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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拆出失踪女儿的红色童鞋 | 遗恨者(上)

2012年8月15日,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山东省某县城最大的公园里发生了一起爆炸事件。爆炸前,有人目睹一个约为十五岁的男生穿着一件有硝石气味的背心曾在人群里寻人……

究竟是怎样的仇恨,能够推动一个少年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赴死?

又或许不仅仅是仇恨,是更折磨人心的彻骨遗憾……

郝青宇从一点通网吧出门时,是2012年8月15日的晚上十一点过。这天是星期六。

他出门时正下着小雨,雨珠狭长,像盐。雨下降的速度缓慢,落在地上迅速分解,水泥地面上黏湿一片。白得发亮,像油。

郝青宇一眼就望到了千山公园的那座尖顶亭塔,隔着一条双向道公路及两重绿化带听到了豫剧的高亢行腔,正值高潮部分的音乐蹦出一句独白:“我嘞个亲娘!”

他径直走出银座商场的东门,越过公路,拐进一处绿化带,进入一片松树林。几个场景的入口都藏在很隐蔽的位置,但在光感不甚灵敏的黑暗环境里,他麻利顺畅,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这条路径他很熟悉,更确切的说法是这条道路就出自他手——他与发小周明威开发了四年整。

头半年里,他们按一点通与家的最短距离,打通了一条直向通道。此后的时间,这条通道不断增加新内容:两块倚着松树的防火板变成指定野外卫生间、最宽最大的松树下变成指定停车区、一个被荒弃的滑滑梯踏板变成指定休息区,郝青宇常躺在上面手淫。

周明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音量不高,时断时续,正在哭,正在骂他。

郝青宇能想象到周明威站在一点通的门口冲着黑暗吼叫的情景,也能体会到周明威当下的心境变化。

十分钟前,一点通网吧二楼,他摧毁了周明威所有的游戏装备,接着打了周明威一顿,然后恶狠狠地对周明威说:“绝交。”

那时周明威还未能接受这三件堪比灾难性的变故,也无法准确判断出郝青宇的真实目的,他茫然地侧坐在地上,忘了哭,不知所措地看着郝青宇。他把手心里的两张十元电子充值卡呈到郝青宇跟前,可怜巴巴地说:“都给你,别生气。”

郝青宇粗鲁抢过,两张电卡交叠在一起撕碎,继续重复:“我日你娘!绝交!”

他穿行那片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松树林时,闻到一股自然发酵的腐败气息。遗落多日的松针被雨水滋润,有了韧性,踩地无声。月光密泄而下,四周呈现出一派安恬的沉静夜色。

他走进树林的中央,往一个废旧的公共厕所走,接着绕到公共厕所身后,麻利地从排风扇下面提出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里有一堆长约三十厘米的圆角物体,目测三十多个,密线绕接,串成一个可以穿在身上的“马甲”样式。

郝青宇将“马甲”拿起来,顷刻间就闻到了一股刺激鼻腔的酸性硝石味道。那味道太过浓烈,他小心翼翼穿戴在身上时,只觉得晕头转向,流泪不止,眼睛像被眼泪粘黏在了一起。

雨已经停了,一股微风吹来,寒意逼人,偌大空寂的公园显得更阴森可怖。

郝青宇望向亭子,影影绰绰看到十几个人影,四五辆三轮车。亭上的塔尖像涂了一层水银,发着令人肃立的寒光。那首豫剧仍在循环播放,唢呐独奏的凄凉旋律在亭塔上空停滞盘旋,仿佛永不消散。

他感到一阵恶心。他理清引线,迈起步子,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去。

这天他十六岁。

2012年8月15日,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山东省某县城最大的公园里发生了一起爆炸事件。

爆炸致三死,七伤。

2004年6月19日,杭州,28岁的张双林躺在一栋正在修建的裙房上午休。

这个施工队他跟了两年,干管架电焊,也干泥水匠。队伍的包工头胡维国跟张双林是老乡,同在一个县,细数下来还有祖辈关系。原先队伍仅在山东省内工作,后来辗转全国各地,四处承接项目。

此次揽到的工程非同小可。有人说等到这项工程的建成之日,就会成为杭州的门面。这种荣誉感张双林体会不到,他唯一深感体会的,只有钞票难赚。

一旁的四川工友何显斌爬起来,剥开裤子冲楼下撒尿,张双林戏谑道:“尿人脸上啦。”

“工头能给我开钱,别说尿老子脸上,尿老子嘴里老子也巴适!”何显斌大大咧咧地骂了一声。

张双林苦笑一声,也爬起来,冲着楼下撒尿。

他跟何显斌是同一批进入队伍的工人,工种相同,年龄相差不大,但两年间俩人从没说过话,只能算认识。 

张双林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不爱喝酒,不会抽烟,平日唯一的消遣就是下工后花三毛钱给家里打个电话。而何显斌时年26岁,脾气颇烈,来自四川广安,尚未婚娶。1997年,前主席仙逝后他开始抽烟,抽得很凶,一天两包西湖软包,照他话说是继承邓主席的风骨,一句“邓老爷子跟老子是老乡”从南方说到北方。

两个人结识并交好的原因是胡维国,再深点说是胡维国拖欠的工资。

胡维国年过三十,早先靠装修起家,后转做包工头,进行水电一体化工程建设。拖欠工薪从2003年年初开始,一直到现在,胡维国手中还有三四个工程的集体工资没有发放。

胡维国人滑,心眼多。每当临近发薪日,人就消失不见,实在拖得不能再拖,就跳出来打强心针,适当每人发个几百块钱,再泪眼婆娑,表示自己会想办法。

但一两年过去,胡维国做了无数个承诺,钱到底也没到工人的手里。示威、报警、找劳动局,全部法子试了一遍后,有的工人自认倒霉,只好选择拎包走人。到最后,第一批工人只剩下了何显斌与张双林,俩人也慢慢从脸熟混成了朋友。

何显斌不走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从小道消息得知胡维国用工人的工资进行炒股,本想妥协的心又强硬起来,一气之下把胡维国的黑色桑塔纳砸了两个窟窿,扬言即使跟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胡维国拖欠的薪资要回来。

张双林不走是不好意思。他算上来跟胡维国是本家亲戚,人又老实,胡维国多次找他喝酒谈心,既不说赶他走,又不说结算工资,从头到尾就说“别急”。每次酒后,都以胡维国捏着他的手痛哭收尾。再说胡维国每次给工人发放生活费,或多或少还多给他一些。虽说是自己的钱,但看到旁人跟自己有差距,不知不觉居然还念到了胡维国的好。

何显斌有事没事也找他喝酒,喝完有时也哭,张双林两面夹击,尴尬局促,不知该偏向哪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倘若在这上面加个人情,事儿又成了另一种说法。

真正开始铁下心要钱是两个月前。

张双林跟老婆打电话,老婆说胡维国家里修楼了,修了个四进的庭院。这个消息是同村干建材的郝建国透露的,有人说村里人在县城开的那家建材店,胡维国也往里投了钱。

听了这话,张双林顿时涌上一头火。他本以为胡维国囊中羞涩,结果有钱修楼,有钱投资,唯独没钱发工资。就算把两人的老祖宗挖出来对质,胡维国做的这事儿也不怎么地道。

张双林没敢把事说给何显斌听,人都有私心,他只想把自己应得的钱给要回来,并不想捅破这层关系纸。要照何显斌的个性,听了这话,定要把工地给闹翻天。跟着胡维国的老乡就剩他一个,他还跟何显斌来往密切,到最后说不定胡维国不恨何显斌,反而恨他。

这两个月来张双林整天心神不宁。他想,既然胡维国手里有钱,那自己只要找个正当又不容拒绝的借口就好办,这样既能把钱要回来,还不得罪人,工友面前也能说得过去。

但思来想去,小事儿好寻,牵扯到钱的大事并不好找。家里人无病无灾,也没什么东西要修缮,虽然穷点,但日子还算能过,不至于断口粮。

苦思冥想了两个月,2004年6月19日的这一天,还真被他寻到了一个刻不容缓的理由。

这天下工晚,刚出龙门架,管食堂的厨子就冲他喊:“你媳妇找你,打了三四个电话啦!”

张双林问:“有要紧事不?”

厨子摇摇头:“没说,就说让你下了班给她回一个。”

张双林拨通村委会的电话,拨了两个,没人接。看了眼时间,七点,还早,以往这时候村委会还有人值班。放下电话,张双林直愣在原地,嘟囔了两声。

何显斌刚换完衣服,光着脚杆站在简易房门外拍了拍鞋,冲张双林喊:“老地方?”

