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乙喝酒
▲ 曾骞
乙，本有羸疾，性简易，嗜酒，疾屡攻，自以意治之，辄愈。最后得疾，惫甚，乃叹曰：“此所谓周痹也，周痹入藏者死，吾其已夫!”已而曰：“吾能移之，使病在末。”因自制药，日夜饮之，人莫见其方。居无何，左手足挛不能用，乃喜曰：“可矣!”
又使所亲登东山，得茯苓，其大如斗，因以法啖之，阅月而尽。由此虽偏废，而气骨坚悍，如无疾者。
——《宋史·钱乙传》
说实话，有点不太能理解大医钱乙的搞法。
论功德力，钱乙功德力很大。
为什么在自己这个事情上，他有点糊涂。他爹是针灸圣手，喝酒出的状况，钱老师再次重蹈覆辙。
为这个事情，我琢磨了一阵，究竟钱老师得什么病。按宋史，有几个关键地方，一是他自己本来身体弱，体弱多病而学医成就的，历来很多；二是，他基本自己治，行证力很强；三，当他喝酒把自己喝废后，得了周痹，采用的方案是移病法，用药把病转到了足太阴、手太阴，于是手脚不能动了。命却保住。
所谓周痹，就是还未深入脏腑的痹证：“此内不在脏，而外未发于皮，独居分肉之间，真气不能周，故名曰周痹。”
简单明了。寓意邪气大范围侵袭。
风、寒、湿，未深入脏腑，亦未发于皮肤，滞留在皮肤与肌肉之间，阻碍了气行，产生痹。周痹，整个肢体的血脉处闭塞状态。
钱氏自身内里弱，很可能因痹生“厥”，也就是现代人说的，脑血管意外之类。他的处理方案，为不使得邪气攻里逆上，壮士断腕般地让手脚承受邪击，而保全脏腑。
听起来，很像割地求和。演了一出，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
周痹的病因病机，经上说的很清楚：
“风寒湿气，客于外分肉之间，迫切而为沫，沫得寒则聚，聚则排分肉而分裂也，分裂则痛。痛则神归之，神归之则热，热则痛解，痛解则厥。厥则他痹发，发则如是。”
吃透这段经文，或许对于钱乙的病以及周痹与生命运作规律之间的关系，大有裨益。
重点之一：“聚则排分肉而分裂也，分裂则痛。”
由于风寒湿的侵入，分肉间原本的津液凝为痰，由此挤占分肉气血空间。人体因此受压迫而痛。
同时，人体也会启动代偿反应机制。本身受挤压的分肉间隙会扩大，容积上相应增大，目的是尽量让气血进入，这也意味着经脉内的血气数量骤然增多。因为人体结构上，是经脉伏行于分肉之间。分肉之所在，即经脉之所在处。
大量的气血汇集攻邪，也可以产生痛，属于一种排邪时产生的体感。但说到底，痛则不通，这种代偿性排病，并不能全然解除不通之处。冲锋发起，但阵地夺不下来。因为说到底，能够发生邪气大范围侵袭，内气一定不足。薄弱的气血反攻力，打不了几轮就疲弱，同时打一仗，家底薄一分。
重点之二：“神归之则热，热则痛解。”经文前面论及，痛则神归之，血气者人之神，任何一个常人在身体疼痛时，精神往往容易高度集中于痛处，大脑会处于高度运作状态。气血此时一方面在脑部集中，一方面于痛处集中，因此总能在日常临床中见到，严重痹痛的人大脑思绪纷飞，肢体痛处也发热，都是气血汇聚的结果。
周痹，是因为风寒湿，气血于痛处集中产生的热，虽然可以缓解痛，但归根结底，人体输布路线上是大面积不通的，在此前提下，代偿性的气血汇聚反攻，只能造成病理性的气血增多，反复如此，就极易产生厥病。
重点三：“痛解则厥”。病理性气血猛打猛冲，是代偿机制由于无力完成自我失衡调整后，产生的下一步崩溃状态。两者是递进关系。厥者，“血之与气，并走于上”，病理性血气数量增多，产生向上逆攻，导致脑血管意外。属于偏差性能量走行。因此，有痛解则厥。
我在这里补充一个，其实说到底，由于气血亏虚，性上命上都缺乏光辉，大脑与身体之间产生的意识裂痕太深太大，人是陷入焦虑中的，大脑焦虑，使得厥病产生有了更多基础。
临床常见，很多周痹病人苦不堪言地说：“感觉自己好像会中风。”这是一种本能涌现。
关于：“厥则他痹发，发则如是。”都偏差性能量配置了，厥了，当然易产生肢体偏废。
