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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淤青》开头两万字

蔡必贵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

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马太福音》十三:十二

“可以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秘密?什么秘密?”

“关于你的秘密,”桂林路笑了笑,“什么样的都行。”

说完这句话,他侧过脸,观察纳纳的表情。此时,两人正站在人行道的银杏树下,等一辆堵在路上的网约车。两人的口罩都褪到了下巴,纳纳抽的是荔枝味的电子烟,桂林路比较守旧,不依不饶地抽着纸烟。

纳纳说:“让我想一想啊。”

桂林路说:“好。”

纳纳朝着北京深秋的夜色,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说:“想到了,我跟你讲,我有恋父情结。”

桂林路说:“这不算吧,你肯定得有,不然怎么会喜欢我呢?”

女孩笑了,冲他眨眨眼睛:“也是喔,桂老师。”

纳纳今年二十岁,在海淀的学校读大二,戏剧文学专业;桂林路比她大十四岁,头衔是一家影视公司的副总,兼着剧本编审。半个月前,两人在一场饭局上认识,席上都喝了不少,借着醉意,便一起去了酒店。

之后他们又约会了几次,但内容仅限于吃饭,看展,喝点酒聊聊文学。并不是第一次的体验有什么问题,恰恰相反,当时双方都相当满意,甚至说,淋漓至尽。

桂林路知道,是他右手所戴的婚戒,在彼此间划了一道楚河汉界。两人隔岸相望,保持着这种暧昧含糊的关系,像朋友,又比朋友亲密。纳纳没问他什么时候结的婚,他也没问过纳纳,在学校里有没有男朋友。

这时候,他打的车到了,两人便戴好口罩,先后钻了进去。车先送纳纳回学校,再到桂林路家,顺路。

上了车,纳纳开始回微信,桂林路说:“你还欠我一个秘密。”

纳纳头也不抬:“好嘛,下次想到了跟你说。”

桂林路于是看着窗外,后退得时快时慢的景物,却忽然听见纳纳说:“把手给我。”

他于是伸出右手,放在纳纳的大腿上。

纳纳却说:“左手。”

他说:“怎么了?”

纳纳说:“给我。”

他向右侧身,递出左手,被她一把抓住。

她又命令道:“食指。”

桂林路伸出食指,纳纳控制他的手,让食指贴着她脖子的肌肤,缓缓向上,钻进口罩里,翻越过柔软的下颚。然后,她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把食指整根含入嘴里,开始认真甚至虔诚地吸吮着。

桂林路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孩温暖湿润的口腔黏膜,以及缠绕律动的舌头。他闭上眼,享受这种回到母体的错觉。

几分钟后,纳纳吐出他的手指,用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神,看向桂林路。

他摇摇头,说:“不行,今晚要回去。”

于是到了学校门口,纳纳下车,两人就此分别。司机从后视镜里,投递出一个鄙夷的眼神。

桂林路回到家,在玄关挂好大衣,然后取下戒指,放到鞋柜上的杂物盒里。实际上,他从来没结过婚,戒指只是一件道具,像护身符或者软猬甲,用来在亲密关系中,保持安全距离。

婚戒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过滤掉他心目中的好姑娘,这样一来,当他主动结束关系时,不会太过内疚。

他走进厨房,打开酒柜,取出一瓶波本桶的威士忌,准备再喝点。这时候,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本想直接挂掉,再一看,来电号码的归属地,却是他老家县城所在的市。

桂林路接了电话。

对面是个中年男人,说着老家方言:“林路?”

他用普通话回答:“您是?”

对方也改用了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陆涛,还记得吗?”

桂林路在脑海里搜索了下,陆涛,他的初中同班,有一学期还是同桌,考试老抄他的答案。没记错的话,这人没读高中,直接进了警察职业学校,毕业后在老家派出所上班。

桂林路说:“记得,怎么,你来北京出差了?”

陆涛却说:“桂校长下午来所里了。

桂林路说:“喔,这样。”

陆涛说:“你小子,也不问问他来干嘛?”

桂林路说:“我问不问,你都会说的。”

陆涛说:“行,那我告诉你,桂校长是来自首的。”

他所说的桂校长,桂望秋,是桂林路的父亲。

今天早些时候,下午四点来钟,桂校长从清溪路的教师宿舍出发,往汤镇中心区走。

临近立冬,汤镇的气温却依然很高,足有二十八度。当然,这并不妨碍桂校长出门时,如往常一样穿戴整齐,下身是全黑的皮鞋、西裤、皮带,上半身则是领子笔挺的白衬衫,里面一件白色背心。他一年四季都是这身行头,除了过年前后最冷的那段时间,会再加一件西装外套。

走过清溪桥,便是他工作了四十年的汤镇一中。经过学校围墙时,他站在其中一株木棉树下,踌躇了一会儿,又继续朝镇里走。

一路上,许多人跟他打招呼,有一中的教职工,历届学生,还有学生家长。桂校长一一点头回应,并且准确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他的记忆力之超群,在汤镇众所周知。

过了十来分钟,桂校长走到温泉南路,径直进了派出所。

坐在柜台后的女警察,桂校长认得,她是一六届高中毕业的学生,姓冯,叫媛媛。见来人是桂校长,她有些意外,但很快热情地打了招呼。

小冯开口便是普通话:“桂校长,您怎么来了?”

汤镇外来人口不多,所以除非学校上课、机关开会,人们一般都说汤镇话。这是一种颇为难懂的方言,夹杂着六成潮州话、三成客家话,还有一成不知从何而来的词汇。不过,正因为这种便利,汤镇人学习潮州话跟客家话,都非常容易,不少人从小便会讲三种方言。

但是,桂校长只讲普通话,这在汤镇同样众所周知。出于对他的尊重,每个汤镇人在他面前,都会自动调节成普通话,不管说得有多不标准。

桂校长说:“冯警官您好,我来找陆涛,他在吗?”

小冯连忙说:“您叫我小冯,小冯。”

小冯又说:“陆所出去了,您找他有事?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您在这边喝茶等着。”

桂校长摆手说:“不用了小冯,找你也一样。我今天,是来自首的。”

小冯花了两秒钟时间,才确定桂校长所说的自首,就是她所理解的那个自首。她很想把这句话当成开玩笑,但众所周知,桂校长一贯不苟言笑。并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桂校长的表情很认真,很严肃,完全不像是在说笑。

如此一来,小冯就更加困惑了。桂校长从二十岁起,在汤镇一中当语文老师,十年后升任校长,直到去年退休,口碑一贯很好。他严格治校,热心助人,更难得的是为人清廉,从来没听说他收过哪个学生家长的红包,或者给谁开过后门。

就这样一个人人爱戴的校长,今天走进派出所,说自己要自首,也难怪小冯会困惑。

小冯小心翼翼地问:“桂校长,您说要自首的案子,是什么类型?”

桂校长说:“凶杀案。三十年前的今天,我杀了人。”

小冯简直吓到了,她深吸一口气,说:“我还是打个电话给陆所。”

第二天是周一,上午十点,桂林路刚踏进公司,前台贝拉就说,刘导在办公室等他。

这栋写字楼是一个回字型结构,中间是电梯,刘一席的办公室在回字的右上角,桂林路的在左下角,两两相对。

他先到自己那间挂好大衣,然后走到总经理办公室,推门一看,沙发上除了刘一席,还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头,穿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羊毛衫,头发乱糟糟的,正在吸烟。

刘一席说:“桂老师,坐。”

桂林路看着沙发上的老头,问:“这位是?”