落日夕照,简易房的泡沫房顶上铺了一层紫红色的余晖,蓝色的铁皮板折射出一道不规则的光线。顶着这道光看,景象不到半截就散了,看不清何显斌的脸。

张双林迟疑了两秒,冲着何显斌的身影喊:“我请客!”

晚上十点,喝了一斤散白的张双林踉踉跄跄地拽着何显斌的衣袖往前走。他很高兴,还为自己尚且保留的理智感到骄傲,这是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人为数不多的新纪录。

刚进宿舍,一个小伙子就翻起身来:“嫂子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要你回来了赶紧回一个。”

何显斌问:“家里说啥事没得?”

小伙子说:“没问,听口气挺急的,赶紧回一个吧。”

这几句话张双林都没听清。

他从饭店出来时,走路还四平八稳,说话也不含糊,笑起来浑厚有力。但一吹风,酒劲上头,只感觉天旋地转,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蹦出来。他进入宿舍,用最后一丝理智找到自己的床躺下后,便自动隔绝掉了人与环境提供给他的所有信息。

晕眩没有好转,阵强阵弱,闭上双眼也觉得空间在扭曲、旋转,自己就像被吊了起来。

呕吐感也来了。从胃到食道,接着是喉咙。那个瞬间张双林忽然认为自己是一支水泥灌注枪,推进器正在将他肚子里的所有食物往前积压。只要他一张嘴,那些污浊的东西就会一涌而出。

他翻了个身,趴着,紧闭双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什么也没听到。

然后胡维国来了。他没能看清胡维国的脸,胡维国贴着他的耳朵喊出的话过了很久才传到脑海。

“婷婷不见了!”

张双林像个老鳖一样伸直了头,有一瞬间他甚至有些窃喜。这倒是个好的理由。

“啥?!”他大声地喊了一句。

何显斌懊恼地扇了张双林一巴掌:“你娃儿不见了!”

张双林的头高挺着,眼睛睁得很大,但这副面孔很快消失,他的脖子猛地往前伸了伸,旋即低下了头,几声呕吐之后,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2004年6月19日,睡梦中的张双林没有想到,这是改变他生命轨迹的一天。

2012年5月16日晚,县中心医院二院楼外,周明威蹲在路沿上,眼巴巴地看着郝青宇吞下半个手掌的消炎药。

正值春末,山东气温尚未回升,路灯下仍有些许白雾飘落。双眼乌青的郝青宇只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裤子,鞋子也是湿的。他将药丸费力吞下后,脖子下意识朝下紧缩,身体像筛糠一样打了个抖。

周明威咽了口口水,连忙起身,将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郝青宇身上。他又看到了那些痕迹。郝青宇的腰间肋骨及后背上,遍布着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纱布,应该有几十处。两个小时前,这些纱布是一道又一道的划痕和刺痕。周明威对初次得见的震撼仍旧记忆犹新,痕迹纵横,爬至满身,血肉淋漓,就像郝青宇在刺刀上躺了一夜。

郝青宇对此没有过多解释,他说,摔了一跤,又说,出了车祸,再说,滚你妈的。

他们先是来到了诊所,医生肯定了周明威的困惑,说这是自虐,当务之急应该看精神科。

之后的两个小时里,简单处理过伤口的郝青宇便坐在板凳上和周明威起了争执。周明威想带郝青宇进医院看脑子,郝青宇则一直重复“我该的”、“不打就完了”、“留着伤才有用”这样的话。他不像病态状况下的疯癫,表情和语气反而显得有理有据,好像身上的伤口是以小博大的、不值一提的代价。

吃过药后,郝青宇坐在椅子上缓了缓,没过多久便重新打开了话题。以往两年,周明威从未见过郝青宇有着今天这种状态,也从未听过郝青宇与他谈论这个话题——他爹,郝建国。

郝青宇不是说,而是边说边想,说着说着便噤了声,沉在过往的回忆里,时而笑出声,时而叹口气。过好大一会,他才意犹未尽地对周明威感慨:“能被他打也不错。”

郝青宇想起许多以往没有注意到的琐碎的事情。郝建国开车时喜欢扣鼻洞,喜欢将四个窗户全部打开,SD卡里仅有几首很多年前的流行歌循环播放;郝建国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和人说话时,总会环抱手臂,身子朝后仰,大笑起来像一只打哈欠的猫;郝建国习惯用大拇指㧟头发,作思索状时嘴角会往右抿,苦笑起来也像一只打哈欠的猫。

周明威愣愣地看着他,接着下意识紧张地朝两边张望了一下,旋即将郝青宇拉起身:“回家,明天再说,一会儿该有人听见了。”

郝青宇茫然地跟着周明威往前走了两步,“哎哟”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日你娘,都赖你。”

周明威愣了愣,瞪大眼问:“啥事赖我?”

06年的除夕夜,郝青宇和郝建国在爷爷家过年。吃过晚饭,郝建国给了他六枚新版的一元硬币作压岁钱。硬币很新,币身光滑,银光闪烁,下方的“2006”像新世纪的宝藏一般耀眼。之后他和一众小孩到邻村玩,超市还开着门,他用一张红色钞票买了雪糕、辣条、干脆面,宁愿破开也不舍得花那六枚硬币。

然而就如宋丹丹扮演的白云在广大观众面前丢了脸一样,郝青宇回到家,才发现始终被他攥在手心里的硬币丢了两枚。

他哭到张也开始唱《年夜饭》,哭到鞭炮声骤起,各家各户开始下饺子。临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郝建国说的:“明天一定给你找回来。”

第二天凌晨,他被拜年声吵醒,睁开眼便看到两枚银光闪耀的硬币站在电视柜上。

爷爷说,他爸打着手电筒出去找了一夜,最后在村边的草阔子里找到了。

那是郝青宇第一次有了失而复得的体验。他的心情出奇得好,是万事顺意、感觉活着都是种幸福、连感官都焕然一新的好。他跳下床,穿上新衣服,装上一口袋的炸炮,拿上昨天晚上没吃完的零嘴,迫不及待地往黑暗里跑。

两个小时后,他用那六块钱买了一把左轮火药枪。

“你撺掇我买的。”郝青宇指着周明威说。

周明威蹲在台阶上挠头:“我忘了。”

郝青宇说:“我小时候怕黑,那天就不怕。”

又说:“我小时候本以为丢了就是丢了,那天看到那六个钢镚,才觉得丢了也能找回来。”

街道上的灯忽然灭了。凌晨12点后,除了医院,县城的其他地方都会进入深睡状态。郝青宇搀着周明威的肩膀往家里走,路上仍在说着郝建国。他很兴奋,不像阐述,而像争论,好似买了游戏装备的人在渲染装备的价值,以此让人相信值得。走到距离家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郝青宇忽然问:“你觉得俺爹是好人还是坏人?”

周明威一怔,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郝青宇看他一眼,语气有些弱:“我觉得,他是一个不会让人失望的人。”

“最好我也不会让他失望。”这次的语气肯定了很多。

周明威看了郝青宇一眼,低下了头,一路上两人再没说话。

进了小区,周明威看着郝青宇走进小区过道、踏入单元楼,最后在郝青宇的示意下才放心地离开。郝青宇进入楼内,按亮电梯,按下楼层,但未跟电梯一起上升。他捡起一颗石子,看着电梯上的指示灯逐层增加,停在九层时,他便将石子从楼梯空隙中朝上方扔去。闷重的响声惊动了感应灯,楼梯霎时亮黄一片。

随后,郝青宇来到单元楼外,注视着周明威离去的方向,点燃了一根烟。

周明威是他从小到大、从农村到县城的玩伴,从学会哭到学会打游戏,俩人形影不离了十几年。

本来这个团体里面应该还有一个人,但消失了,不见了。

那天天气很热,黄李庄吵吵嚷嚷,乱成一团。郝青宇趴在自家院子的墙头上,看到顾婷婷的母亲焦急地从远处跑来。他大声地喊:“姨,找啥呢?”

“顾婷婷不见了!”

黄李庄有一支成员固定、由发小身份展开的儿童队伍,郝青宇是领头人,顾婷婷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成员。

那天傍晚,郝青宇和周明威与其他成员坐在麦秸垛上,边吃绿豆冰糕边研究这句话。

所谓研究不过是把大人的言论捎带上自己的想法进行汇总,再由领头人进行分析确定。以往出现这种众议的情况,不过是最近哪个小孩表现不好、谁暗地挑拨集体关系,大家给出怀疑对象,郝青宇再调查,确定嫌疑人后就将其踢出集体。但凡跟儿童领域掺不到关系,大家的兴致就不高。

但这次发生的事件,不仅与孩子们息息相关,也搅乱了一个村庄的平静。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说出想法,“离家出走”、“去同学家”、“迷路”、“上了城里”、“被亲戚带走”……但令人惋惜的是,没等郝青宇做出总结,各自的家长就来喊回家了。

那天晚上,夜已入深,刚洗完脚上床的郝青宇听到猛烈的砸门声响,爷爷拿起手电筒开门,哭成泪人的周明威“哇哇”叫着跑到床前,像是确认地说:“俺妈说顾婷婷被拐卖啦!”

