影是根据契诃夫五个短篇小说故事改编的。”契诃夫的小说和戏剧，向来没有复杂的情节，有的只是不同人物性格的碰撞。在《冬眠》里，细细划分，可以看到这样五个段落：交不起房租的租客儿子，向艾丁的汽车窗玻璃扔了一块石头，于是，房东和房客之间起了冲突；从伊斯坦布尔搬来和艾丁一起居住、离了婚的妹妹，看不惯哥哥的自以为是，两人有了争执；年轻貌美的妻子早已和艾丁貌合神离，为了慈善捐款，他们的矛盾使得艾丁离家出走；艾丁在农场老友那里，和年轻的老师为了一句话，又争吵起来；妻子好意向租客送上的一笔钱，被租客羞辱般地扔进火炉里焚烧。五个故事杂糅在一起，构成安纳托利亚风雪弥漫下的世俗风情图：人总被自己的世界包围，冲突成了沟通的代名词。这是如此悲凉，又是如此无奈。

　　锡兰的电影原本对话不多，像《五月碧云天》《远方》《安纳托利亚往事》，可在《冬眠》里，人物的对话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这可以和法国新浪潮导演侯麦、美国导演伍迪·艾伦媲美。虽然和侯麦一样，锡兰的人物也聊些高深的话题，比如宗教、善恶、道德、良知，也会引用莎士比亚的经典语录，但他们谈论最多的，当然还是和现实生活有直接关联的内容；尽管不像伍迪·艾伦那么风趣，那么幽默，那么自在，但锡兰有他自己的特点，他的人物对话充满对抗、交锋和冲突，甚至引领情节发展走向，推动叙事发展方向。这是属于锡兰自己的电影表现手段。

　　以对话为主的《冬眠》，显然会被人认为很沉闷，事实上，你在每一个段落里，都会看到一个小高潮，绝不会昏昏欲睡：艾丁的管家为小孩扔石头的事和租客进行交涉，你看着他们平静交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要扭打在一起了；艾丁和妹妹好好在谈论翻译、文章主题，不知不觉，突然争吵起来，互揭伤疤、互相攻击；艾丁和妻子为捐款聚会这件事起冲突，你一句我一句，逼得年轻妻子说出艾丁最大缺陷：自私、傲慢、爱讽刺；妻子平和地送钱向租客表善意，租客用极端行为粉碎了这种好心……每一次对话，或者说，每一次争吵，你看着它们起头、发展、延伸、平缓，好像进入尾声，不知因为哪一句话，又引出另一段对话、另一次争吵……

　　《冬眠》看起来很悲伤，像冬天那般寒冷。什么时候我们的主角能从冬眠中苏醒呢？锡兰说：“我一直挣扎要不要赋予结尾更多的希望，但我想还是应该多一点遗憾，我决定让结局更复杂一点。”茫茫雪原中，艾丁回到了旅馆，在门口，长长的内心独白，表达着对妻子的忏悔之情。他们没有交谈，艾丁开始写他的《土耳其戏剧史》，而妻子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默。这样的场景，算不算导演留给我们的复杂结局呢？

 

 刘伟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