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亮兄
亮兄
2023-02-15 08:06
发表于北京
“关亡”，我十来岁就听说过。因为家里有个不算远的亲戚，我们叫三表姐的，就是个通灵师，老家人称“大神”，方圆几十里的人家碰到玄乎事的都找她看。破旧的时候，被揪出来批评教育过。我和她年龄差太大，交集仅限于招呼一声。我父亲生病的时候她来过我家，人高马大的，坐哪儿都打瞌睡，好像八百年没睡好觉似的，我妈说她走路也是一副瞌睡的样子，却又不会跌倒。成家后就经常听说“关亡”。那么，什么是“关亡”呢？度娘真是百问百答，且超水准，超文学，她的解答就是经由通灵师在特定空间和时间里与逝去的亲人建立沟联，而后在沟联现场与逝者实现对话，并打听逝者生前与死后的诸多情形的过程。彼时，氛围神秘而混沌，通灵师化身逝者，事无巨细，一一道来。以前我有一个同事的公公，是我们这个县城里很忙碌的一个道士，有那么两年吧，他家定期来一个关亡的，是个女通灵师。据说道士和通灵师都是一个频道的。道士给她一间房，房子里每天挤满了人，院子里也站着许多排队的人，陪同人员更不用说，一律站在院子里。我曾经是一个陪同人员，就只能站在院子里，进去的闺蜜出来后满眼通红，满脸泪花。但因为当时闺蜜急着回校上课，细节我就不清楚了，而那时信息又闭塞，日子久了，我也忘了问。我婆婆曾经被自己的一个孙女提醒，奶孙俩就去道士家了，关上来的亡阴是去世的前三嫂。我和她虽是妯娌，但我嫁进门的时候，她已去世头十年，我也是嫁过来之后才听说这事的。前三嫂小时候生过一场病，然后身体就变成前鸡胸后搭背的了，且矮小，典型的残疾人。三哥一只眼有眼疾，且家底薄，因此这两个人到了成家之龄，却都单着。后来有人出面保媒，两家父母私下里各自思量：同住在湾里，几步路的距离，又是城镇户口。于是经过媒妁之言，两人结为人生伴侣。那时候的医院条件普遍性不好，人多，没空调。产后两三天吧，前三嫂的娘家姐姐们，认为应该给她做个简单的卫生处理，城里人都爱干净嘛，于是擦身的擦身，换衣服的换衣服。可窗外的风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趁机钻进她的毛细孔，兴风作浪，致使前三嫂开始低烧不退，伤口也被感染。原本就不是很好的身体，一折腾，前三嫂永远地丢下了才刚刚问世十一天的儿子。湾里的邻居们听到噩耗后，纷纷前往吊丧，堂屋中央停放的棺材里躺着的是残疾人前三嫂，隔壁房间的床中央躺着的是咿咿呀呀四肢乱舞的十一天的小胖仔，湾里人没有一个不是泪流满面，唏嘘不已。同一天，二嫂娘俩放下手里的活，特意抽空从乡下上城来，看望家里的产妇和婴幼儿。手里的篮子里是家里的土鸡和土鸡蛋，路过商店时，扯了一色布，又买了两包红糖，兴冲冲的去往湾里的老三家。路上遇到湾里人，突然知道三弟妹已亡，二嫂娘俩的兴致一扫而空，悲伤从天而降，发根皮肤瞬间收紧，赶巧不巧原来是来赴丧。当时二嫂一周的大女儿刚好断奶，奶还没胀回去，于是二嫂留了下来，直到满月，小胖仔的粮仓得以缓充。这也许是前三嫂冥冥之中的安排吧。二哥下放后倒插门，他开口要把这孩子带回乡下养，以后就是自个儿的儿子。可城里人都瞧不上乡下的条件，我公公不同意，孩子的外婆也不同意。孩子的大舅舅只有一个女儿，他也想带回家。可我公公又不同意，是老张家的人，就该老张家人养，后来是我公公婆婆抱在怀里养。公公婆婆去世后，这孩子就靠在外婆身边，直到外婆走了也没有回到三哥身边。因为现三嫂当初嫁给三哥的唯一条件就是不要这孩子。后来人事变迁，现三嫂也妥协了，抚养费、学费、找工费、成家费一个不落，只是矛盾丛生。穷家子，矛盾免不了的。这孩子现在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只是三哥一家到现在都裹在矛盾圈子里。其实一开始三哥说亲时的对象是现三嫂，现三嫂是乡下人，只有四个哥哥，她是家里独宠，高中毕业后在三哥他们厂里打工，身材长相都不错，就是说话男人嗓子，但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只是生不逢时，生在城乡差别大的年代，乡下人就是硬伤，那时候城里人特别纠结孩子的户口问题，所以正常的城里人家都不愿与乡下联姻。