郝青宇错愕地盯着周明威看,周明威没有穿鞋子,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印有黑猫警长的蓝色裤衩,拧着拳头,身体不住地打抖。“我们以后见不到顾婷婷啦!”周明威哭着说。

那天周明威留了下来,就睡在他身边,身上有股很浓郁的肥皂味。郝青宇睁着眼,直到被郝建国接走,一夜未眠。后来,周明威总能幻想到顾婷婷十岁、十二岁、十五岁的面貌,而郝青宇仅对顾婷婷的最后一面念念不忘。

烟燃得很快,很快便有了一种苦涩又含带炭香的口感,他仍能回想起第一次抽烟时的画面,但感受早已无处可寻。时间带来的遗忘其实是主观上的遗忘,一旦失去了原先的特定情绪,就会变得刻板,甚至平庸,乃至任何壮观性、转折性的场面,再度想起都会波澜不惊。

郝青宇仍没有上楼的打算,他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拉开书包里的拉链,眼神坚毅,细细打量着书包里的物品。

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很快跑过门卫,跑过小区过道,冲进郝青宇面前的单元楼。

郝青宇赶忙将书包拉链拉上,冲着背影叫了一声:“你跑啥?”

愣在电梯一旁的周明威眯着眼睛看了看,接着气喘吁吁地走到郝青宇面前:“药我忘了给你了,你明天早上也得吃。”又纳闷地说,“你坐这干什么?我看楼道灯你已经上去了。”

“屋里闷得慌,坐会儿。”

周明威“哦”了一声,想要根烟,但郝青宇没给。又墨迹了一会,周明威“啧”了一声,往大门边走边说:“我偷跑出来的,明天得上学。”

郝青宇点了点头,没回话,手里折着金叶假连翘的叶子。

“你爹不见多少天啦?”周明威突然问。

“忘了,一年多了吧。”

周明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着头,在原地盘旋了一圈,说:“好人。”

他疑惑地微昂起头,看到周明威的眼睛很亮。

“啥?”他问。

周明威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你爹是好人。”

2004年秋收。

这年恰逢好时节,雨水充足,阳光兴旺,穰穰满家。整个田地间黄灿灿一片,排排纵纵的玉米棒子比手臂还要粗。

女儿顾婷婷已经失踪了两个月,张双林无暇顾及地里的农作物,整日外出,一个一个村庄寻找女儿的消息。

这天傍晚,依然一无所获的张双林从一条乡道往家走。临近村庄,玉米秸燃烧的焦香味道扑面而来,十几团青白相间的烟雾在各个方向仙气腾腾地迎上苍穹。

“野火烧起来了。”张双林暗自想。

每当这个季节,他都要带着女儿来到地里,把捆好的玉米秸箍成一堆,用火从底部点燃。玉米秸焦脆易燃,不过数秒便火势冲天。东西南北的野火呼应晚霞,将天空渲染得猩红一片。对张双林来说,那是个浪漫且隆重的时刻。

张双林想起之前,女儿拉着他的手,屁股往下坠,怜怨地撒娇,想要替他点燃玉米秸。张双林拒绝了,但看女儿撅起嘴,他忙哄道:“下一年就让你点。”

他来到村委会,给何显斌打电话。

何显斌是真兄弟。女儿刚失踪时,何显斌跟着他一起回家,寻街溜巷,四处奔波。帮忙寻找一个星期后,张双林过意不去,撵何显斌回工地。两个星期后,张双林又在县汽车站看见了被他撵走的何显斌,正发着顾婷婷的寻人启事。他们在汽车站旁的面馆吃了五碗牛肉板面,没有喝酒。临走前何显斌对张双林说:“好好找,一定能找到。”

电话拨了两遍,何显斌才接到。何显斌接通电话后明显停顿了一下,他在等好消息,但两人陷入了对等的沉默。

“等婷婷找到了,你们一家来广安耍,看看我们这的思源广场,今年刚竣工,太霸道咯!”何显斌最后说。

一个月后,张双林再次向工地打去电话,无人接听。一个半月后,始终断线,仅有短暂急促的忙音传来。三个月后,张双林来到济南寻找女儿,无意间碰见了曾经一起工作的工友。

“工地自从发生了那事儿之后就都撤了,工资到现在也没发。”工友说。

张双林问:“发生啥事?”

工友狐疑地看他一眼:“何显斌出事啊。你不知道?”

张双林手里的打火机摔在了地上,瞳孔扩大,声音却小:“出啥事了?”

“跳楼。”

那通电话的一天之后,何显斌死在那栋他们一起撒过尿的楼下,高空坠亡。

张双林愣在原地半响,忽然间感觉头皮奇痒难耐,他挠着头发,脚步混乱地旋转:“瞎说,怎么可能呢……”

“警察都调查了,好像是意外。晚上大家睡了,都不清楚……尸体早让家里人接走了。”

张双林只觉耳边一轰,接着听到嗡嗡的忙音,他晃荡了两步,一屁股蹾在了马路上。

当天晚上,张双林和工友在工地旁边吃了一顿炒菜。工友喝了不少酒,他说何显斌的死有着不同版本,有人说何显斌落至二楼时被手脚架刺破身体,五脏六腑像爆炸的礼花一样飞扬遍地。还有人说何显斌死亡原因不明,确定的是有人看到他那天晚上跟胡维国见过。

那天之后,张双林总会重复做一个梦。梦中他在一个昏暗肮脏的巷子里,巷子两边的墙壁很高,足有十几米,路灯仅能覆盖到正脊和垂脊的一部分,形成一个类似三角形的光亮面。

巷子的右手边是一个饭店的后门,他和一个男人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在看不见更多内容的情况下,他感觉一切都很脏。

一声尖利的巨响忽然传来,两个漆黑的物品从墙外飞出,顺着唯一的光亮处呼啸而下。

他冲进饭店大厅,光线瞬间明亮,与外面的漆黑形成强烈的对比色。玻璃门边,年轻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女儿正在朝外打探,他跑过去,妻子忧心忡忡地说:“要出事了。”

他让妻子锁上了门,又回到了巷子里。那个男人还在坐着,见到张双林过来,他笑了一声说:“你什么都没做。”

说完这话,男人站起身,走向巷子的左边,隐没在黑暗里。

他想看一眼跌落的东西,于是走到两个物品面前。光线仿佛变亮了一些,他看到的是两具尸体。何显斌,顾婷婷,支离破碎。

这个梦他做了整整两年,到后来他已经可以毫无波澜地醒来,接着在仍旧漆黑的小旅馆、工地宿舍、天桥底审视黑暗。

两年时间里,张双林被骗过不少钱,尝试过自杀,也配合警方抓过拐卖贩子。他变了很多,只有日子一成不变。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同时也被动接受了很多事情:婷婷找不到了、老婆跑得无影无踪、何显斌死了。约定好看思源广场的四个人,如今只剩下他一个。

2006年10月,寻找女儿的张双林来到了湖北十堰,奔波几天,寻找未果。他给老家打了个电话,询问家里消息,村长说有一位自称是何显斌姐姐的人想见他。

张双林记下电话,拨回去,确认身份,是何显斌的姐姐无误。她说张双林的电话是她在整理弟弟遗物时发现的,今年到了约定的移殡时间,想请弟弟的朋友们到场参加。

四天后,张双林到达正下着小雨的四川广安,出站口站着何显斌的姐姐何显惠,按约定,她举着一张写着“顾婷婷”的接站牌。

何显惠比他大一岁,个子偏矮,身材苗条,话少点头多,跟何显斌不是一个类型。出了站,何显惠带着张双林来到一辆摩托车面前,友善地说:“你开还是我开?”

何显斌的家在广安郊区,背临华蓥山,途径好几条跨江大桥。广安雨量充沛,气温适宜,10月份,大街上还是短裤短衫。雨是毛毛雨,细密、缓慢,放眼过去像下着一层雾。张双林挠了挠头,只觉潮,不觉湿。

张双林双手反扳着置物架,斜着头说:“姐,你没往十堰邮钱吧?”

何显惠缓缓地说:“你大老远赶过来,路费还是要给的嘛。”

张双林顶着急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斌俺俩交心的,再说钱就外道了。我是说十堰那边我没找到孩子,也不打算回去了,挣钱都不容易,别给弄丢了。”

何显惠点点头,没说话。

开到了外环路,张双林隐隐约约看到远处的山上还是绿油油一片,他说:“姐,你们这边秋收晚吧?”