继续回到钱老师。
“因自制药，日夜饮之，人莫见其方。”
钱老师用了什么招，旁人未知，只是当服药后，左手足挛废后，高兴地说：“可矣!”钱老师的用意，似乎让这个病停留在手足，封印，不侵脏腑。
是否天真。还是苦衷难言。
从常规医理上，钱老师进行了善后补虚。山上寻得大茯苓，食以补。“由此虽偏废，而气骨坚悍，如无疾者。”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钱老师后来，按史载，是“末年挛痹浸剧，自诊之不可为，召亲戚诀别，易衣待尽……”
还是老问题，且加重不可治。
他难道不明白，肢体关节出问题，就如树枝树叶出问题，有时是与树根有关系吗？尤其，像本身里虚的状况，外部的痹，不做里外兼治，是很难的。他肯定明白。
至于《内经》中论及：“故刺痹者，必先切循其下之六经，视其虚实，及大络之血结而不通，及虚而脉陷空者而调之，熨而通之，其螈坚转，引而行之。”
属于常规性的治疗总纲原则。
即足六经。
// 大络之血结者，宜泻之；
//虚而脉陷空者，宜补之；
//寒凝而气不周者，宜熨而通之；
//其螈坚转者，螈急转筋之谓，当针引其气而行之也。
他也未择其法。
后辈徐灵胎，倒是有个医案，谨遵古法。
乌程王姓患周痹证，遍身疼痛四肢瘫痪，日夕叫号，饮食大减，自问必死，欲就余一决。家人垂泪送至舟中，余视之曰：此历节也。
病在筋节，非煎丸所能愈，须用外治。乃遵古法，敷之、拓之、蒸之、薰之，旬日而疼痛稍减，手足可动，乃遣归，月余而病愈。
大凡营卫脏腑之病，服药可至病所，经络筋节，俱属有形。煎丸之力，如太轻则不能攻邪，太重则恐伤其正，必用气厚力重之药，敷、拓、薰、蒸之法，深入病所，提邪外出。
古之所议独重针灸之法，医者不知，先服风药不验，即用温补，使邪气久留，即不死亦为废人，在在皆然，岂不冤哉。
——徐灵胎《洄溪医案》
注意这个案子中，有画龙点睛的四个字：提邪外出。可是这个案子，也易给人一种徒恃外治的感觉。
虽说，风药易耗营液，温补易实隧络，皆能助邪益痛，但关键还是在于，按病人的个体所逆，及个体情势用法用术。徐灵胎此案，背后另有作者意，他是要针砭当时风气，所以立此语境。当时滥用温补药物已是流弊，他不过是拈一医案，讽刺庸辈。
照钱乙的水准，真是吊诡，非但不提邪外出，反姑息以求。从一般病理上分析噢，用现代的话来说，他在当时，该已有很多所谓基础性病理存在，逼着他折衷以治。
可为什么他不戒酒呢？非得大量喝，作为医生，他分明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不戒，我想说的是，钱老师或许一直活在很深的焦虑中。
能量散在外。
这往往就是名医之苦。讲句实话，做名医其实非常苦。外缘太多。基本上如果一个人决定要在医学上有一番成就，就需接触很多病人，和各种妖魔鬼怪打交道，要很能打。
怎么打，就是秘诀。只用自己的气血精神去打，打不了多久。很容易枯萎、焦虑。
焦虑的本质，是大脑过用，身体在当下，但大脑在过去或未来，身体与大脑无法相会。两者之间的沟壑中，紧张产生，不安产生。
为进一步说明焦虑的本质是什么，我举一个例子。
日常生活中，有的人，有出门焦虑，一旦准备需要坐火车或飞机及其他交通工具离开原来环境前，会莫名其妙地产生紧张、不安，然后开始想各种办法压制内部这种紧张与不安，往往恰得其反，更严重。原因在于，身体在此时此刻，大脑却思绪于过往的某些熟悉事物，或出门后的种种情景，身体与大脑由此分离，焦虑因而出现。
只要大脑回不到现在此刻，一切对抗焦虑的办法，都几乎徒劳。
很多人，不断地说着：“我要活在当下。”结果发现好像自己也没有。不过是因为，“当下”，仅仅对于人们来说，仅仅是个词语而已。
所以，一旦人开始过分想着过去，或设想未来时，就应该洞见，此时已是大脑与身体分离，头脑需要回到此刻来，否则焦虑积分将累积。回来的办法也简单。
