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族聚会说起

我不喜欢参加家族聚会，因为在我的家族里，每一次的聚会就是上一次或者再上一次的录像回放，咀嚼着已经寡淡无味的陈词滥调，而今饭局太过频繁，连菜式也毫无新意，徒增胃的负担。可能我的家族成员从事的工作太过稳定，叔伯那辈的时钟已然停摆，翻来覆去的无非是那些事情，催促没结婚的结婚，结了婚的生娃，他们自己则更关心养老金涨了多少，或者，再次拿爷爷出来说事。 　　后者是我最无法容忍的，而他们竟聊得津津有味。我考大学那年奶奶中风，爷爷没有料到是中风这么严重，出于一贯的节省，就借了部三轮车把奶奶从上海西站一路推到普陀医院，结果耽误了治疗，奶奶半边偏瘫。或许是爷爷内心负疚，奶奶出院后他独自挑起家中大梁，吃喝拉撒全由他一人伺候，而且，曾是物理学科班出身的他还在家里用绳索搭出一个简易的物理治疗仪来，奶奶躺在床上，用她尚有力量的右手下拉绳子，就可以带动失去知觉的左腿抬起来做运动。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两年后倒下的竟是爷爷，而且一送进医院就再也没能够出来，死在雪灾那年的初春。 　　“都是他自己不好，明知自己的毛病比老娘的严重得多。”我爸说。 　　“是啊，而且脾气犟得很，我们说请个阿姨请个阿姨，他死活不肯。”附和的是大伯母。 　　“还好空调最后听我们的话，倒是肯装了！”小姑姑说。 　　“装了有啥用？又不舍得开！”姑父补充道。 　　……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没完没了，说得我心如刀割，毕竟斯人已逝，更何况，在我眼中，这几个后辈没有一个继承了爷爷那种铁人般的意志。 　　还有一些大人乐于重复的逻辑，儿时听的时候并不在意，随着成长忽然有一天就听懂了，听懂后也就觉得刺耳，觉得心塞。譬如我的伯母和姑父每次饭局都要装出满腔的艳羡，说我父亲好福气，还好生的是女儿，如果是儿子，他这么不求上进不知要怎么办哟？ 　　不过家里毕竟不是个讲理的地方，我只得憋出笑容迎合他们，听他们继续说还是生女儿好，生女儿经济压力小，划算。 　　我想我大概也不讨家里人喜欢，他们已经认定我迟早有一天会跟他们断绝往来，因为我很少与他们搭话。他们有时候会挖苦似的说我书读高了，目中无人，我也只得喝酒赔笑脸硬扯两句场面上的奉承话。回家后我也常反躬自省，是不是我真的变了？变得多少有些自矜，有些高傲？ 　　电影里类似的桥段颇不少，《恋恋风尘》里纯真无邪的阿云来到台北就“变”了，变得不再能和青梅竹马的阿远厮守，转而嫁作他人妇。如果追随男性导演的视角，“变”的人理所当然就是女性，但倘若换一个角度，为何我们偏要执拗地斥责“变”的那个，而不惋惜那个不愿一同改变的人呢？ 　　友人跟我聊起她大学时的男友，她说直到如今那份真挚的情感还留有余温。分手的原因在于两人的价值观在毕业后天差地别，男友还是和大学时候一样整天带着单反到处旅行，或是组乐队，或是打真人CS，她却投入了一份竞争相当激烈的五百强企业工作，每天加班，周末还要充电。于是乎她怪罪起男友毫无责任感，不为他们的将来打算，男友则义正辞严地说：“我从没有变过，变的人是你！” 　　是不是我变了？变得现实，变得功利？友人与我有着相似的困惑。 　　情侣之间还能一拍两散，家人之间原本一起迈步，渐而发现步调不对，面对彼此像相互磕碰的石头一般就很棘手了。不仅是夫妻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也难免如此，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我的一位大学里的语言学老师曾向我们坦言，他在农村的老父母一直不晓得他所任教的修辞学是什么，他就骗他父母说他在教外语，他父母好得意，逢村人便夸耀自己的儿子在上海教外语，完全不知道他的学术成就可比教外语要了得许多。老师说，他和父母之间基本没有共同语言，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每年除夕回家陪他们边吃饺子边看春晚，老人也就很满足了。 　　原来这也是可以的，就像不少夫妻更年期之后都过上互不相干的生活，你搓你的麻将，我跳我的广场舞，甚而分房睡，我受不了你鼾声如雷，你也受不了我管头管脚，在一起三十年，熬到儿女长成，昔日的柔情蜜意似也消磨殆尽，往后更像同一屋檐下的室友，相互照应。我原本觉得这样的婚姻多没意思？但此种波澜不惊的陪伴或许是一份更刻骨的情感许诺。

　　是呀，如果叔伯们可以不再唠叨爷爷的老糊涂，不再感叹父亲生了个女儿真真是划算，我一定能和他们开心相处吧？ 　

钱佳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