何显惠点点头,过了好大一会,才说:“是噻,今天应该要十月底。”

张双林也点点头,但他马上意识到何显惠看不到,又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移殡定在何显斌忌日当天,来的人不多,多半是本家兄弟。何显惠说,何显斌下葬那天父母请了位道士来做法事,道士说坟址选得不对,要求两年之后再大摆酒席、大办葬礼,重新进行迁坟。何父何母两年间相继离世,老家人迷信一辈子,对这事念念不忘,成了夙愿,临走前都说“别忘了给幺儿搬家”。

移殡这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张双林跟着稀稀疏疏的队伍往前行走,一声唢呐的脆鸣从远处传来,紧跟着几声连贯的闷鼓交织其中。

张双林停了下来,几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想喝酒,想哭。

他在原地站立了许久,感觉天地间一片虚无。他想到了很多事情,但一件紧跟着一件转瞬即逝,心像被捶打般疼。直到地平线已经跟队伍平行,平面上蒸腾出一股热气,他才带着这种悲悯的情绪追过去。

这天晚上,张双林找到何显惠,说想到思源广场看看。何显惠点点头,一声不吭推出车子,驮上张双林往市区走。

这天晚上,张双林找到何显惠,说想要到思源广场看看。何显惠点点头,一声不吭推出车子,驮上张双林往市区走。

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何显惠双脚撑地等红灯。张双林怕她承受不了重量,也斜挎着身子把左脚放在地下抻着,姿势很怪异。

“兄弟,你跟我交句实话。”何显惠突然开口,“我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双林一愣,迟疑地说:“不是说工地意外吗?”

绿灯亮了,何显惠没发动车子,从口袋掏出两张纸条递给张双林。

一张是张双林所在村村委会的电话,标注“张哥”;另一张是一张信纸,写着顾婷婷的特征及联系电话,备注着:我兄弟的娃娃,让大姐做个小广告,在家里贴一贴,发一发。”

何显惠叹口气:“他们说我弟是摔死的,死亡时间是晚上,领队讲不在工作时间内,不算工伤……你可能不晓得,我弟眼睛不好,晚上看不清路,别个说这叫夜盲症。我们去接他时问过其他工友,都说我弟摔死那天没有在现场找到手电筒……不是说有人害他,但黑灯瞎火,他个人也爬不上去呀。”

张双林看着手心里攥着的两张纸条,茫然间松了力气,忘记了正在苦苦支撑的左脚,整个人往左侧翻了过去。

何显惠把张双林拉起来,扭捏地帮张双林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惋惜地说:“我弟给每个在外面的亲戚都发了……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但你家出了这事,我父母也不让我跟你联系,直到今年,我兄弟移殡,才想着一定要见你一面……娃娃也是受罪。”

张双林眼眶湿润地点点头:“姐,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再调查。”又推起车子,跨进去,示意何显惠坐在后面,“你放心,我兄弟不会白死。”

眼前的这尊鼎没有张双林想象中的大,也没想象中精致。他绕了广场一圈,试图找到其他美好景致,但除了人还是人,环境普通,乏善可陈,各处都没有能够让他心动的内容。

绕了一圈,张双林忽然想起一个人。他连忙来到一家小卖铺,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接通,是书记,张双林忙说:“书记,帮我找一下前年,2004年有人给我邮钱的时间。”

书记边翻找边说:“昨天也有人给你邮钱,四川广安的。”张双林没搭腔,过了约有十多秒,书记说,“前年11月5号到的,发送人'H’,发信地址杭州,1655块钱,不错吧?”

“我前年那个时候打了个电话,还能找出来什么时间吗?”

书记怒声说:“两年了,我上哪给你找去?要你们签字你们不签。”

张双林想了想,又说:“那天我女人放火烧地了,村里还报警了,能不能找到时间?”

书记又一通翻找:“今天几号?”

张双林说:“28号。”

书记说:“巧了,就昨天,两年前的10月27号。”

2011年5月1日,劳动节,郝青宇躺在一栋四层洋楼下面。他眼前发黑,头脑眩晕,呼吸困难,没有知觉。一分钟后,全身上下又像被抽了筋一样痛。他扭动着身体看着站在二楼阳台上的人,看不真切,每个人的轮廓在眼前像风扇的叶片一样旋转。

他被推下去之前,有人说了一句话:“我弄死你。”说这话的人,一个月前还是他的朋友,发小,在他家看过片的兄弟。

眼前的人都是。

被推下楼的起因是因为一个书包。

郝青宇不管走到哪儿,都随身背着一个书包,隔着包皮看,鼓鼓囊囊,十分厚重,但郝青宇却从未打开过。小孩们对书包感到好奇,三番五次找郝青宇,要求查看,郝青宇每次都拿钱打发走。尝到甜头,小孩们更觉得书包里隐藏天机,这次索性将郝青宇骗到了一栋已经拆迁了的洋楼内,扬言一定要看看书包里有什么东西。

几人围住郝青宇,先求后劝,最后拉扯起来。情急之下,郝青宇将书包从二楼扔了下去。为首的孩子恼了,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我弄死你!”

但真想弄死他的人已经动了手。有人一脚把他踹了下去,二楼。

郝青宇摔到了洋楼外面,缓过劲后才知道要哭,但全身无力,胸口闷痛,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楼上的孩子已经下了楼,脚步声连贯仓促。郝青宇硬着头皮爬了两步,捡起书包,东倒西歪地往外跑。

跑了五步,摔了七步,越跑不动越急,越急身体越没力气。好不容易爬到路口,见到不远处有个村民正往前走,郝青宇张开嘴,但喉管像被掐住一样发不出声音。他往前翻滚了一圈,往地上狠狠锤了一拳,这才喊了出来:“我求求你们啦!”

跑在前面的孩子瞬间急停,后面的孩子猝不及防地撞上去。走路的老汉也被吓了一跳,歪着头往这边打量,质问道:“你们干啥呢?!”

“没干啥,俺们就想看看他的书包。”

老汉眯着眼睛想了想,看了眼孩子,又笑着看向郝青宇:“小,看看呗,大爷也想看,看看能有啥?又不要你的。”说着放下了锄头,“咱俩家还有亲戚,让大爷看看。”

郝青宇挪着身子往后退,惊恐地摇头。

老汉叹口气,支起锄头,看了眼小孩:“你不给看,他们抢你的,我可管不了。”

郝青宇摇头抽噎:“真看不了。”

老汉正想说话,前头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你跟他有啥话说啊?赶紧走吧,赶不上工了。”接着缓缓又对一众小孩说,“自己玩去,回头我告诉恁们的妈。”

老汉瞪了妇女一眼,但还是撂起锄头赶上。到了跟前,妇女骂了一句:“别给自己找事,弄完就搬了,谁也见不着谁了。回头他给他爷爷一学,找我们还钱,你说咋整?”

老汉锤了妇女一拳:“你他娘的,我就寻思这事儿呢!他天天背个书包,咬死不给看,有可能里面是欠条。郝建国要回来了呢?搬也是搬一个地方,找还不好找,回头再找我们要钱,咋整?!我就说趁这时候把欠条撕了,你他妈的……”

妇女揉着背,后知后觉,连声嘟囔:“说的也是……”

人走散了,郝青宇背靠着书包,使劲往下咽气,想要把胸口的闷痛感咽下去。他用手捶打着胸口,左手的小拇指上被混凝土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像嚼碎的馒头一样的脂肪。

有人围了起来,只是看,议论之后又散。人群中有周明威,他爸的手像钳子一样扳着他的双肩。他的脸色很白,估计是怕,怕得哭不出来了,最后是被他爸架起走的,有几步脚不沾地,直到很远,才有训斥声和哭声传来。

爷爷赶到时,郝青宇手指上的血已经漫到了小臂处,已经固化,像在手上戴了一个柔韧又坚硬的壳子。此时艳阳高照,苍蝇飞舞,几条狗从不同的方向匆匆赶来,围观的人一脸肃穆。爷爷想背起郝青宇,但尝试多次,背不动。他沉哼一口气,歪歪斜斜地坐在郝青宇的身边,用唾沫擦拭郝青宇手臂上的血迹。他的声音很轻,惶恐又怯懦:“你怎么又挨打了?”