我公公也不例外，拒绝联姻。后来前三嫂去世，现三嫂还是待嫁，当初的媒人旧话重提，我公公和现三嫂的妈妈都同意了。现三嫂不同意又绕不过妈妈，只好提出一个条件：拒绝孩子。而我公公一口承诺。至此三哥和现三嫂的终身姻缘，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圈，才尘埃落定。再回过来说哈。前三嫂在往事里仿佛只是一个铺垫，很悲凉，但她的悲凉并没有随着她的离世而终止，她在那边还是悲凉。我婆婆关她上来的时候，她的第一个表情就是愁眉不展，作痛苦状，第一个动作就是轻抚着肚子，剖腹产的伤口没愈合，痛。接着她叹了一口气，说自己的命是因为生了一个儿子没了的，她在那边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哪，都有“人”欺负她，有“人”拿石子砸她，有“人”抢她的东西，有“人”叫她做苦工……后来每年清明冬至，三哥和她的儿子都去她的坟前祭拜。去年做冬至时，我在朋友圈里看到年迈的三哥在她坟前烧冥纸，然后我又问起这件事，当年有没有给前三嫂超度一下，有家人说那时候没人指点，也不知道有超度这回事。唉，苦了前三嫂了。事隔几十年，想必她已苦尽轮回了吧？下一个随机轮回希望她顺风又顺水，一生平安幸福。前两天我和楼下的陈大姐聊起“关亡”这事，她兴致勃勃聊起当年她婆婆关她公公上来的事。陈大姐先说起她公公去世后，她婆婆除夕晚上接祖时的一个小插曲。接祖，大家都知道的，就是接老祖宗和亡亲们回家过年。当时陈大姐的女儿一周岁多一点，刚刚独立行走，老祖们吃喝得正兴时，小丫头一溜手，跌跌撞撞碰到了爷爷的座椅，那真是惊悚了爷爷的魂魄呀。奶奶当时就“唉呀”一声，语气急速地对着板凳说：对不起对不起，惊动你喝酒吃饭了。有年纪的人都知道接祖时不能碰板凳，而且接祖之前就反复叮嘱。这事是怎么知道的呢？就是陈大姐婆婆通过“关亡”知道的。陈大姐婆婆想知道自己的老伴去了那边过得怎么样，就找了一个通灵师，报上老伴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死亡时辰，然后通灵师躺在床上就过阴去了，不一会儿通灵师叹了一口气，陈大姐的亡公就上来了。陈大姐婆婆站在床边，呼唤了一声，未语泪先流，想牵手却又缩回去，因为事先有警言，通灵师过阴的时候绝对不能碰，否则通灵师就回不来了。亡公借用通灵师的嘴巴问道：你哭啥呀？你叫我上来有事吗？老两口算是接上了头。陈大姐婆婆站在床边说：我就想知道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陈大姐婆婆撩起衣角拭泪，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通灵师是个中年妇女，但声音语气一出口，就和陈大姐公公在世时如出一辙，怎能叫婆婆不伤心？！风风雨雨携手同行一生，如今阴阳两隔，再也不见其人，听其音也是一种安抚。后来那边的公公对这边的婆婆说：来年接祖时，把孩子看好了，跑来跑去碰到板凳，吓坏我了。这边的奶奶当然记得碰板凳的事，连忙答应着，来年接祖时一定看好孩子。那边的公公又对这边的奶奶说：来年我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给你送一个孙子，凑成一个好字，如果没送成，回去跟儿子媳妇说，以后不要接祖，接了我也不参加。第二年，陈大姐就怀孕了，瓜熟蒂落时，果真凑成一个好字。再后来陈大姐婆婆也去了那边，现在的第三代又是一对好字。我和陈大姐前后脚住进新房子，是上下楼邻居。前几年陈大姐的丈夫回到乡下老家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此后一到过年，他们一家都是回到乡下老家过，只为接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