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骞
戊申正月。一武官为寇执,置舢板。数日得脱,乘饥恣食,良久解衣扪虱,次日遂伤寒。自汗而膈不利。一医作伤食而下之,一医作解衣中邪而汗之,杂治数日,渐觉昏困,上喘息高。
许诊之。曰:“太阳下之,表未解,微喘者,桂枝加厚朴杏仁汤,此仲景法也。”命令医者治此药,一啜喘定,再啜热缓微汗,至晚身凉而脉已和矣。
医曰:“某平生未尝用仲景方,不知其一妇人患热入血室证,医者不识,用补血调气药,延滞数日,遂成血结胸。或劝用小柴胡汤。”许曰小柴胡已迟,不可行也,惟刺期门穴,斯可矣,予不能针,请善针者治之,如言而愈。”或问曰,热入血室,何为而成结胸也。
许曰:“邪气传入经络,与正气相搏,上下流行,遇经水适来适断,邪气乘虚而入血室,血为邪迫,上入肝经,肝受邪则谵语而见鬼,复入膻中,则血结于胸也,何以言之,妇人平居,血藏于肝,未受孕则下行为月水,既妊则中蓄以养胎,已产则上壅以为乳,皆此血也,今邪气蓄血,并归肝经,聚于膻中,结于乳下,故手触之则痛,非汤剂可及,故当刺期门也。”
武官的案子,最初在许叔微的《普济本事方》与《伤寒九十论》皆载。在许氏的记录中,更为详细一处,是案件地点在仪真。所记为:“戊申正月。有一武弁在仪真。为张遇所虏。”
我选的是俞震的《古今医案按》版本。因为这个版本,还补充了许氏与其他医生聊妇人热入血室的内容。更丰富。如果说《普济本事方》与《伤寒九十论》对这个案件的记录为简讯,那么俞震的版本,就可以称之为深度报道了。
许自己就是真州人。宋徽宗政和七年,也就是公元1117年,改真州为仪真。南宋又改回真州。大概是现在的江苏仪征区域。这里提到的张遇,自然也不是十六国前秦苻健手下的张遇,而是直到后来,才被南宋中兴四将刘光世在江宁,所灭掉的民军头领池阳张遇。所以,案记中呼为贼。那就是个乱世。
武弁,级别较低的武官。被俘后逃脱,因为太饿,大快朵颐,又因身上脏,解脱衣服找虱。因饮食无度又露体遭凉,生了病。且之前被押船上,受湿自不必说。注意案记,提到的是正月,天气还很冷的。
伤寒了。自汗,膈不利。
有人将其辨作伤食下之。有人辨为受感而用汗法。
这里要说一件事情,不说的话,现代人觉得古人很蠢,其实不然。诸如,“病发于阳,医反下之,热入因作结胸。”又或:“本发汗而复下之,此为逆也。”
又或:“伤寒中风,医反下之,其人下利,日数十行,榖不化,腹中雷鸣,心下痞鞕而满,干呕心烦不得安。医见心下痞,谓病不尽,复下之,其痞益甚,此非结热,但以胃中虚,客气上逆,故使鞕也,甘草泻心汤主之。”
都有提到不当下反下。
往往并不单指医用承气辈下之以治。没有那么蠢。不要觉得古人蠢到这个程度。语境上去理解,泻下(又包括了寒下与温下)、攻逐(十枣、舟车、)、润下(麻仁丸、五仁汤)都是下,重在通里、通下痰、瘀、水热邪或寒积。
还有一种下法是什么下法?就是不当用寒凉药时,滥用苦寒过甚,等同于下法。就好像当今的抗生素与消炎药,以及一些中医不辨证的一味寒凉苦寒大施,这同样是一种下法。
现在很多本来初病时为桂枝汤证的,太阳病的,结果医反下之,就包含有大量使用抗生素,或者苦寒苦凉中药,同样是逆治。会有坏证。当今的行医环境,比古代复杂。很多中医,接手时的很多病人,往往都不是原始病,而是坏病的多。
回到武官。杂治之后,案记,人是渐觉昏困,上喘息高。
许一看武官的病,不就是太阳问题嘛,而且就是伤寒第43条。
“太阳病,下之,微喘者,表未解故也,桂枝加厚朴杏子汤主之。”
这也差不多相当于照书生病。
《伤寒论》的读书方法,有一处技巧,仲景先师,往往会在描述有“表未解”三字时,有个语境在,那便是其实往往意味着,里证兼表证同时存在。
那你看这个武官有没有里证,有的嘛,膈不利是作为初起发病时就兼有。
在临证中,患者有“上喘息高”,有可能是由于表证还没有解除引起,也可能是由于里部瘀堵造成。得结合具体情况分析。许氏在这个案子里没有载脉,用的是方证对应形式。噢,我说得也不准确,许氏,是明若观火,洞察无余。素习《伤寒论》者,往往会有一种肌肉记忆,就像弹琴练琴,到一定程度,本能所应。无他,手熟故。
微喘,作为里证的断定,要结合前提状况。那武官这里呢,有出现误下与误汗。太阳病的反误下所造成的结果,我们细分情况。
太阳病,误下后,正气未有大伤。出现的结果,往往正气上冲;
太阳病,误下后,正气伤,邪内陷,那么就会加重汗出,以及出现结胸,心下痞,甚至下利,严重的甚至脏结。
微喘,实际上就是一种正气上冲的表现,又不是大喘,也不会是内陷严重,严重的当是急救表里兼有时的里为主。那么用仲景的思路,太阳病,误下后,正气未大伤的,气上冲,基本还是保持桂枝汤来治。即伤寒论第44条:“太阳病,外证未解,不可下也,下之为逆,欲解外者,宜桂枝汤。”
所以,微喘这个情报信息作为里证把握,是以太阳病误下后,正气尚且没有大伤的前提下,看作里证。要看前因后果。「葛根芩连汤证」当中一样有喘。