郝青宇嘴角一瞥,把头移向没人的方位,连声抽噎起来。

最后还是卫生室的村医将郝青宇背回去的。他其实能走,但怕别人还来抢他的书包。他把书包紧紧地夹在村医的背部和他的胸部之间,爷爷佝偻着身子在后面跟着,看笑话的人和看笑话的狗也跟着跑了起来。郝青宇恍然发现,后面的景观跟顾婷婷丢的那天一模一样。

他抱着书包睡了一觉,不沉,仅有几个小时。村长暴风骤雨般的敲门声惊醒了他。门外聚集的人比一开始更多,从大门到围墙,里外有三层,估计全村的人都在。

村长进了门,他说村里怀疑郝青宇的书包里藏着郝建国的线索:“人丢了,又跟命案有关,得找,不然村内人心惶惶。如果书包里真有,就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别妨碍警察做事。如果没有,也算了了村民一块心病。”

说话间,门口的村民起了争执。按照村长的说法,选出两名村民一同查看,但村民们为选谁闹得不可开交。

一村民说:“我欠三万,我得去。”

另一村民说:“我欠了五年,三分利,我也得去。”

又一村民说:“你们欠的多是钱,我们欠的少就不是钱是吧?”

再一村民说:“废什么话,拿过来都烧了就是,不行冲进去。”

村长歪过头,冲着人群说:“别吵,说啥呢!这叫搜集证据。”

一个村民从人群里退出来,吐口吐沫:“日他娘,说得跟他没欠似的。”

随着一阵呼应,外面的村民都涌进了院子里,推搡着往屋里进。郝青宇爷爷被吓得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村长乖巧让位,最前方的几名汉子挤进屋里,见状就要将郝青宇从床上拽起来。

郝青宇将书包垫在屁股下面,双手抓紧床板,盯着大汉厉声呵斥:“你把我弄死才能看!”

最前面的大汉一愣,被后面人推了一把后马上反应过来,伸手捉住郝青宇的衣服就往上薅,其余的大汉趁机七手八脚地往外拽书包带子。

郝青宇用脚踹中了大汉的脸,大汉吃痛松手,郝青宇立即滚向床的另一边,嚎叫着往外面跑。人群被他冲出了一条缝隙。他跑进厨房,插上插销,把柜子顶到门上。

堂屋里的人紧跟着撵过来,被他踹了一脚的大汉双眼通红,不假思索地踹门,边踹边朝一旁犹豫的人喊:“给他砸开!抢了就烧了!反正要搬走了!”

厨房内忽然燃起了烟,朝里打望,堆积在墙角的棉花柴烧了起来。

郝青宇用菜刀“呯呯”砍击着铁架子,声音悲愤:“谁进来我砍死谁!”

预想抬脚的人停住了,红眼的大汉也收回了脚,喧闹的人群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堂屋,郝青宇的爷爷焦急地朝着众人摆手:“你们别闹了,再闹出人命了。”

众人咬牙顿足,面面相觑。前面的人被烟熏到,纷纷往后退,站在最外侧的村长无奈喊话:“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待院子里的女人和老人走出去后,村长又拉住了几名大汉,悄声说:“在这等着,等他出来。”

眼红的大汉怒气已消,犹豫地说:“那他不出来咋办?”

村长看了眼厨房,又看了眼堂屋,声音再小一度:“不出来正好,书包也能烧了。”

大汉愕然地看着村长:“孩子烧死了咋办?咱也不知道里面是啥东西呀?”

村长白他一眼:“烧死能咋?他家就剩一个老头了,咱统一口径,说意外,我找点人,好解决。那你说书包里不是欠条,能是啥?”想想又说,“都到这一步了,就算不是,这孩子没了,老头又活不了多久,谁还能跟咱要钱?”

几名大汉想想,觉得有理,又回到了院子里坐下,红眼大汉倒是没想通,推开门出去了。

出门后,红眼大汉的老婆问:“咋又留在那儿了?”

红眼大汉说了村长的意思,女人急了:“那你咋不留那儿?”

红眼大汉瞪他一眼:“死人是小事?我不参与,有人参与。”想想又说,“这叫……什么相争什么得利。”

重新回到院子,村长使了下眼色,两名大汉便上前将拍打厨房门的爷爷往堂屋里拽。

爷爷的眉毛倏然变弯,嘴巴大张,拳头紧攥,两条腿因用力绷得笔直。然而不过数秒,两名大汉很轻易地就将他掳下。他发出沙哑的呻吟,眼睛死死地盯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房门把手,青苔覆盖的土地上留下了两条垂直且绝望的直线。

拖到堂屋门口,他倔强的身体忽然像被火烧软了一样瘫了下去,他向每个人下跪,向每个站在院子外无动于衷的人下跪。

院外聚集的人比一开始还要多。村口超市的老板关了店铺,地里打药的村民收了喷壶,猫狗也从各处冲了过来,在看不见的地方焦急地盘旋。这应该是这个即将拆迁的村子最后的历史性时刻,他们不知道这场已经燃起来的火会让他们失去什么,只知道带来的东西会更多。

“小子,你出来吧,你不出来,我们可救不了你。”村长从堂屋里搬出几把板凳坐下,冲着已经露出火苗的厨房喊道。

厨房窗口钻出了厚重的黑烟,木料在燃烧过程中发出爆豆般的响声,火苗逐步增剧,烟熏火燎的味道从屋内溢出,所有人都被愈演愈烈的热浪熏得眯起了眼睛。屋内,郝青宇的咳嗽越发猛烈,间或难以抑制的呕吐。火苗在他的每声挣扎下快速紧缩,又瞬间恢复,扩散成更大的火焰。

已经哭到失声的周明威突然从门口冲了出来:“我日你娘!”

周明威的父亲拿着手机紧跟其后,他麻利地绕开众人,走进院子,和周明威一起踹门。

门很快被踹开,周父冲进去,将意识微弱的郝青宇抱出来。院子里的大汉还想伸手去拿书包,周父将其一脚踹倒,几人随即围了上来。

“我报警了!警察马上来!村长,拆迁到了一半儿,你也不想进警察局吧?”

村长看了周父半天,又看了尚在喘气的郝青宇一眼,阴恻恻地笑着朝周父点了点头,终是带着院子里的人离开了。

周明威打了一桶水,用舀子往郝青宇脸上浇了浇,郝青宇连咳几声,“呼呼”地喘着粗气。周父见无大碍,把他又往外面移了移,进堂屋去照顾爷爷。

待郝青宇睁开眼,周明威“哇”地一声哭了:“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郝青宇攥紧书包,仰起头看了爷爷一眼,也躺在地上哭了起来。

周明威用水擦着郝青宇的脸,打着泪嗝说:“吓死我了,我爹让我跟你回城里,咱不在这儿了。”

郝青宇歪了歪嘴,哭得更大声:“我爷爷都给他们磕头了……”

周明威边哭边拉郝青宇起来:“咱得赶紧走,我爹没报警,他们发现了还得拦你。”

郝青宇哭声小了些,抽起了鼻子,可怜巴巴地说:“我脸疼。”

听到这话,周明威“噗嗤”一声笑了,鼻子窜出两道清鼻涕。他吸回去没半秒,又是“噗嗤”一声,原先的清鼻涕成了鼻涕泡。

周父安顿好爷爷,立即让两个孩子上了车。三轮车,前面没座位,俩孩子便坐在了后车厢。

郝青宇仍未从刚刚的生死体验中缓过神来,他躺在车厢里,望着天上千奇百怪的云,由衷地感觉到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周明威躺在他的旁边,看样子是哭累了,喘气很均匀。

郝青宇用手捣了捣周明威,周明威猛地惊醒,抬头张望了两眼,又躺下:“干啥?”

郝青宇却不说话,仍是眯着眼睛看云。

周明威翻起身来,瞪着郝青宇:“干啥?”

“你信我爸干了那事吗?”郝青宇问。

周明威愣了愣,旋即躺下,挠着头说:“你爸刚不见,又发生了这事儿,确实有跑路的嫌疑……但是,违建这事儿你爸之前肯定不知道,再说也只找到了鞋。我听我爸说,警察都撤案啦,你还担心啥。”

郝青宇眯着眼睛,没说话。

周明威又捣了捣郝青宇:“你以后可注意点,我以为你死了!为啥这样呢?犯不着。”

郝青宇眯着眼睛,没说话。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从现在看,是因为书包。从远处看,是因为郝建国。再往外看,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郝青宇猛地坐起,目光闪烁,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妈的,我要死,我也得先把胡维国给宰了!”

周明威问:“谁?”