刘一席说:“我介绍一下啊,这位是王老师,是这样,王老师写了个本子,想要拿给我们看看。”

桂林路一下子明白了,这个所谓的王老师,就是那种文疯子,往影视公司扎堆的地方,办公楼下一站,胸口挂个牌子,写上“有好剧本,包十亿票房”。一般来说,他们对这种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刘一席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把这尊大神请公司里来了。

老头一根烟抽完,桂林路给他递了一根,又递给刘一席。

刘一席扬了扬手中的电子烟,表示拒绝。

桂林路往沙发上坐下,笑了笑。刘一席最近在备孕,老婆禁止他抽烟,烤烟味道大,他只能偷偷抽电子烟。

刘一席把桌上一个破破烂烂的剧本,挪到他面前,说:“看看呗桂老师,老人家在咱公司楼下站三天了,也不容易。”

老头也说:“对对,我是慕名而来,我这个本子太好了,很多人看不懂。”

他又恭维刘一席:“刘总是拿过金牛奖的,一定会有眼识珠的。”

桂林路打算纠正他,他们当年拿的是银熊奖,而且那个成语是“慧眼识珠”,还有另一个词叫“有眼无珠”,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拿起剧本,封面写着《旷世奇恋》,署名王大龙。再翻开一读,果不其然,写得狗屁不通,还有一堆错别字。这个王大龙老师,估计文化程度不超过初中。

老头在旁边热情介绍,这个剧本,如何从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改编,耗费了他多少心血,反映了什么样的时代精神,一旦上映,必将引起怎么样的社会震动。桂林路随口应着,随手翻着,看到一个情节,女配向男主示爱,被拒后因爱成恨,诬陷男主杀人。

这让他想起昨天晚上,陆涛的那通电话。

按照陆涛所说,他下午接到电话,根本不敢回所里,而是让小冯找个借口,把桂校长哄出派出所。

在电话里,陆涛说:“我哪敢啊?真要给你爸做笔录,会闹大笑话的。你说,他怎么可能杀人,对吧?”

桂林路说:“我说不好。”

陆涛骂道:“你别说笑了,我的大才子。我看就是你太久没回来,桂校长想出这么个奇招,逼你回来见他呢。你有多久没回汤镇了,四年?”

桂林路说:“五年了。”

陆涛说:“你看看你,这怎么行?你赶紧回来一趟吧,要不起码打个电话,劝劝他老人家,别拿我们基层民警开玩笑。”

桂林路说:“我劝不动。”

陆涛又骂:“你跟你爸到底有什么仇,至于吗?”

桂林路不说话了。

陆涛说:“不过话说回来,我听小冯说,桂校长很笃定,说他是在三十年前杀的人。三十年前,一九九一年,就是你妈失踪那年吧?”

桂林路说:“你怀疑他杀了我妈?”

陆涛仿佛被马蜂蛰了一下,赶忙道:“哎哟,没有没有,我可没这个意思。”

桂林路说:“要我看,你完全可以有。不然这样,就拜托陆所好好调查一下,查个水落石出。我一直以为我妈是跟别的男人跑了,这么多年了,没回来看过我。说实话,我还挺恨她的。如果她不是跑了,是被杀了,对我来讲是件好事,我可以少恨一个人。”

陆涛沉默了几秒,说:“你瞧瞧你,说的什么话?大编剧就是不一样,想象力够丰富的。”

桂林路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

陆涛身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几秒后,他对桂林路说:“先这样吧,有什么消息我再告诉你啊。反正你赶紧回来一趟,到时我请你喝个酒,叙叙旧。”

桂林路说:“行,我回去跟你说。”

陆涛说:“就这样啊,早点休息。”

桂林路说:“对了,我要纠正你一件事。桂校长不是我爸,他也不认我这个儿子。”

陆涛说:“我看,你比他还倔。”

挂了电话,桂林路发觉,房间里升温太快,他刚刚又喝得太慢,所以杯里的酒都变暖了,口感略微发酸。这让他有些懊恼。至于陆涛告诉他的事,他没有太在意。毕竟这一切,和他能有多大关系呢?

所以,他不会给桂校长打电话,更别提回汤镇见他了。

就在这时,他被老头跟刘一席的高谈阔论,拉回了当下的时间线。

老头说:“我们搞创作的,真是不容易啊。”

刘一席说:“确实不容易。”

老头说:“我年轻时多俊一小伙儿,你看,今年才五十七,成这样了,这都是文学害的。”

刘一席说:“确实害人。”

老头又说:“再看看刘总,应该比我小几岁吧,我好歹头发多,你的都快掉光咯。”

桂林路不由自主看向刘一席,只见他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也迅速变黑,像是在表演川剧变脸。要知道,刘一席比他还小一岁,虽然长得有点着急,发量也确实堪忧,但不至于被老头当成同龄人。

桂林路一本正经道:“其实不是,他主要被儿媳妇气的,总让他买这个买那个,还管他抽烟,太不像话了。”

老头睁圆了眼:“还有这事儿?”

刘一席瞪了桂林路一眼,狠狠嘬了两口电子烟,说是上厕所,推门走出了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前台贝拉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百块现金,说是刘导突然有急事,出门去了,让老头改天再来。桂林路也配合着,把老头哄出了公司大门,又目送他进了电梯。老头一手拎着他的宝贝剧本,另一手攥着两百块,看起来还挺开心。虽然他的梦想暂时受阻,但起码挣到现钱了。

说不好,这就是王大龙老师的真正目的。

桂林路估计刘一席还在生闷气,便不去打扰,回了自己办公室。

早上没会,桂林路打开显示器,开始看电影。上周五下班时看到一半,隔了个周末,情节有点忘了,他便倒回去从头开始看。反正,桂林路有的是时间,他这个副总兼编审,不过是个虚衔。

当然,刘一席愿意养着他这个闲人,是有原因的。两人是在六年前认识的,当时桂林路大学肄业,在一家搞物流的公司上了几年班,旺季忙得焦头烂额,淡季闲出个鸟来,一时心血来潮,便在知乎上写了个故事。

那会儿他刚看完一本前苏联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非常喜欢,便仿照着写了个故事。他写一个北京醉汉,如何一路流浪,坐火车到甘肃,去找他梦里的第二个月亮。小说总共也就两万来字,风格带点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写得很晦涩,看的人不多,他发完也就忘了。

突然有一天,有个自称是导演的人,给他发了站内私信,说很喜欢他的故事,想把它拍成电影。导演说自己也在北京,约着见面,桂林路觉得新鲜,便答应了。

此人便是刘一席,他说自己是导演,倒也不算骗人,不过是专门拍房地产广告的。两人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刘一席无比热情,把桂林路夸成马尔克斯再世,叶罗费耶夫第二,又拉着他晚上喝大酒。一斤白酒下肚,刘一席放出豪言,要拿出这几年积攒的全部积蓄,人民币四十万,把电影拍出来。桂林路见他这么有信心,就答应跟他一起,把小说改成剧本。

接下来的三个月,两人几乎天天见面讨论,有时候聊得不尽兴,刘一席就索性睡在桂林路家的沙发上,第二天起床继续聊。剧本改了七版,居然越改越好。交完剧本,刘一席邀请他一起上路拍电影,桂林路还要上班,便拒绝了。

之后,刘一席消失了半年,就在桂林路快要忘掉这件事时,他又出现了。刘一席说,电影拍完了,邀请桂林路到他的广告公司,去看样片。

刘一席粗剪的第一版,足有三个小时。囿于成本限制,影片质量非常粗糙,演员更不必说,主角是从桥洞下找来的流浪汉,配角不是广告公司的员工,就是当地找的群众。

但是,拍得很好。

如果说电影是造梦的艺术,那么刘一席确实把这部电影,拍成了一个梦境。

当时桂林路就意识到,因为这部电影,他的人生,将要发生一些变化。

电影最终剪成了两小时的版本,片名《数月亮》,出自影片最后一幕,醉汉卧倒在戈壁上,数着天上的月亮。导演刘一席,编剧刘一席、桂林路。对于这个署名顺序,桂林路没有什么异议,虽说剧本是由他执笔,但确实是两人共同创作的。

接下来的一年,这部电影陆续拿了国内一些奖项,机缘巧合之下,还斩获了柏林电影节的最佳青年作品。于是,刘一席出名了。投资人追着他给钱,二三线明星求着他合作,原本不到十人的广告作坊,也鸟枪换炮,成了今天上百名员工的影视公司。

当年在刘一席的建议下,桂林路辞去了原来的工作,跟着他一起创业。不过,加入公司这几年,桂林路再也没亲手写过哪怕一个剧本。与其说是江郎才尽,倒不如说他原本就缺乏才能,当年所写的故事,不过是灵感女神意外栖息在他肩头,转瞬便飞走了。

尽管如此,刘一席总算待他不薄,不光给了份数倍于之前的工资,还有百分之五的公司股份,年底有分红。桂林路每年拿到手的钱,少的时候四五十万,最多的一年接近百万。他从没打算过买房,每月的固定支出除了房租,就是给桂校长转账的五千块,剩下的钱,够他在北京过得游刃有余了。

总之,桂林路身为编审,却写不出剧本,身为副总,又不懂管理,乍一听像个人物,同事都当他吉祥物,他心知肚明,自己就是个废物。他唯一的优点或许就是自知之明,从不越俎代庖,公司的大小事务,都以刘一席的意志为转移。

对于目前的状况,桂林路说不上满意,也很难说不满意。毕竟,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他肯定不愿意回去搞物流,假如跳槽到别的影视公司,恐怕会很快被发觉,他是个徒有虚名,一无是处的骗子。

下午五点多,桂林路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刘一席冲进办公室,通知他晚上有个饭局,去大董吃烤鸭。

桂林路说:“我能不去吗?”