看着自己的呼吸。不需改变呼吸频率，保持原有呼吸，垂闭眼睛，持续注意自己的呼吸，很快，会发现呼吸开始自然变慢，此时，大脑正在回归现在，重新协调于身体。勤持。
说回医案。
做名医，要消耗大量精气神不必说，人会生病，有形之物会生病，无形之物也会生病，灵类体也会生病，几乎万物都会有病，名医，到最后，往往需应付的已不是病人，而是众生病体病物病气，连接的是诸多，只是常人看不出名医有多苦而已，也不知除大活人找名医看病，还有其他众生来求来依附，以众形式发生连接。
医生，严格意义上讲，是一个需要在完成医疗工作后，去接天地能量，汲取源泉的，以便调整好自己。靠自己那点肉身，去面对芸芸之求，太有限了，也太违背自然法则。因此静心之法不可缺。每个医生或许都有自己的方法。每行每业，每个活着的人其实都如此。
我想说的是，做名医非常危险，假如不在内观之中。会被名医这个头衔与职业愚弄。假使名医们忙到没有时间去意识、警觉，及感受自己思想念头，以便了解内在自我在什么层面时，反觉得自己治好很多人了不起，基本完蛋了，打不久了，离要被各路妖怪弄残已不远。
一向好酒的名医钱乙，到了晚年，精气神并不好。他有没有护体之道，想必不缺，也许问题出在别的环节中。
从援物比类的角度再去看所谓周痹。实际上就是一个国家里，四方百姓都受灾受困受苦了，原因在于核心领导力量出问题，使得民不聊生，外族频躏。钱老师牺牲左手足，将邪限制在肢体，如同国家分裂，好似他所在的北宋，有着燕云十六州的缺失那般。
彷佛在钱乙身上，隐喻着整个王朝。当然这种巧合，也仅仅是我这种好事者的附会而已。
回到医理思维上，当周痹发生时，递进的可能就是厥病证，厥病证的根源与气血上冲上于脑有关。在某种意义上，周痹与厥病，有不可分的大类关系。
直指而言，就是与大脑有关。
临床上，很多的周痹病人，仔细去看，观察，大脑过用情况非常严重，导致四肢百骸受濡匮竭，除常规的医药治疗外，以恢复本能能量角度而言，尽量做静心治疗。
说难听点，需要意识到，此时过一点猪的生活不可耻。需要养神。这种肢体关节的疾病，在提示，长久来，大脑陷入了错误运转方式太多。而且，生活中的太多决定，是出自于大脑，而不是心，正是这个模式，将一个人从真实中切断太久了。
不洞见这一点，依赖于科技力的设备与诸多新药，无济于事。哪怕依赖于一个很有认知的中医，自己却始终无法洞见，病只是因为大脑病了，而身体的问题是大脑错误运作产生的，即：大脑不正常，导致整个身体状态不正常。认知不到，医生也只能帮助你身体的某一个层面，无法最终完成整体恢复。
终究要靠自己的，这句话个中有深意。
甚至有可能，即便走在正确的中医治疗中，病人也会因自己某个机缘下产生的愚蠢观念，自我中断日益渐善的治疗。常见，不稀奇。
都是因为大脑病了。很多病，都是大脑制造出来的。
人，能不能因为痛苦而觉醒？更高的意识被唤起，完成进一步蜕变？至关重要。也或许，在少数人看来，极其重要，在多数人而言，你究竟在说什么？
包括钱乙老师喝酒喝废自己，最后割地求和，我想，他那段岁月是怎样的心境，只有他自己了知，并且苦苦面对，于他，基本就如走进了一段自我救赎的旅程。他究竟哪里病了？我们试着放下从一般的望闻问切去诊断，试着，用内心视野观察，或许答案自己出现。
这位前辈一生在医学上的莫大贡献，我们后人受益良多，至于他的病，其实在每个人身上都折射出了一个事实：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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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骞，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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