郝青宇挺起的腰杆瞬间弯了下去,沉默了几秒,才摇摇头,说:“没谁。”

2011年1月下旬,寻找女儿的张双林来到浙江嘉兴,见到了一个同样眉毛上方有痣的女孩。他端详许久,对领他来看的男人摇摇头:“不是,我女儿丢的时候挺大的,能认人。”

男人说:“你再看看,这孩子不但聋,脑子也有问题,兴许把你忘了。”

张双林又看一眼,说:“不是,长得像是像,可我女儿是单眼皮。”

男人撇嘴,冲旁边另一个大汉点了下头,大汉白了张双林一眼,拽着女孩走了。

男人让给张双林一支烟,谄笑着说:“二哥,咱家小孩丢的时候8岁,明白事儿,当不了孩子,当童养媳年纪又太小。你找了这么多年了,说句难听的话,可能真找不到了。”他给张双林点上烟,“俺家商丘的,咱算个邻居,我劝你一句,不如在这领养一个。这些小孩都是拐来要饭的,来时好好的,被这些人又打又虐,才成这个样子了。咱也想开一点,丢个女孩,领个男孩,回家过日子多带劲!价格保准实惠,年龄保准满意,积德行善,你也就当做好事啦。”

张双林点了两下头,沉思片刻,缓缓地说:“那我报警的话,这好事儿做得是不是更大?”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凶狠地上下扫了张双林一眼。

张双林转身要走,男人喊住他:“把钱给了。”

“什么钱?”

男人气冲冲地说:“领你看人不要钱?抽烟不要钱?”

说完这话,一阵尖锐的警铃声忽然从远处传来,音量由低到高,速度很快,破碎的旋律骤然清晰起来。男人愤怒地打了张双林一拳,怒声骂道:“我操你娘,还报警是吧?你以为拍电视剧呢?”

藏在张双林身后巷子口的几名大汉跑过来,着急忙慌地说:“赶紧跑吧,真来了。”

男人恼羞成怒,又踹了张双林一脚,懊恼地说:“你他妈的,没埋伏上你,反倒被你给埋伏了。”

张双林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朝着落荒而逃的大汉群戏谑地喊:“你就当我做好事啦。”

几人还没跑出巷子,就被警方擒获。

接下来的流程,张双林从04年开始做了不下二十遍。做笔录,写证明材料,从前到后仅用了一个小时。

走出派出所,天色已黑,四处却明亮通透,张灯结彩,所有人正翘首以盼,迎接新年。

张双林走进一家面馆,老板的孩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写着作业。小孩爱走神,没写一会,草稿纸上就躺满了冲锋枪。张双林笑笑,冲孩子“啧”了一声,孩子抬起头,见有人看他,不好意思地跑进了后厨。

张双林心里有些苦涩。他想起女儿也是这样,扭捏、怕生、不爱说话、张嘴前脸先红、一激动说话就磕磕巴巴。

女儿失踪那天是个星期六,下午。妻子说,女儿失踪前正在院子里写周末作业。妻子洗完衣服,要去上地,临走前还对女儿说别乱出门,有事到地里找她。下午四点,妻子回到家,女儿就不见了,一直到现在。

张双林从04年开始,走过了一百多个城市,县城更是数之不尽,见到的人比他说过的话还多,然而女儿仍然杳无音讯。

04年之前他是个好人,老实,谦逊,邻里和睦,也无仇家。女儿失踪,能够匹配上的,只有拐卖这一项。男人说的话他早就想过,把女儿拐去当孩子,年龄太大;当童养媳,年龄又太小。后来他去了河北,了解到世界上还有冥婚这回事,吐了口血,晕过去三天,醒来心脏像火灼般疼。

再后来,找女儿就成了张双林缺之不可的执念。一方面,他认为女儿仍旧存在世上,年龄跟着岁月叠加,容貌跟随生活变化,有时他会猜想起女儿现如今的身材与面貌,哪怕看不着脸,也会让他保持希望。另一方面,他会陷入一个短暂的窒息的泥潭,他接受了冥婚这个结果,认准女儿早在他尚未从杭州返回家乡时就被深埋地下,成为了一具毫不为奇的陪葬品。

但他仍旧要找。

女儿变成别人的妻子,他要找。成为一堆尸骨,他要找。灰飞湮灭,他也要找。

女儿是他活下去的理由,而他,也是女儿唯一的希望。

然而几年过去,他忘了很多事。

有一次他来到江苏宿迁,到派出所登记信息,他忽然忘记了女儿失踪时是长发还是短发。他在脑海中把两种发型拼接到面目模糊的女儿的脸上,失望地哭了。他发现整天被他记在心头、挂在嘴边的女儿居然已经变得如此陌生。

面端上来,老板娘的围裙上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张双林笑着问:“你家小子多大啦?”

老板娘皱着眉头:“8岁啦,小白戏在家皮煞特,见到生人就怕。”

张双林笑笑:“小孩嘛,我女儿之前也这样。”

老板娘友善地说:“你家囡囡多大啦?”

张双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愣住了。

老板娘尴尬地笑笑,转身走向后厨。后厨的入口,小男孩正扒着门框怯生生地看着他。

“15岁。”张双林突然朝着老板娘的背后喊道。

老板娘惊讶地转过头来,张双林微笑着说:“我女儿,15岁。”

“上高一啦,学习一般,我就给她说了,没事,爸养着你,爸让你过好日子……”

老板娘礼貌地笑着点了点头,进到了后厨。张双林抿住嘴,跟着点了两下头,一滴泪掉在面里。

张双林在嘉兴找了家厂子,在机器持续运作的糟乱中度过了春节。4月,他辞职离开嘉兴,来到杭州。早前他和何显斌及一众工友们建设的大楼已经投入使用,它确实成了杭州的脸面,也成了杭州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离开广安之后,张双林开始调查何显斌的死因。他找到当年的室友,室友说,何显斌那天下午打了一个电话,晚上9点左右出门,11点发现死在工地楼下。还有一个工友说,晚上10点左右,在工地附近的公园里见到了何显斌,他问何显斌在干嘛,何显斌说等人。

看着眼前人潮涌动的商业街,张双林叹口气,感觉整个人像泡在水里一样发闷。他转过街角,走到一处公园门口,打了个电话。

配合警方抓捕拐卖犯罪的这几年,张双林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警察。拐卖案件涉及地区多,人员杂,跨市跨省极为常见,年初的嘉兴案件就是个例子。巧合的是,其中一位从杭州赶来的民警,在处理何显斌案的分局工作。

张双林简单向民警说想了解此事,但当时那位民警手上还有其他案件,过了将近三个月,才空下时间调阅卷宗。

张双林打过电话不久,民警开着一辆吉普车就来到了公园门口。上车后,民警将车开到了一处停车场,接着递给张双林一个笔记本:“案子我看了,基本都在这儿。”

笔记本上简略着写着现场和调查经过,张双林边看边说:“有问题吗?”

民警搔了搔头:“我找其他同事和刑警队的看过,现场判断和检测没有问题,定为意外也没问题。”沉默一会又说,“只有一个问题。一般来说,意外这种非自然死亡,虽然不会强制尸检,但尸体得直系亲属接手,没到之前,都由警方负责管理。你看这里,意外的第二天,警方收到家属认领的签字材料,还有委任企业律师的签字委任书,所有材料滴水不漏,样样齐全。当天,警方出具死亡证明,尸体被移去火化……但是,十四天后,家属又来到了警局……”

张双林没有吭声,民警又说:“04年,这些情况普遍常见,我问过一些老民警,估计是企业怕影响不好,为了尽快处理此事,做了些手脚。”

“意思是家属不是在第一时间收到死讯的?”张双林看着民警问。

“很大概率。”民警顿了一下,又说,“你也知道,这种企业只看结论,不看过程,为了避免舆论,能尽快处理就尽快处理。再加上当时民众不懂法,被企业唬住的大有人在。”

张双林想了想问:“尸检能不能检查眼睛什么的?比如近视,夜盲症?”

“按照意外身亡的标准流程检验,不会。”

“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警方能了解何显斌患有夜盲症的情况,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民警想了想,为难地说:“这点我不好下结论……”

见张双林不再说话,民警还想说些什么,被张双林摇头打断。

笔记上的字迹很潦草,看到最后,张双林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两下:在事发当天,第一目击者及报案者,均是居住地距离工地几公里远的胡维国。

民警往笔记上扫了两眼,说:“这人的笔录我看了,没什么漏洞,也有证人。”

张双林眼冒金星,脑袋嗡嗡直响,他拉开车门,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险些与其撞上。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大口呼气。

胡维国平时白天都不会来工地,晚上11点却出现在现场,铁定跟何显斌的死有关系。

但张双林有几点想不通,按照胡维国的个性,他不想给钱,可以敷衍了事,可以明断拒绝,为什么非要跑一趟?就算胡维国同意给他钱,也没必要亲自跑一趟;就算跑一趟,也不至于杀了何显斌。

张双林找过胡维国,但工程结束后,胡维国就解散了队伍,部分工友的工资直到现在也没发放。有人说他到了别的城市发展,也有人说他去了南方赌博。总之,没人能找到他。

但胡维国的家人生活过得依旧舒适。张双林在县城打工时,就遇到过胡维国的妻子一次。

他妻子开着一辆白色奥迪,皮肤光滑细腻,牙齿洁白明亮,宛转蛾眉,风韵犹存。后排座上坐着他的女儿,少女初长成,同样漂亮动人。

看两人的出行打扮,说明胡维国跟家人还有联系。当时张双林在一个仓库做搬运工,看到两人,跑过去询问胡维国的消息。还没说明来意,胡维国妻子就对他破口大骂起来,粗陋的话语跟精致的脸显得很不和谐。

“还要脸吗?要钱要到这儿来了?吃不上屎了还是喝不上尿了?我说了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欠你们的钱,你找他要,找我干什么?!”