刘一席说:“不行,你必须去。今晚有个你粉丝,贼好看长得。”

桂林路说:“我哪来什么粉丝?”

刘一席神秘兮兮地说:“来了就知道了,十分钟,跟我一起下楼。”

说完他就朝外走,半路又折了回来,说:“对了,你赶紧把你那破戒指摘了。”

桂林路说:“为什么?”

刘一席说:“哪来那么多问题啊你,让你摘就摘。别人是结了婚,泡妞时把戒指摘了,你倒好,老光棍一个,还天天戴个破戒指,假装有老婆。我看你多半有病。”

桂林路说:“公司又没这个着装规定,不准戴戒指。”

刘一席用电子烟指着他,说:“摘了啊,赶紧的。”

他一边走出办公室,一边嘴里还嘀咕着:“真是有病。”

桂林路有些头疼。估计今天晚上,刘一席又要给他介绍对象了。自从两年前结婚后,刘一席就变着法子的,天天给他乱点鸳鸯谱,搞拉郎配。他怀疑刘一席是受了婚姻的折磨,见不得单身男人的快乐,所以想拉着他一起下水。

但这个饭局,桂林路又不得不去。他三天不来公司都没事,但假如缺席一场饭局,会被刘一席念叨好几天。偏偏北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饭局。

当然,戒指他是不可能摘的。

晚上七点半,刘一席载着桂林路,还有他绕道去接的夫人徐小唯,三人一起到了大董。包间里已经坐了五个人,见他们进门,便都起身迎接。

桂林路一眼便看见了她。

她的座位靠近门,戴着顶亮黄色的毛线帽,穿一件极为宽松的卫衣,踏一双运动鞋;脸长得很台湾的一个女演员,桂纶镁,但身高足有一米七五。

桂林路早上看的电影里,就有这个大号桂纶镁。那是一部男女互换版的国产《诺丁山》,讲一个男明星跟书店女老板谈恋爱;女孩饰演的角色,是个成熟干练、心狠手辣的经纪人,戏份不多,但演得还不错。

刘一席拉着桂林路,让他在女孩身边的空位坐下,自己则推让一番后,在主位落座。他左边是徐小唯,右边则是今天攒局的女制片人,桂林路之前见过,姓陈,圈里都叫她陈姐。

陈姐叫服务员起菜,接下来进入商务介绍的环节。

刘一席主动代劳,说:“这位是我们的大编剧,桂林路桂老师。”

他对桂林路说:“坐你旁边这位,姓宁,叫宁檬,刚毕业去年,已经上了两部电影。”

陈姐补充道:“还有我们刚杀青的剧,宁檬演女二,她戏很好的,连我们大刘总都夸她。”

桂林路心想,宁字当姓的时候,该读第四声,甯,不过现在这个场合,明显不适合咬文嚼字。

刘一席又说:“桂老师,宁檬可是你的粉丝啊。”

桂林路纠正道:“不是我,是导演您的粉丝。”

宁檬却说:“不不,桂老师,我真是您粉丝。我读小说时才上高中,特别喜欢,看了好几遍。后来才知道你们那个电影,当时就觉得不对,上网一查,果然,都是同一个人写的。”

桂林路看了她一眼,感觉说的应该是真话,于是说:“写得不好。”

宁檬说:“哪里,我觉得小说比电影好。”

刘一席说:“对对,我检讨,把桂老师的故事糟蹋了,怪我。”

宁檬吐了下舌头,赶紧道歉:“对不起啊导演,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檬又说:“不过,我真的是看了那篇小说,才决定来北京上大学的。桂老师,如果不是你,今天我不会坐在这里。”

徐小唯说:“表白了这是,还不赶紧喝一个?”

众人便开始起哄,要他俩喝酒,每人三杯。桂林路推辞不过,只好喝了,喝完再看宁檬,她满脸带笑,面不改色,看来是有些酒量在身上。

陈姐提议在座的都喝一杯,刘一席推辞说正在备孕,喝不了,一边拿眼睛瞟自己老婆。徐小唯主动给他倒满一杯,让他放心喝没事,等下她来开车。

桂林路知道,虽然在家都是徐小唯说了算,但出门在外,她总会给足刘一席面子。

这顿饭聊的事,是陈姐想跟刘一席合作,让他导一部三十集的电视剧。圈里不成文的规矩,电影导演去拍电视剧,总有点自降身价的意思,但陈姐开的条件非常诱惑,看得出刘一席有些心动。

电视剧的演员已经定了几个,其中就有宁檬,陈姐意思是捧她当女一,再找个一线男演员跟她搭戏。剧本已经写好了,所以就算这个合作能成,也跟桂林路没什么关系。他在这张酒桌上,像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需要做的只是静静听着,等别人来打圈敬酒时,面带微笑,一饮而尽。

倒是坐在旁边的宁檬,似乎看出了桂林路的落寞,时不时跟他搭话,问一些青春少艾、略显无脑的问题。桂林路发觉,身旁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跟她在电影里所塑造的心机十足的角色,简直判若两人。不过倒也正常,演员嘛。

饭局到了尾声,刘一席似乎终于记起桂林路这人,便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刘一席说:“我说桂老师,您什么时候打算写个新小说,宁檬可是嗷嗷待哺。”

徐小唯说:“对嘛,反正你工作也不忙,摸鱼写,我家老张没意见的。”

桂林路说:“我不行,写不出来。”

陈姐说:“这么年轻就不行了?”

刘一席说:“少来吧你,赶紧写,小说名我给你定了,叫桂林路的女人们。”

徐小唯说:“可以加一个字,上,桂林路上的女人们。”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宁檬问:“桂老师有很多女人吗?”

徐小唯说:“对哦,别怪姐姐不提醒你,你千万小心,他很渣的。”

宁檬说:“姐,你可别吓我,我是吸渣体质。”

桂林路给自己解围,举起酒杯,说:“冬天快到了,提前祝各位圣诞快乐。”

刘一席说:“才十月呢,你这提得也太前了。”

宁檬也举起杯:“六一快乐!”

徐小唯说:“生日快乐!”

众人乱喊了一通,便清了杯中酒,准备散场。桂林路打算回家睡觉,宁檬却说时间还早,强烈要求去唱歌。

刘一席说不行了,明天还有个会,再喝要误事。

宁檬大咧咧地抱着桂林路的手,说:“桂老师陪我去嘛。”

桂林路说:“我不会唱歌,五音不全。”

徐小唯说:“又骗人,我听过你唱陈奕迅的,一绝。”

宁檬说:“哇,我最喜欢陈奕迅了。”

刘一席对他使眼色,说:“您就去吧,桂老师。”

桂林路还想推脱,刘一席有些不耐烦了,说:“再磨叽我可生气了啊。”

桂林路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来,宁檬开心得不行,开始问他会不会唱陈奕迅的这首,会不会唱陈奕迅的那首。

陈姐也说要先回家,让助理跟另两个年轻同事,陪着宁檬一起去。五个人打了两辆车,顺理成章的,桂林路跟宁檬坐一辆。

路上,宁檬又问:“桂林路,是你的真名吗?”

