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遇到老朋友赛门的弟弟，感伤甚多。赛门在他黄金的四十岁时不幸因肝癌过世，直到今天，球友凑在一起时，仍常会提起他那精准的九号挖起杆。
赛门和他弟弟由寡母养大，母子间的感情超越常人，不但假日必回彰化老家看已退休的老妈，而且兄弟俩不时将老妈接到台北来玩。
晚婚关系，赛妈妈总会下意识扮演唐三藏的角色，对长子的赛门念念紧箍咒。爱情呀，念不出来，全靠缘分，幸好在赛门三十七岁时遇到真命天女，相交才半年便片刻不能分离，幸福快乐地步进礼堂。赛妈妈高兴得不时露出光芒四射的臼齿，她并且拿出退休金帮赛门在台北买了房子，接下来赛妈妈当然继续唐三藏，但紧箍咒的内容换成了：孙子，我要孙子。
菩萨传授的紧箍咒果然有用，第二年赛门与妻子合作生产了胖嘟嘟、白乎乎的儿子，全世界最快乐的人当然是赛妈妈了。
悲剧发生在第三年，赛门忽然住院，医生诊断是肝癌，不过赛门早戒烟，婚后也几乎不喝酒，工作正常、心情轻松，怎么可能会得肝癌？医生用白眼球瞄我们这帮子朋友：我是医生，不是上帝。
病情恶化得很快，来不及去做第二次的探视，赛门便走了。朋友在我们的人生之中，来来去去，留下若干的思念与极大部分的遗忘。丧礼之后，他的妻子到处问朋友，为什么赛门有肝病，竟没人告诉她？
我们是他朋友，不是上帝。
后来陆续听到赛门一家的消息，先是他妻子怪婆家没把赛门的健康情况对她明讲，接着觉得丈夫不在了，却仍得和婆婆住一起，挺不自在。
赛妈妈搬回彰化，每次上台北得先跟媳妇联络好，才能与孙子过个一两天日子。这对奶奶而言，极其期待与煎熬。
不久，赛门老婆带儿子搬去新加坡了，因为她的工作地点改成新加坡，理所当然带儿子上任。这，怎么阻拦？赛妈妈由一个月看一次孙子，变成每年暑假看一次孙子，再变成她得飞去新加坡才看得到孙子。
终于某年的年底，赛妈妈和孙子断了消息，而且赛妈妈当初以一生心血积蓄为赛门买的房子也被媳妇卖了……
我大致可以体会赛门老婆的心情，结婚才三年，赛门便突然走了，不只是难过，还有困惑与不甘，进而逐渐扩大为莫名的怨恨，再说她仍年轻，说不定又恋爱，说不定再婚，而无论她恋爱或再婚，都和赛门一家无关了。
我更可以体会赛妈妈的心情，先是失去儿子，再失去孙子，甚至连她与两代发生绵密感情的房子也失去了。
人与人之间，感情纠缠之深，远超过我以前的想象范围呀。赛门怎愿意离开他钟爱的家人，但伤害终究造成。我更彻底明白，生命不是自己的，是所有关怀自己的亲人、朋友的。面对生命，不能任性，只有责任，那是生命存在的价值。
赛门的弟弟也已结婚，也有了孩子，相信必然平复赛妈妈空虚与无奈的心伤。我不能不想，如果没有弟弟，赛妈妈的人生会空洞到什么地步？
爱情极端自私，越深的爱情，越自私，要赛门的妻子于守寡之后仍顾着前夫的母亲、顾着儿子的祖母，也太强人所难。
另一个朋友老霍，很早便离婚，儿子跟着前妻在台湾，他则到美国发展，二十多年的努力，的确发了点财，有了新的家庭。去年得知始终未再婚的前妻得了重病，他向于美国再娶的妻子做了深层沟通，终于得到谅解，他回台北待了两个月，陪前妻走完最后的日子。离开台北那天，儿子送他到机场，两人握着手，儿子说：
“再见，爸。”
老霍上了飞机，在离地几千公尺的高空哭了很久，那是他儿子第一次唤他，爸。
听到子女喊着爸或妈，意味的不是个代名词，是亲情与感情上的双重认可。感情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去寻找，去争取，才得到安慰与快慰。
女儿喊我声，爸。我说，再说一遍。爸。再说一遍。爸……
喝杯酒去，这时除了酒，好像不能释放心中最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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