张双林傻呆呆地站着,脸上不知不觉红了一片,好像是他做错了事一样。他正想解释,女人冲着张双林的脚下吐了口痰,升上玻璃,开车离开了。

待张双林从回忆里抽离时,天已经暗了不少,行人逐渐增多,商业楼已经开启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张双林叹口气,绕着公园走了一圈。

走到半截,手机响了,是村里的人。

“喂?”

“你在哪儿呢?快回来,快回来!”

“咋了?”

“你女儿可能找到啦!”

从2011年6月算起,这首充满着悲剧元素的豫剧郝青宇听了不下五百遍,听到每句歌词、每句对白都能倒背如流。

他隐约记得这个故事:一位宫女为国君生下了一个孩子后,被人陷害逃出宫中,在外嫁人生女。多年后孩子登基,母子相认。宫女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却被心狠手辣为保住皇位的儿子杀害。

第一次听到这首戏剧是在一天晚上,九点过,郝青宇站在主卧阳台上,皱着眉头抽父亲的玉溪香烟。那是他第一次成功的尝试。

窗外的左下方是千山公园的东大门,隔着一条马路的对面是县政府,背后是全县最大的小商品集发基地。电梯房、十楼选九、一百三十六平、自带地下车位,这块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郝建国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全款买下。

郝青宇虔诚地点燃香烟,轻轻吸了一口,随即闭紧嘴巴,咽了下去。一股辛辣的烟气从喉咙处顶上来,又迫不及待地从鼻腔、嘴巴四溢而出。他猛烈地咳了起来,泛起一阵恶心,感觉像咽下了一块生涩的橡胶制品。看着燃烧的香烟,他心里有些失望。他由衷地发现,随着长大,能够预料到的事情越来越少。

这个想法让他想到半年前,他跟着郝建国去富丽华大酒店吃晚饭那天。

郝建国富起来后,这座县城最大最豪华的酒店就成了郝建国首选的应酬场所,也成了郝青宇解决晚饭和过夜最频繁的地方。

那天郝建国倒非应酬,而是请客喝酒,宴请的宾客是胡维国。

对于胡维国这个人,郝青宇熟悉,但不认识。他对胡维国唯一的印象,是母亲去世的时候,这个男人曾经来过家里。

胡维国来晚了半个小时,郝青宇等饿了,想动筷夹菜,郝建国不肯,板着脸锤了锤桌子。郝青宇狠狠地叹口气:“爸,你给我要碗面,我吃完睡觉去了。”

“赖狗送不上墙头去,你多大啦?你大爷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也跟人见个面。”郝建国瞪了郝青宇一眼。

不等郝青宇顶嘴,一阵爽朗的笑声先于门声传来。只见一个彪悍丑陋的胖子推门进来,友善地互看了两人一眼,佯嗔地对郝建国说:“你这人也是,还等个球蛋,孩子明天不上学?”又眯缝着眼笑着对郝青宇说,“小子,饿了就吃,别管你爹。”

郝青宇窘迫地站起来,挠挠头,小声地喊:“大爷。”

那顿饭吃得郝青宇很别扭,每当胡维国杯子里空了或夹起一根烟,郝建国就会让他帮忙满上、帮忙点上。这还不算完,倒酒的时候若没有两手举杯,郝建国就会骂他;点烟的时候若没有双手捂火,郝建国也会骂他。甚至连转盘子夹菜,郝建国都会给他脸色看。

郝青宇心里对郝建国充满了鄙夷,也对满脸横肉,神似电影里冒牌日军的胡维国感到恶心。每当郝建国指示他时,他总想大声喊出一句“我才多大,我还是个小孩”,但最终还是碍于郝建国的严肃忍住了。他只好把积压的愤怒与委屈转化成另一种面貌呈现在脸上——一个满脸困意的小男孩。

胡维国再次夹出一支烟,郝青宇伪装着疲惫的神态与僵硬的四肢走上前去,胡维国却把那支烟递给了他,弯曲着眉毛,闭着眼睛说:“来,小子,抽一根,抽一根就不困了。”

郝青宇吃了一惊,对胡维国的崇拜也骤然间涌了出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看郝建国。郝建国板着脸,严肃地说:“你敢!”又“啧”一声,温和地对胡维国说,“当大爷的不教好。”

胡维国仍举着那支烟,眼睛微开了一条缝,笑着说:“现在不抽大了也抽,来,抽根解解乏。”

郝青宇挠着头,嘿嘿一声,接过烟,衔在嘴上。胡维国哈哈一声大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一手按着点火开关,一手半捂住另一只手,形成一个壁垒,慢慢朝郝青宇靠近。

就在这时,一个杯子飞冲而来,砸在了郝青宇身后的墙壁上。郝青宇还未反应过来,刚看到一个人影,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胡维国镇定自若,摇头苦笑着整理了下衣服,他止住正想说话的郝建国,从兜里掏出一张打印纸放在桌面上。

看清打印纸里面的信息后,郝建国脸色骤然大变,他把吓呆了的郝青宇掩在身后,一把将打印纸夺到手里,团成一团,塞到了裤兜里面。

“别紧张,这不是原件。”正在喝水的胡维国“噗嗤”一声将水吐了出来,叹了口气,笑着说。

郝建国盯着胡维国的头顶说:“你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我怕你忘了,提个醒。”又转身起立,大度地拍了拍郝建国的肩膀,“放心吧,咱哥俩不团结就没人团结了,我要是真想说出来,这几年有的是机会。”看到郝建国咬牙,又失望地“唉”了一声,“你别说没人信了,别人不信,他能不信?”

郝建国与胡维国对视了许久,最后低下头,声音颤抖地说:“这孩子不懂事,今天就这样吧胡哥,咱下次再聚。”

胡维国仍旧像个弥勒佛一样笑着,缓缓地点了两下头,语气很轻:“好。”

郝青宇刚走到车上就放声大哭起来。郝建国耐心地等他哭完,才掏出纸帮他擦泪。郝青宇一把把纸抢到手里,搓成一团,扔掉,又呜呜哭起来。

郝建国叹口气,说:“别哭啦,再哭我可烦啦,我给你说个事。”

郝青宇嚷着:“我也给你说个事。”

郝建国笑骂一句:“你妈,你还会顶嘴了,什么事?”

郝青宇喘匀了气,喊道:“我不上学啦!”

郝建国注视了他几秒,随后点点头,说:“不上了,随你。”

郝青宇诧异地看着他,又重复一遍:“我说,我不上学了。”

郝建国笑骂了一声,将两旁的窗户按了上去,看着方向盘说:“你现在16岁,也算大孩子了,以前……”

郝青宇打断他:“我15岁!”

“好,你15岁……我记得我15岁的时候,都跟着你爷爷到郑州运煤了。我说这些你可能听不懂,有些时候,人总会犯出错误,错误有大有小,但既然有了错误,就得弥补。有一个人,他有过错误,但他不想弥补,还想一直错下去。于是,原本只有一个错误的他,却因为逃避,又犯了更多的错误……”

“现在这个人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你说他应该怎么做?”

郝青宇不假思索地说“跑!”

郝建国擦了擦方向盘上的泪珠,哈哈一笑:“傻小子,跑去哪儿?人能跑,心可不能跑。他应该做的,就是坦白错误,接受错误所带来的代价。”

郝青宇忘了哭,抻长身子说:“爹,你说的,时间一长,就忘完了。”

郝建国笑笑,从后座的皮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看着郝青宇说:“儿子,你让爹放心不?”

郝青宇愣了数秒,点了点头。

郝建国把郝青宇的黑色书包拽出来,把文件袋塞进里面,语气严肃:“这里面有咱家房产证,营业执照,银行卡,密码你爷知道。你帮我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不管对谁都说不知道,只有我要你才给……”郝建国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找不到我了,就把这些东西给你爷,别找我,别报警。”

“你干嘛去?”

“不干嘛去。”

“你还回来吗?”