桂林路说:“对,是真名,身份证上就这么印的。”

宁檬说:“你为什么叫这名字啊?好特别。”

桂林路说:“我爸姓桂,我妈姓林,他们又没什么文化,就这么起了。”

宁檬瞪大了眼睛,说:“骗人,我才不信,没文化怎么培养得出你这么一个大作家,大编剧。”

桂林路觉得她这个模样分外可爱,居然心动了一下。

宁檬又拉下口罩,说:“对了,别人都说我长得像桂纶镁,你看,像不像?”

桂林路老老实实说:“像的。”

宁檬突然哈哈大笑,搞得桂林路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宁檬边笑边说:“你叫桂林路,我像桂纶镁,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啊?”

桂林路搞不懂她的脑回路,更找不出笑点在哪,只好默默欣赏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宁檬好不容易笑过一段落,又说:“但是我太高了,很烦,不好搭戏的。你知道吧,那个谁谁。”

宁檬说的是一个流量男明星,桂林路点头表示知道。

她说:“他一米七都不到,我跟他拍吻戏,要这样,这样。”

她用食指跟中指,在桂林路大腿上,做了个劈叉的动作。

宁檬说:“要这样才能对得上嘴,累死了,真的。我要是矮个十公分就好了,真烦人。”

桂林路说:“听起来像在凡尔赛。”

宁檬说:“什么啦,才不是的。”

两人就这么聊了一路,直到下车时,桂林路才后知后觉,她刚才没有叫他“桂老师”或者“您”,而是变成了“你”。他提醒自己,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不同的称呼里走近,又在不同的称呼里拉远的。

到了唱歌的包厢,宁檬一口气点了三首陈奕迅,要桂林路唱给她听。第一首《单车》,第二首《富士山下》,最后是《夕阳无限好》。桂林路的粤语不算特别标准,但在场没有广东人,所以勉强蒙混过关。

他唱歌的时候,宁檬手舞足蹈地给他伴奏,像个称职的歌迷。唱到最后一句歌词,“要献便献吻”时,他居然有些心虚,怕柠檬会走过来亲他一口。

接下来到柠檬唱歌,桂林路没有想到,她表演的曲目,居然是万芳的《猜心》。以她的年纪,应该没听过这首歌才对。桂林路更没有想到,她能把嗓音压得这么低,能唱得这么动听。

她开口的瞬间,便把桂林路击穿了。而整首歌的时间里,宁檬毫不避讳的眼神,更让他如坐针毡,浑身战栗。

房间里另外的人,好像突然消失了,变成两人这段戏份的布景板。

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久违的冲动——他想跟这个女孩谈恋爱。他想要紧紧抱住她,不是以后,是现在。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害怕,仿佛从高空中坠落。

桂林路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动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

一曲终了,宁檬走到他身边坐下,紧贴着他耳朵说:“别装了,小唯姐跟我说过,你单身。”

桂林路深吸一口气,举起倒满啤酒的玻璃杯,说:“唱歌喝酒。”

凌晨五点,桂校长从床上坐起身来。他年轻时就不是一个贪睡的人,现在年纪大了,睡眠更加的少。

他所住的六零二单元,在这栋教师宿舍的顶楼。九十年代,学校分配房子时,他已经是教务主任,按理来说,可以要一个更好些的楼层,但他谦让给了年纪更大的同事。年轻时没什么,但自从过了五十岁,上下楼便成了一个越来越艰巨的工程。

前两年,学校也有计划给这栋楼加装电梯,但住一楼的几个老教师强烈反对,说是会影响采光,制造噪音;继任的黄校长还特意来找过他,咨询意见。桂校长的意见是没必要,最后计划也就搁置了。他能感觉到,同层楼的邻居对他颇有意见,只是还不至于当面表达。

桂校长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硬木沙发上,发了一阵子呆。从大门进来,左手边是电视墙,右手边便是桂林路的房间。儿子到北京上学以后,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但这个房间,依然保持着十来年前的样子。

房间的采光很好,方便读书学习,再加上桂校长严厉规范坐姿,所以儿子看了这么多书,写了那么多作文,也没有近视,这是桂校长引以为傲的一点。

房间门是打开的,应该说,二十年来,这间房的门从来没有关上。从沙发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贴满奖状的那一面墙,大多是桂林路荣膺三好学生,或者省市级作文比赛获奖的奖状。桂校长知道,前几年的时候,儿子还拿了一个欧洲影展的奖杯,遗憾的是他从没亲眼见过,只在网上看过图片。

大约六点钟的时候,桂校长出了门。他按照惯例,先到清溪路上一家早餐店,吃了两筒捆粄,喝了碗豆浆。遇见跟他打招呼的人,都会点头致意,然后准确地喊出对方名字。一切如常,只是有些人注意到,桂校长手里,还提着一把崭新的铁锹。

早餐店的老板问:“老校长,这是要干什么去?”

桂校长说:“到山上,挖点东西。”

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证据,温泉南路派出所的所长陆涛,会百般借口,拒绝给他做笔录。市县一级的公安系统里,有不是从汤镇一中出来的。陆涛肯定会有顾虑,假如是闹剧一场,让老校长名誉受损,会影响领导对他的看法。

所以,桂校长也不打算难为他了。

但是,只要把那个女人的尸骨挖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下午三点,桂林路正在开剧本会,刘一席推门而进,让他来自己办公室,说几句话。

桂林路让编剧们继续讨论,自己跟着刘一席,走进他办公室。

他一进门便点了支烟,明知故问:“怎么了?”

刘一席说:“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你对人家小姑娘干了什么?”

桂林路耸耸肩,说:“没有啊。”

刘一席说:“她打语音给小唯,说你把她微信拉黑了,都快哭了。”

桂林路说:“喔,这样啊。”

刘一席说:“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她说昨天晚上喝酒唱歌都好好的,回到家还说了晚安。结果今天一睡醒,给你发消息,好嘛,已拉黑。”

桂林路抽了口烟,笑笑,不说话。

刘一席说:“不是,我说桂老师,你是真有病吧?”

桂林路说:“你说得对,多少带点心理疾病的,得找个时间去趟安定。”

刘一席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呢。我真是服了你,我搞不懂呀,你说这几年你睡的那些女的,有哪个比宁檬好啊?怎么,看不起人家是个小演员是吧?我告诉你,等她那个剧一上,立马就火,到时你哭着喊着人家都不带理你的。”

桂林路说:“我知道她很好,所以才不想祸害她。”

桂林路又说:“刘导,听你这意思,是想等人家火了,又刚好是我女朋友,可以来给我们拍戏,片酬压低点也行,对吧?”

刘一席被揭穿了,倒也不恼,说:“对啊,有什么问题吗?她跟陈姐那边的合同,明年就到期了,你看她那个长相,那个身材,演我们那个大女主的项目,绝了呀。”

桂林路说:“那你就正常谈嘛,选角这一块儿,又不关我事。”

刘一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行吧行吧,桂老师,桂总,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你答应我件事,算我求你了。”

桂林路说:“别,有什么事,您吩咐。”

刘一席说:“你就把她给加回来吧,道个歉,哪怕真不想谈,你找个正当的理由,回绝了人家也行。没有爱也别有仇吧,到时给多少片酬也不来演,那你是在坑我啊。”

桂林路想了想,说:“行。”

刘一席说:“现在就加?”

桂林路说:“开完会就加。”

回到会议室,几个编剧聊得正起劲,桂林路刚坐下,突然问:“对了,你们谁单身?”