“太阳病,桂枝证,医反下之,利遂不止,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黄芩黄连汤主之。”
邪陷于里,热在阳明导致的喘。用中医黑话讲,即所谓的肠热壅盛,从而上蒸迫肺故而喘。因为热,所以汗出。阳明气分的实证。
「麻杏甘石汤」证也有喘。「麻黄汤」证也有喘。「小青龙汤」证也有喘。但都区别于太阳病下之后的微喘。「麻杏甘石汤」是邪热壅肺的喘。「麻黄汤」的喘,要结合无汗,所谓无汗而喘,中医黑话,是风寒束表,腠理闭塞,肺气不宣。「小青龙汤」也与伤表不解有关,合并有心下水气,主要在寒闭与脾胃虚寒与肾阳不足引发喘咳。
武官虽是微喘,但毕竟也是一种息高象。有息高,多少都意味着表邪内陷。在太阳病的这一状况中,还未内陷深重。所以纯粹桂枝汤治气上冲,力道不足。加一个宣肺道与宽肠的药势在,所以就有「桂枝加厚朴杏仁汤」。
桂枝加厚朴杏仁汤
桂枝 去皮,三两 芍药三两 炙甘草 二两 生姜 三两
大枣 擘 十二枚 厚朴 炙 去皮 二两 杏仁五十个
上七味,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泽。温服一升,覆取微似汗。
相当于桂枝汤证的一个变证。加了苦温的杏仁和厚朴。前势于上宣肺降逆,后者作下消胀利膈。肺与大肠相表里。杏仁厚朴各所主。
再来考虑一个问题,他医又作了汗解。这是非常伤津液的。等于本是桂枝汤证的中于风,当作了伤于寒的麻黄汤类证发其表。尽管如此,一下一汗后,武官虽昏困,但还没有导致造成结胸,心下痞,下利等情况。
毕竟伤了元气,出现气上冲的情况。症状上,上喘息高。本就原有自汗,表证津液虚,腠理疏。桂枝汤证有一个基础提纲,那就是发热自汗,而且怕冷,脉相对浮缓。自汗又不怕冷,脉又数亢有力的,要考虑阳明的问题了。
这个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脉。没有脉很难理性分析出为什么前医误治。姑且一推,怕是医者经过问诊,知道武官吃得太多,又伤了风,看作了伤食。又有医觉得,既然又按伤食通腑所治病不瘥,那么武官又是受了风邪,把风邪发表一下看看。
不过,我总觉得,看病的医生水平不会那么差。不排除当时武官的状况,有很多迷惑人的地方。因为向来呢,中医的从业者很少会滥用下法,滥用温补滋阴,滥用寒凉苦药的倒是多见。前面也已说过,不当苦寒时却滥用,一样为之下法。从案记去读,领会到的意思有一个,前面的治疗,多少潦潦草草。要知道,当时已经是个乱世,且武官是刚逃出来,能遇到有人给看病就不错。
从来乱世伤生贱,多少佳人倚危楼。
当时池阳盗首张遇曾是势极一方的,聚两万余众。官军破碎,初难与张氏民军相战。张遇在北宋末年起兵,至南宋初年依旧未熄。期间曾从北方一路打到江苏。当时导致兵劫。劫后又发生瘟疫。刘光世讨贼兵败,后得部将中有“王夜叉”之名的王德搭救,重整了兵马,打到江宁,才平了张遇。从北宋亡,到中间出来的张邦昌大楚,到南宋,许氏也算经历多代,动荡。
许既已诊出所病,也就遣药。
“命令医者治此药,一啜喘定,再啜热缓微汗,至晚身凉而脉已和矣。”
案后,是同道相见,聊业务上的技术问题。啥业务问题,看原文就可以了。还是妇人中风。在此不赘述。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当时他们在谈话,可是,他们所在的仪真,或者说真州,其实已是满地饿殍,烽火连绵。
从许老师的谈话中,可知,不玩针。不玩针有不玩针的好,每个医者的自身能量属性不同。有的适合,有的不合。
刺期门,可解少阳郁结。但并不是直接可以攻到胞宫内的瘀血。胞内瘀血,从调理的角度来讲,还是需要药物。
这个世上有多少佳人,曾经遇到过热入血室,多少佳人又有少阳郁结,也在胞中陈留瘀血。杜甫有一首《佳人》。其中的名句,众所周知: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可是,作为一个医学家呢,许叔微,生逢乱世,而初心不改,他的一生知行合一,无论于文于医,于广大与精微,皆可谓心契妙轨,以法行持。此亦又莫不为佳人?便是上等佳人。我们就用后来的陆文圭的诗赞:
江左知名许叔微,
公来示之衡气机。
天下呻吟尚未息,
公持肘后将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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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骞,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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