“不一定走呢。”

郝建国把车倒进了一处隐秘的角落,下车关门,见郝青宇没下车,又打开门喊郝青宇下来:“我脑袋疼,走回家吧,明天给你请假。”

听到这话,郝青宇心里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低下头,抽抽搭搭地哭了,颤抖的身体正在遭受一场冰寒。他的哭是循序渐进的,由弱到强,由哽咽到悲泣。皮质书包的缝线处,堆积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泪珠。

郝建国叹口气,苦笑一声,绕到副车门,温柔地将郝青宇从车里抱出来。

郝青宇拉着郝建国的衣袖走了一截,还在哭,他拽了拽郝建国的衣服,哽噎地说:“我还是先上学吧。”

郝建国“噗嗤”一笑,照头拍了郝青宇一巴掌,朗声说:“这才是我郝家的种!”

说完这话,郝青宇哭得肝肠寸断,擤鼻涕愈来愈急,也愈来愈用力,激动得好半天说不出话。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带着委屈的鼻音说:“你也别走啦……”

郝建国笑得更开心了。他一脚踢在了郝青宇的屁股上,作思考状:“你好好学习,胆子变大点,自己学会做饭,我才考虑走不走……你能不能行?”

郝青宇边哭边咬紧牙点头:“我指定行。”

那天晚上,他们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冬夜入深,街道宁静,雪花像毛线球一样从天上飘落。中间郝青宇哭困了,不想再走,被郝建国托在了肩上。

郝建国注视着不远处文化广场一旁的开发区派出所的招牌,距离他们小区一公里不到,已经在此闪烁了十几年。他轻叹了口气,轻声说:“儿子,你大了,以后得注意说话。”

“跟人吃饭的时候,别用筷子敲碗,在家好玩,在外面可让人笑话。”

“要去网吧,最好买点好的吃,晚上吃方便面,油大,容易长胖。”

郝青宇昂起头,扳住郝建国的肩膀,像蛇一样将脖子扭动到前方,看向郝建国的侧脸:“爹,你让我上网吧啦?”

“少上。这些年我一直在忙,把你忘了。你再坚持两三年,就大了,到时候我也放心啦。”

郝青宇皱着眉头说:“爹,我咋感觉你还要走呢?”

郝建国拍了拍郝青宇的腿:“不走。”

又说:“你小的时候,有一次过年,丢了两个钢镚。”

“我从咱村一直找到邻村,来回找了五六趟,电棒子都找没电了,没找着。”

“后来我在咱家坐了一夜,当时我就想,丢个钢镚都找不到,更何况人呢?”

“我一直坐到村里有人活动,开始放炮拜年,你爷爷来咱家喊我,问我要钢镚,说你要醒了。”

“当时我就跟死了一夜一样,想你,特别想你。大年初一有规矩,不能跑,人一跑,福气就跑没了。我越走越急,越走越觉得走得慢,几百米,就感觉像几千里一样,心被刀搅一样疼。走到家,看到你睡着,我还探了探你的鼻息。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一辈子都没那天开心。”

“当时我想,以后我就算死,也不能把你给弄丢了。”

“那两个钢镚,是我从兜里拿的。”

“有的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郝青宇没出动静,把头扭了过去。他等着郝建国将他从派出所的路口背过去,等着雪越下越大,直至看不见刺眼的招牌。

他看着地上被雪融化的泥污,轻声说:“爹,带我去剪个头吧。”

说完这话,郝青宇感觉郝建国就像游戏里的人物被按了后退键一样,骤然间停住了,脚步往后踉跄,险些把他从肩上抛下来。

郝建国艰难地稳住了脚步,然而身子还在不断往后仰斜。他的声音听着很悲观,带有歉意。“爹老了。”他说。

2011年,县政府忽然下发拆迁通知,地点为县城东外环的一部分区域,黄李庄也包含在内。

拆迁之前,为防止居民违规加盖建筑骗取拆迁款,县政府特地组织人力,联合相关村委会,清除整理私挖私建建筑。黄李庄民风彪悍,乱搭滥建严重,为重点整治村庄。

郝家虽然久未人居,但据举报调查,院子中央有间十三平方的独间未进行上报,系私建房屋。村长及工作人员联系户主郝建国近一个礼拜,还是没能找到人。迫于压力,村里通知过郝建国父亲后,便开门放车,对私建房屋进行摧毁。

屋子的建筑质量很差,钻孔薄、空心砖、挑梁的比例不够标准,北面墙甚至还有歪斜,然而西面墙的厚度又很吓人。掀倒一看,左墙跟处仅有几块负责支撑的板砖,水泥却浇筑到齐膝位置。

村里多数男性都有工地打工的经验,有人干了十几二十年,对于这种非常规、浪费材料还吃力不讨好的施工形式从未见过。郝建国经营的生意就是建筑一类,再怎么着也不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有人又指出,虽然施工方法低级可笑,但水泥是可塑性浆体,浇筑时尚未凝固,无法保持直立姿势,然而现场仅用了几块板砖就稳定了浇筑部位。再看水泥硬化程度,有可能里面还掺加了硫酸铝,没有多年经验,完全做不了这种程度。

而且,盖房垒砖是常识,经验丰富的人做出这种工程,大概率是故意为之。

一时间,人越聚越多,郝家院子里沸沸扬扬。有村民从家里拿来施工用的锤头,砸开了足有百斤重的水泥,最终在破碎的水泥中,发现了一双红色运动鞋。

村里的人都认识这双鞋。张双林印发传单的照片里,顾婷婷穿着的就是这双鞋。

张双林回到家那天聚集的人更多。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言不发,簇拥着将张双林护送到最中间。这是个壮观且充满仪式感的场面,他们对张双林寄予厚望,殷切的憧憬着什么,有女人已经先张双林一步哭了出来。

然而张双林的表现却令人大为失望。他呆呆地走到鞋子的面前,呆呆地蹲下去,表情木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鞋子看。

大概有五分钟,女儿的轮廓在张双林的脑海里翻天覆地地旋转。那一瞬间他悲痛地发现,他忘记的不止是女儿的年纪和容貌,女儿的形态、身高、动作、习惯,也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变得错乱。

日子每天向前,他就每天忘记女儿一点点。

警察来过了,他们调查了整座郝家院子,刨开了每一寸土地,没有任何发现。各处都找不到郝建国的踪迹,有人说过年后就没见过郝建国了,还有人说时间应该再往前一点。

张双林每天往返郝家门口与警察局,警察告诉他,此类型的鞋子县内也有销售,经过化验,也没有任何可供鉴定的内容,证据意味不强。只有找到郝建国或找到顾婷婷的尸体,才有可能进行立案和后续跟进。

张双林心里明白,县内目前正在大刀阔斧进行拆迁事宜,全县都被折腾得焦头烂额,警方人手不够,又是陈年老案,重视程度自然不能跟捞油水相提并论。

他三天里跑了县法院、市监察局,接待他的人问五分钟问题,写三十分钟材料,然后让他回去。接着派出所又把他叫过去,再把“证据不足”等等原因给他讲一遍,讲完让张双林往一张材料签上字。流程走得一步不缺,但事情没有一点进展。

虽然同在一个村子里,但他跟郝建国来往不多,仅算点头之交。活了半辈子,跟郝建国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他细细回想前三十多年来在村里的所有经历,他跟郝建国没有矛盾,没有往来,甚至连郝建国的脸都很难想起来。

唯一有关系的,就是俩人跟胡维国都有关系。

那段日子,张双林找过郝建国父亲不知道多少次。前几次他哭着给老人下跪,后几次老人哭着给他下跪,每次说的最多的话是“不知道”,不知道顾婷婷的鞋为什么会出现在郝家院子,也不知道郝建国去了哪里。他跟张双林一样,遭受到这些打击时是毫无预兆的。

后来张双林发现郝青宇跟他说话时表现得很紧张,眼神也飘忽不定。张双林认为他知道些什么,但郝青宇只是摇头,沉默地看向另一边。

警方宣布不予立案的那天是2011年4月17日,下了场小雨,他领回那双鞋子,鞋子没了鞋带,大口张着,像一艘历经磨难的扁直小船。

那天,他在放学路上拦住了郝青宇,把一张纸条塞进郝青宇的手里,央求地说:“你爹回来了,让他给我打电话。”

郝青宇把纸条扔掉,冷漠地说:“我爸回不来了。”

村里人安慰他,说郝建国消失的时候政府还未下发拆迁通知,鞋子在县城也有经售,现场没有发现其余内容,有可能鞋子只是无意中砌进墙里面的。

他感到荒唐。

一具硕大无比的水泥巨石,一个悄然失踪的嫌疑人,一双证明身份的鞋子,到头来被总结成一个极具偶然的巧合。

过去的每一天,他始终在路上,只看当下,奔波不休,没有一秒怀疑过身边人。然后那些在当时他觉得无关紧要的内容如今又卷土重来,变得至关重要,并且残忍地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那天晚上,他翻墙进入了郝家院子,凝视着破碎的水泥块。水泥块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一抹冷冽的白光。

这里有一段历史被掩藏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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