编剧们面面相觑,莎莉先说:“我有男朋友的。”

小邹说:“我也是。”

菀成说:“我单身。”

她赶紧又补了一句:“但我不搞办公室恋情的喔。”

唯一的男编剧跑子说:“桂老师,我也单身。”

桂林路说:“没你事。”

他想了一下,又跟三个女编剧说:“算了,也没你们事。继续聊。”

然后他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纳纳,问她上次约会时自拍的合照,还在不在。纳纳马上回了信息,照片是在电影院等进场的时候拍的,两人脸挨得很近,确实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桂林路很满意,回了句谢谢,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吃饭。纳纳说,随时。两人便约了第二天晚上,一起去吃鳗鱼饭。

有了这张底牌,桂林路便把宁檬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然后他噼里啪啦打了很长一段话,大意是说,实在对不起,昨天晚上女朋友突击检查,发现了聊天记录,就逼着他拉黑了好友。这个女朋友刚谈不久,他还没跟刘一席跟徐小唯说,所以他们也不知情。

把文字消息发过去以后,他又附上了纳纳拍的疑似情侣照。

过了一会儿,宁檬回的第一句话却是:“她是不是跟我一个学校?”

桂林路回:“是。”

宁檬又回:“她叫王欣娜?”

桂林路还真不知道纳纳真名叫什么,但是听起来满合理的。假如说不知道自己女朋友真名,感觉说不过去,但突然去跟纳纳求证,也会显得很怪异。

于是桂林路回:“怎么了?”

宁檬回:“你等一下。”

桂林路等了一下,也没收到宁檬的消息,他于是接着开剧本会。

直到会议结束,桂林路才看到她发来的消息,两张聊天记录截图,内容是宁檬跟一个叫毛毛的人的对话,看对方的可爱猫猫头像,应该也是个女孩子。宁檬先发了那张合照,还贴心地给桂林路打了码。

从两人的对话内容里,可以看出,纳纳的真名叫王欣娜,并不她们学校的学生,而是去蹭课的,已经好几年了。系里很多学生都知道她。毛毛还说,纳纳白天上课,晚上去夜总会陪酒,被她一个男性朋友撞见过。

桂林路知道宁檬的意思,她是想证明,纳纳不是个好女孩,他被骗了。可惜,他心里并没有什么触动。

为什么在校学生就比蹭课的高贵,拿到正经文凭的就比肄业的高贵?或者说,宁檬为什么会觉得,一个在夜总会上班的女孩,就配不起他桂林路呢?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实在幼稚得可爱啊。说到底,他们都只是这个大城市里,漂泊浪荡的人。

再说了,桂林路看过纳纳写的剧本,无论是对节奏的掌控,还是在台词上的造诣,都比他招进来的那些编剧要好一截。那些编剧,无一例外,都拿着正儿八经的本硕文凭。有些事情,要看天赋。

桂林路想了想,回:“这些我都知道。”

宁檬没有再回消息,或许她对于桂林路的感觉,已经转化成厌恶和失望。就像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的感受一样。

桂林路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晚上请那帮编剧吃个饭,庆祝一下。

接到陆涛电话时,桂林路正在公司楼下吃涮羊肉。桂林路先挂了一次,陆涛又打。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店门口接了。

陆涛说:“你必须回汤镇一趟。”

桂林路问:“为什么?”

陆涛说:“原因有两个,第一,你爸下午晕倒在山上,幸好被发现了,现在人还在医院。

桂林路说:“第二呢?”

陆涛说:“第二,你爸下午被发现的时候,身边还有个大坑,应该是他自己挖的。坑里面,有一具白骨化的尸体,应该有些年头了。现在我们怀疑啊,那就是你妈妈的遗体。所以请你配合一下,回来做个脱氧核糖核酸比对,确定遗体的身份。”

桂林路说:“我知道了。”

陆涛说:“那你赶紧买票吧,到潮汕机场,最好今晚就飞,最迟明天,反正我给你接机。”

桂林路说:“我不回去。”

陆涛说:“为什么?”

桂林路说:“原因有两个,第一,桂校长说过的,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不准我回汤镇。”

陆涛说:“这不是气话吗?两父子哪有隔夜仇。”

桂林路说:“第二,你说的尸体,不可能是我妈。”

陆涛说:“为什么?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桂林路说:“行,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妈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陆涛说:“你见过她?”

桂林路说:“这你别管,反正她还活着,至少,不是三十年前死的。”

陆涛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桂林路说:“我还在外面吃饭,下次吧。”

陆涛说:“你等等。”

桂林路挂了电话,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抽了根烟。然后,他重新掏出手机,发微信给纳纳,问她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喝点。

纳纳回:“不是明晚吃饭吗?”

桂林路回:“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纳纳回:“微信不能说吗?”

桂林路回:“嗯,今晚你来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的秘密。”

纳纳回:“哈哈哈行吧,桂老师。还是上次那家店?”

桂林路回:“香格里拉吧,十点,我在大堂等你。”

纳纳隔了半分钟,回:“好,晚点见。”

纳纳又回:“我也想到了一个秘密,可以分享给你。”

桂林路又抽了根烟,进店里的时候,要了两瓶一百毫升的二锅头。为了说出那个秘密,他必须提前做一点准备。

桂林路提前到了酒店,要了间套房,在房间里洗完澡,又看了会儿电视。九点五十五分,他到楼下大堂坐着,几分钟后,纳纳扫了酒店的场所码,走进旋转门里。

或许是下午宁檬发的消息,他确实觉得,眼前的女孩子,不像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她很瘦,一米六五左右,穿一条黑色的短裙,黑色棉线开衫,外面套一件棕色大衣。画了眼线,一副墨镜顶在头发上,手里拎着大号的路易威登挎包。一股淡淡的风尘气息。

二十三岁?二十五岁?都有可能。

桂林路站起身来,迎过去,纳纳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臂弯。

纳纳说:“喝了酒?”

桂林路说:“喝了点。”

两人挽着手走进电梯,桂林路刷了房卡,铁做的箱子便一路上升。

桂林路说:“香水挺好闻的。”

纳纳说:“刚买的。”

桂林路说:“叫什么名字?”

纳纳说:“冥府之路,怎么样,听起来很有故事吧?”

桂林路说:“确实。”

电梯到了,两人先后走进房间,挂好外套,桂林路牵着纳纳,在客厅的沙发坐下。

纳纳说:“那么大的房间,搞得好隆重。你今晚是想干嘛?”

桂林路说:“没干嘛,就跟你说说话。”

纳纳说:“你该不会要讲,你很喜欢我,打算离了婚,跟我在一起吧?”

桂林路说:“我没有结婚。”

纳纳问:“已经离了?”

桂林路摇摇头,说:“不,我没结过婚,戒指是戴着玩的。”

纳纳显得并不吃惊,说:“我相信你。”

她用手指轻点桂林路的额头:“诡计多端的男人。”

纳纳又说:“你说的秘密,不会就是这个吧?”

桂林路说:“不是,还有别的。不过还是你先来吧,上次欠我的。”

纳纳说:“你猜一下。”

桂林路想了想,说:“你没有在上学,所以也没有住在学校里。每次我送你到校门口,你下了车,又自己重新打一辆。”

纳纳说:“你说得对,但不是这个。继续。”

桂林路说:“你在夜总会上班。”

纳纳沉默了两秒,说:“对,但也不是这个。”

桂林路说:“那我猜不出来。”

纳纳站起身来,当着桂林路的面,慢慢地,一件一件,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她交叉捂住双肩,转过身去,瘦骨嶙峋的背上,有一块一块的淤青。

桂林路伸出手,用手指轻轻触碰那些藏青色的文身,或者图腾。

纳纳说:“听好了桂林路,今晚要说的秘密是,我不单有恋父情结,还是个受虐狂。”

桂林路说:“喔,这样。”

纳纳转过身来,在地毯上跪下,说:“你可以打我吗?”

纳纳又说:“爸爸?”

桂林路说:“打你,用什么打?手吗?”

纳纳说:“我带了工具,都在包里。”

纳纳把脸枕在他大腿上,说:“求你了,爸爸。”

桂林路低下头,闻着她头发里缠绕的香水味,问:“打你的话,算犯法吗?”

纳纳没憋住,咯咯地笑,笑完说:“你故意的吧,我自愿的,当然不犯法。你要是放心不下,我可以给你签字画押。”

桂林路说:“那倒不用。”

纳纳说:“那我们试试?”

桂林路说:“试试。”

桂林路又说:“你教我。”

纳纳牵起他的手,说:“那我教你。”

两小时后,桂林路从迷你吧台拿了瓶红酒,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边抽烟边喝。浴室的水声时断时续,不难猜想到,纳纳洗澡进行到哪个阶段了。

刚才他所经历的,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或许是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篇章,也未可知。他从没想到,一个女人可以把身体扭曲成那种极致,可以那样撕心裂肺地哭喊,可以那样地祈求给予。同时,可以那么满足。桂林路甚至有些嫉妒她了。

对于他来说,这种体验说不上有多喜欢。但是,也绝对说不上反感。

纳纳从浴室走出来,连浴巾都没有围。她的身体擦拭得不够干,带着一种削皮梨子似的湿润。这时候,桂林路又觉得,她其实没有二十三岁,不,连二十岁都没有,只是刚刚好成年。

纳纳在穿衣镜前,欣赏身上新的伤痕,然后走到沙发边。

她在桂林路额头上亲了一下,又掂了掂红酒瓶,说:“喝这么快。”

桂林路说:“你拿个杯子。”

纳纳在地毯上盘腿坐下,仰脸看着他,说:“今晚我就算了。”

纳纳又说:“到你了,你的秘密呢?”

桂林路说:“我想说说我的父亲。”

纳纳说:“你的秘密,就是你的父亲吗?”

桂林路说:“是这样。”

纳纳说:“你从来没见过他?”

桂林路说:“不是,我从小跟着他长大,直到来北京上大学。”

纳纳说:“我懂了。”

纳纳怜惜地看着他,说:“那你一定活得很辛苦吧。”

桂林路局促地笑了笑。

纳纳把头枕在他大腿上,说:“开始吧,我在听。”

桂林路说:“你等一下,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说。”

纳纳说:“他叫什么名字?”

桂林路说:“桂望秋。”

单是说出这三个字,都让他身体轻微颤抖。

纳纳问:“他是做什么的?”

桂林路说:“最早是老师,后来当了中学校长。”

桂林路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说:“你知道吗?我这几年很害怕,害怕照镜子。因为里面我的样子,越来越像他了。”

纳纳问:“他也经常打你吗?我小时候,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我妈下手比你狠多了。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

桂林路说:“不,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根指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回想这辈子,还真是没有挨过打。也从来没跟人打过架。说回我父亲吧,他哪怕在最生气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我逃学去了游戏厅,他也没有打我。”

纳纳说:“那他是怎么惩罚你的?”

桂林路说:“他在我房间里,跟我讲道理,讲两个小时。他就是有那种能耐,让我相信自己是社会的渣滓,是未来的罪犯,说不定要挨枪子。我的人生注定失败。你知道吗?我真的宁愿他打我一顿。可是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去了次游戏厅。”

纳纳说:“真可怜吶。”

桂林路说:“所以等我上了大学,我就报复他,我玩了四年的游戏。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毕业后我再也没碰过。”

纳纳说:“确实,没看过你玩游戏。”

桂林路说:“总之,那时我经常旷课,考试都缺席,所以没能拿到毕业证,更找不到什么正经的工作。被他发现以后,他威胁我,要登报跟我脱离父子关系。可惜报社不让,不然他就真做了。”

纳纳说:“你让他失望了。”

桂林路说:“对,他控制欲很强。你知道吗?他不准我关房间门,更不要说反锁了。我最害怕过年,他当校长嘛,来拜年的人很多,一批又一批,全都到我房间里参观。我觉得自己是动物园里的猴子。”

桂林路又说:“哪怕我现在自己住,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一定会关好房门。我会觉得很有安全感,很幸福。我也从来没带过人回家,朋友,女人,都没有。”

纳纳说:“你的意思是,你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父亲,是吗?”

桂林路说:“是的。”

纳纳说:“但其实也还好吧,比他糟糕的父母有很多。”

纳纳抬起头来,质疑道:“你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呀。”

桂林路说:“好吧,我今晚的秘密是,我三岁那年,我妈失踪了,我一直怀疑是他杀了我妈。”

纳纳说:“嗯,然后呢?”

桂林路把陆涛跟他说的事,关于桂校长去自首,又挖出一具骸骨,大致讲了一遍。

纳纳听得很认真,最后问:“那你什么时候回老家?”

桂林路说:“我不回去。”

纳纳说:“为什么?你不是怀疑你爸杀了你妈吗?现在看起来嫌疑很大呀,你回去验一验就知道了。”

桂林路说:“因为我妈没有死。”

纳纳说:“你怎么知道的?”

桂林路说:“我上初中以后,会定期收到我妈寄来的信,一个月一封。那些信我还收着,放在公寓里。下次去我家,给你看。”

纳纳问:“带我回家?你说从来没带过人回家。”

桂林路想了想,说:“你不一样。我们连秘密都交换了。”

纳纳扶着他的双腿,撑起身体,跟他索取了一个吻。

桂林路抚摸着她背上的新旧淤青,问:“疼吗?”

纳纳说:“疼,但是我喜欢。”

她又摸着桂林路心脏的位置,问:“那你呢?”

桂林路深吸了一口气,说:“困了,我们睡觉吧。”

他站起身来,牵着纳纳往床边走。

两人钻进被窝,纳纳说:“答应我一件事。”

桂林路说:“你说。”

纳纳说:“你不要对我太好。”

桂林路说:“为什么?”

纳纳把头埋进他的胸口,说:“我不光身体是受虐狂,精神上也是。当我爱上一个人,就会希望对方伤害我,伤害得越深,我就会越投入,越兴奋。如果你对我太好,我会下头的。”

桂林路说:“你还挺变态的。”

纳纳嘻嘻笑着说:“那你喜欢吗?”

桂林路想了想,说:“有点。”

桂校长躺坐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陆涛亲自给他做笔录,小冯在旁边记录,另有一名县刑侦大队的年轻警察陪同。

昨天醒来以后,医生要给他做全面检查,他坚决不从,说自己只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实际上,桂校长脑内长了个瘤,去年省城的医院已经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这件事情,他不想让汤镇人知道,更不想接受他们的同情。

更何况,来探望的人太多,会妨碍他做完剩下的事。

陆涛说:“桂校长,您现在感觉还好吗?”

桂校长说:“我没问题。”

陆涛说:“那我们现在开始做笔录。”

桂校长说:“好的。”

陆涛说:“我们是汤镇温泉南路派出所的陆涛和冯媛媛,现依法向你询问有关问题,你应当如实提供证据、证言,如果有意作伪证或者隐匿罪证的,要负法律责任。您听明白了吗?”

桂校长说:“我听明白了。”

陆涛说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有关规定,现将《被害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给阅读,的权利义务是否清楚?

桂校长说清楚了。

陆涛问“您的个人基本情况?

桂校长把姓名年龄跟身份证号都报了一遍。

陆涛问:“您的家庭情况?

桂校长说:“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儿子在北京,他叫桂林路,今年三十三岁,职业是编剧。”

陆涛问:“昨天下午两点多,您在火车站后面的山上,挖出一具白骨化的遗体,县刑侦大队现已送去做法医鉴定,结果还没出来。对于这件事,您有什么需要说明的。”

桂校长说:“是我三十年前死亡的妻子范春雨的尸体。”

陆涛问:“她的死因你清楚吗?”

桂校长说:“清楚,她是被谋杀的。”

陆涛问:“当时你是否在场?”

桂校长说:“我是事后赶到的,当年那里还没有火车站,是一片荒山。应该是夜晚十一点多,我追到山上,发现范春雨已经躺在地上了,郑少雄跪在她旁边。”

陆涛问:“您说的这个郑少雄,跟她是什么关系?”

桂校长说:“是她在广州认识的男朋友,情人,他们当时计划一起私奔,应该是范春雨放不下孩子,反悔了。郑少雄就把他杀了。”

陆涛说:“那这个郑少雄,现在人呢?”

桂校长说:“我把他杀了,埋在另一个地方。但那里现在是一段铁轨,我没办法挖,还要请你们帮忙。”

陆涛跟另外两名警察交换了下眼神,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二十分钟后,陆涛做完笔录,让桂校长签名确认,便跟他告别,三名警察一起走出了病房。

小冯忍不住说:“天吶,好狗血的剧情。”

陆涛说:“你谁都不许讲,不然我饶不了你。”

小冯做了个闭嘴的表情。

刑警大队的小许问:“接下来怎么办?”

陆涛说:“等他过两天出院以后,带去指认现场,然后再跟铁路那边申请,看要怎么协调。估计没个十天半月的搞不定。”

陆涛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个桂校长啊,还真是会选地方。”

陆涛又说:“小冯,你去调查一下,从一九九零到一九九二年,广州市和周边地区,有没有一个叫郑少雄的失踪案卷,看看这个人是干嘛的。”

小冯说:“好的。”

陆涛说:“小许,法医那边的结果出来,你马上告诉我。”

小许说:“行。对了,需要对他监视居住吗?”

陆涛说:“你看他这样,还能跑到哪去?再说了,他要是想跑,还会费那么大劲去挖吗?”

小许说:“也是。”

小冯说:“那具遗体的身份,怎么确定呢?范春雨的双亲都不在世了,她也没个兄弟姐妹。”

陆涛说:“他儿子是我初中同学,我昨晚给他打电话,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不肯回来做比对。头疼啊,这两父子,没一个省心的。”

小许说:“案发时他多大,三岁?案件跟他也没有直接联系,没法传唤。”

小冯说:“那怎么办,申请北京那边协查采样?”

陆涛揉了揉太阳穴,说:“交给我吧,我来想想办法。”

几天以后,下午三点多,桂林路正在公司楼下喝咖啡,读一本彭浩翔出版的剧本。

看到一半,他放下书,抬头看天。天很蓝。他非常喜欢北京这段时间的天气,风有点凛冽,但又还没下雪。街上全是银杏树,一片金灿灿的,让人心情愉悦。他人生的前十八年,在南方的那个小县城,总要等到过年前后的十几天,才有这样凉爽的气温。

桂林路突然想起了纳纳,这个时候,她在干嘛呢?

上次一起过夜后,第二天本来要去吃鳗鱼饭,但他又被刘一席拉去喝酒,所以爽约了。

他于是发消息给纳纳,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吃完饭可以到他家里,看他妈妈写的信。

纳纳回:“想我了?”

桂林路回:“有一点。”

纳纳回:“不行呢,晚上要上班。”

桂林路想了想,回复道:“别去了,缺钱的话,我给你就行。”

纳纳回:“不可以,我不要你养,我要自己挣钱。”

纳纳又回:“你放心啦,我只是陪喝酒,不会出去的。”

桂林路回:“行,那等你有时间了再找我。”

纳纳回:“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别对我太好。你别给我钱,也不要给我送礼物。假如你来骗我的钱,把我辛辛苦苦攒的钱全骗光,我可能会更爱你。”

桂林路回:“那是经济犯罪,我可以带你去吃卤煮,一大碗,我看着你吃完。”

他知道纳纳不吃内脏,所以这应该也算一种折磨。

纳纳回:“哈哈哈哈真有你的。”

纳纳又回:“对了,最近我在写一个新剧本,写完了发给您斧正啊,桂老师。”

桂林路回:“期待了,纳纳同学。”

放下手机,桂林路心里有些空空落落。今晚他无事可做。刘一席前几天出差了,去外地勘景,所以最近也没有饭局。

他想找个人一起吃晚饭。可是,找谁呢?饭局上一面之缘的,显然不合适。公司同事,又有滥用职权的嫌疑。以前约会过的女孩子,有些正在谈恋爱,有些正在找人谈恋爱,都不太妥当。

两千万人的城市,在他微信里也有七八百,居然找不出一个共聚晚餐的人。

他喝了口咖啡,又发了会儿呆,便重新拿起手机,开始刷朋友圈。他自己基本不发动态,仅有的几次也是公司新电影的宣传,但他很喜欢观察别人的朋友圈。他也从来不点赞,不评论。有点像是从窗户里,窥探别人的隐私,既安全又刺激。

编剧跑子发了个会议室现场,文案是这一版剧本终于有突破了,很兴奋。往下拉,隔着几条,就是刘一席发的动态。这小伙子还挺有上进心的。

刘一席发的是他新写的诗,肯定是昨晚喝多了写的。桂林路觉得,刘一席没喝酒的时候,就是个资本家,只有喝了酒,喝到位了,才像个电影导演。

徐小唯跟闺蜜在逛街,买了个包。她居然没跟着刘一席出差,有点罕见。

之前一次酒局上加的不知道谁,结婚了,发了整整九张婚纱照。刘一席跟徐小唯都给她点了赞。

宁檬最近没拍戏,在健身,隐约有六块腹肌了。桂林路想了想,还是把她屏蔽了。

紧接着的一条,也是在健身房运动的照片。发动态的人是他初中一个女同学,后来在上海读的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老公家境很好,对她也很好。生了个儿子,已经上小学了。

她微信名叫温迪,真名是什么来着?桂林路回忆了下,没错,应该是陈文娣。

温迪这张照片,配的文案是:“教练说,运动后要多补充水份。所以,今晚谁一起喝点?”

再看一眼定位,却是在朝阳区的瑰丽酒店。

桂林路想了一会儿,点开跟温迪的聊天界面,问:“来北京了?”

两秒钟后,她的微信名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看来,她已经运动完了。

温迪回:“对呀,我记得你也在北京?”

桂林路回:“在的。”

温迪回:“太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桂林路回:“你想吃什么,我请。”

温迪回:“吃点清淡的吧,你来定。”

桂林路回:“有家日料店,鳗鱼饭还不错,可以吗?”

温迪回:“很棒。”

于是,桂林路把餐馆的地址发了过去,约好六点半店里见。晚饭已经约好了,剩下的时间突然变得宝贵,他重新翻开那本《志明与春娇》,看这对男女怎么互相伤害。

桂林路提前到了日料店,没过多久,温迪也说快到了,他便走出店门接人,顺便抽烟。

温迪现身时,却还带着另一个人。

温迪大呼小叫:“桂林路!快二十年没见了吧!”

她又拉着身边那个人,说:“我给你带了个惊喜。”

陆涛说:“抽的啥烟,给我也来一根。”

桂林路不想搭理,甚至有些生气。他觉得这是个局,自己上当了。

既然来人戴着口罩,他也一眼认出来了,是陆涛。陆涛足有一米八五的身高,在当年的南方县城,显得特别扎眼,还有个外号叫柱子。

陆涛说:“怎么了,不欢迎?”

桂林路对温迪说:“怎么他也来了?”

温迪有些莫名其妙,说:“陆涛刚好也在北京,就叫一起了啊,怎么,你们有过节?我记得你们初中挺好的呀。”

陆涛说:“哪来什么过节,大才子就是太久没见我了,害羞。”

他大咧咧地揽住桂林路的肩膀,说:“抽完了吧,赶紧进去点菜,我饿死了。”

桂林路说:“我不会回去的。”

陆涛说:“谁让你回去了?今天晚上不说这个,不然罚酒。”

温迪说:“我也要抱抱。”

她上前抱住两人的腰,把头靠在他们高低的肩膀上,说:“真好啊,终于见面啦。”

三人脱鞋进了日式包厢,席地而坐。桂林路开始点菜,温迪和陆涛在用汤镇方言聊天。他听惯了天子脚下的京腔,这久违的家乡话,颇有些鸟语花香。

温迪问:“你几时来的北京?”

陆涛说:“就昨天,来办点事。你呢?”

温迪说:“上周,男朋友来北京比赛,我陪他一起。”

陆涛说:“男朋友?”

温迪说:“对啊,我前年离的,前夫出轨被我抓住了。”

陆涛说:“没看你朋友圈发过,我都不知道这事。”

温迪说:“他家在上海有头有脸的,给他留点面子咯。夫妻不成仁义在,毕竟离婚我也分了不少。”

陆涛说:“富婆啊,还缺男朋友吗?”

温迪说:“你这种老帮菜,我看不上的。小鲜肉不香吗?”

桂林路点好菜,给两人过目,问还有没有要加的。

温迪切换成普通话,说:“你拿主意就好啦。”

桂林路便招呼服务员下单。

陆涛说:“还是你们大城市人普通话标准啊,不像我,给涉案人员打电话,总以为我是诈骗犯。”

温迪说:“还是林路的标准,一点口音都没有,听起来像北方人。”

桂林路说:“我本来就是半个北方人。”

温迪说:“也对。”

她看了眼桂林路手上的戒指,问:“孩子多大了?”

桂林路说:“没打算生。”

陆涛说:“不生好啊,我两个,都快养不起了。”

陆涛又说:“你们拍电影要群众演员吗?我挣点外快。”

温迪也说:“算上我,我不要钱,给我安排跟男主吻戏就行,比如那个谁谁,我最近超级迷他。”

温迪提的这个名字,恰好就是宁檬之前讲过,那个要劈叉才能对得上嘴的男演员,桂林路不由得笑了笑。

温迪说:“笑什么,我认真的。”

桂林路说:“选角不是我负责,我只管剧本。有机会把你介绍给我们导演。”

温迪说:“要潜规则吗?导演帅吗?”

陆涛说:“听说导演都喜欢男的,你看我行不?”

这时候,服务员把点的清酒端了上来,陆涛便喧宾夺主地,给三人都满上了。

陆涛举起酒杯,说:“欢迎大家来北京,以后常来啊。”

温迪说:“油嘴滑舌的,是像诈骗犯。”

桂林路说:“喝一个。”

一瓶一点八升的清酒喝完,陆涛果然没提协助调查的事,而且看起来有些喝茫了。但桂林路还是提防着,怕他突然来拔自己头发什么的。刑侦剧里都这么演,嫌疑人不配合,警察就杀上门,借口上厕所,搜集头发跟别的组织碎屑。

桂林路印象中,陆涛一直鬼点子很多,酒量也没有这么小。

温迪也有些上脸,突然同时摸着两个男人的手,说:“跟你们讲啊,初中时,我暗恋过你们的。”

陆涛喝多了,说话开始结巴:“我、我们?你有点贪、贪心啊。”

温迪说:“嗯,先是你,后来是林路。不光我啊,好多女同学喜欢你们的。汤镇就这么个小地方,大家都还小,没见过世面嘛。你们一文一武,很出名的。”

陆涛说:“你这么讲我就、就伤心了啊,我跟林路,尤其林路啊,放到大、大城市里就差吗?也很优秀好、好吧。”

温迪说:“你少来了好伐?不过话说回来,你初中就有一米八了吧?篮球打得好,还敢跟校门口的混混打架,我很崇拜你的。”

她身体斜靠着陆涛,说:“不瞒你说,我第一次内个,幻想对象就是你。”

陆涛说:“哇,这么劲、劲爆的吗?今晚我可以满、满足你。”

温迪说:“嗤,那是以前,现在我二十五岁以下,不对,以上的不考虑。”

桂林路听他们讲得语无伦次,忍不住道:“你们喝多了。”

温迪说:“看不起谁呢?然后是你,林路,我也暗恋你的。你成绩太好啦,又是校长的儿子,长得也帅,不像陆涛这种五大三粗的。你看起来总是不太开心,很忧伤,很脆弱,感觉有点像梁朝伟。”

三十多年来,桂林路从来没发现,自己身上哪块地方像梁朝伟。

陆涛说:“对对,梁朝伟,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快十年了老大!”

他背完这句《无间道》里的台词,头都垂到了桌子上,眼看就要睡着了。

桂林路说:“得想个办法把他弄回去。”

温迪说:“我有办法。”

桂林路说:“你说。”

温迪说:“我们再喝点,等到他酒醒,自己就会回去啦。”

桂林路刚要拒绝,她已经叫来服务员,又要了瓶一点八升的大吟酿。桂林路有些头疼,不过看她的样子,再喝点也要醉了,到时再做打算吧。

温迪突然换了个话题:“对了林路,你到底是哪里人啊?我一直没搞清楚。初中那时,整个学校就只有你,下了课也讲普通话。喔对,还有你爸。”

桂林路平时不太愿意谈论桂校长,但今晚喝了酒,对面又是多年未见的初中同学,心里的防备稍微放松了。

桂林路说:“祖籍在安徽,我基本没回去过。我爷爷去世那年,我爸,桂校长带我去了一趟。年纪太小了,只记得有这回事,其它基本没什么印象了。”

温迪问:“安徽那边,还有什么亲戚吗?”

桂林路说:“有一些吧,但来往得不多。”

桂林路想了想,又说:“你问我是哪里人,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小时候你们都把我当北方人,背后叫我北佬,后来真到了北方,他们又说我是南方人。我在北京没有北京户口,回汤镇也格格不入,如果去安徽老家,更不可能被当成本地人。”

桂林路又说:“所以我走到哪,都是个外乡人吧。”

温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感叹道:“听起来好悲伤啊,你跟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变。算了算了,不说这个。”

这时候,加单的清酒也上了,温迪开始说她来参加健身比赛的小男友,又拿来跟之前的其他男友作比较。她用的那些词汇,描述的那些场景,即使是桂林路听来,也有些面红耳赤。

清酒的后劲还是挺大的,不知不觉中,他的醉意也上来了,眼皮不住地往下掉,温迪却好像越喝越清醒,还在说个不停。

朦朦胧胧中,温迪抓过他的左手,说是刚学了看手相,要帮他看看,这辈子会娶几个老婆。桂林路无力拒绝,闭上眼任她摆布。突然手指尖一阵刺痛,再一睁眼,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温迪正好好端端捧着他的手,煞有介事地分析。

再之后发生的事情,桂林路就没有多少印象了。

十分钟后,温迪扶着桂林路,站在日料店门口。陆涛从后面走过来,帮忙架住桂林路,抱怨道:“好贵啊,黑店!我说你们一个大富婆,一个大才子,最后要我这个穷警察埋单。”

温迪说:“谁让你求我帮忙呢?”

温迪又问:“怎么样?我演技不错吧?”

陆涛说:“哪里不错,简直完美。我看啊,你到林路那可以演个女主,到我们这,能当个金牌线人。”

温迪说:“还是你厉害好伐,装得我以为你真醉了。还有扎手指那一下,哇,那速度跟变魔术一样。”

温迪又问:“不过你采他血干嘛,发生了什么事?跟桂校长有关?”

陆涛说:“暂时保密,不过我答应你的,等调查清楚了,第一时间向你汇报。”

温迪看了眼桂林路,说:“你把他送回家吧,喝成这样,让他老婆照顾下。”

陆涛说:“他没有老婆,一直单身的。”

温迪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戴着婚戒吗?”

陆涛说:“哎,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信我。”

陆涛又说:“我看啊,你把他带回酒店去算了,喝成这样,任你处置咯。”

温迪说:“你们男人,喝多了不行的。不对,我说了,我对你们这些老男人没兴趣。”

陆涛说:“对我是没有,对他,嘿嘿。”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我看不像。”

温迪说:“你去死吧。算了,看他这样也怪可怜的,我就勉强照顾下。”

陆涛说:“你那小男朋友,没意见吧?”

温迪说:“他敢?我养着的。”

两人于是打了个车,到温迪下榻的瑰丽,她又重新开了个房。陆涛把桂林路架回房间,搬上床,便跟温迪告辞了。

第二天上午,桂林路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浴袍,躺在酒店的床上。凭他残存的印象,是温迪给他脱的衣服。他不禁有些懊恼,怎么就喝多了呢?

桂林路从床头柜拿了瓶水,一口气喝完,然后抱着脑袋,整理昨晚的记忆碎片。

日料店的账单,还有酒店的房费,估计都是温迪给的,得赶紧转给她才行。怕就怕她不收。

陆涛好像后面又酒醒了,还架着自己走了一段,难道他是装醉的吗?很有可能。如果真是中了他的计,那也只能怪自己蠢。

不过让他真正头疼的,是另外一件事。

昨晚在酒店里等电梯时,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很像徐小唯。

应该就是徐小唯。


最近在写的小说,想了想还是发出来吧。

全文预计15万字,用业余时间写,估计明年春天能写完。到时优先发文学期刊,但如果删得厉害,也可能走老路子出版。剩下的章节,未必会发在网上了,各位喜欢的话,到时可以买书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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