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亮兄
亮兄
2023-08-03 08:16
发表于湖南
小时候，每年快过年的时候，奶奶都会隆重采买到庙里还愿的全套供品，有全鸡、刀肉、鱼、豆腐干、水果、糕点、茶烟酒、香烛、纸宝。奶奶虔诚地忙进忙出，有时候她会让我帮手，特别有仪式感。到了拜神还愿那天，奶奶早早吃了早餐，挑着香箩，有时会让我帮忙拿茶壶，从辰时开始，先到天师庙祭拜，再依次去观音庙、公王爷庙、水母娘娘庙、土地神、伯公树下祭拜，最后回到家祭拜天神、地神，偶尔只拜天师爷、观音、天地神。这也是村民共同遵守的祭拜顺序，让我从小就本能感觉：在众多神明中，天师爷占据乡亲们信仰中的C位。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会找天师祈福、还愿，并在每年九月初九共同隆重庆祝天师爷的诞辰。我以前没有想过这些神明有何不同，还以为自己信奉的都是佛教神仙。后来上历史课，才知道天师爷属于道教。据父亲传讲，有三尊天师：张天师、李天师、詹天师。我们村里的是李天师，主要负责医药，以前医学不发达的年代，老百姓医到穷尽时，会请示李天师爷。在天师爷庙里，左面墙上写着药方的签书，右面墙上写着诸愿吉凶的签书。据说，天师爷有个旧庙址，坐落在村中两条山沟中间的山峰主脉上。两三百年前，天师爷在傍晚显灵，一道粗大的灵光腾龙升天，落入不远处的山脉中。那里是三山两沟汇集之处的正中间，对面正对山峰的峰脉，山脚下河流反弓而下，按照“阳居一把扇，阴居一把剑；阳居面河如正弓，阴居面河如反弓”的说法，此处是难得的神居之所。村里老百姓看见神光，赶紧在显兆之地建造新庙，为天师爷搬家。此后不久，旧庙前居住的祖先，也搬家到另一条山脉的扇形地段开枝散叶。因为神通广大，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来祭拜天师爷。老百姓敬畏天师爷，没人敢砍庙旁的树木。近两三百年的光景，那里便自成一片小森林，树木、古藤连片成碧，夏天遮天蔽日甚是清凉。我们小时候干活路过，常常在庙里歇脚，在庙前面的树荫下乘凉，在古树之间的古藤上荡秋千，在庙后面小溪边喝山泉水，夏天在庙前宽阔的地板上打谷，松鼠爬上爬下，等我们回家后下来找一些洒落的稻谷。后来这里成了我的精神乐园，疯狂内卷的时代，只要一想到此庙此林，心里就生出不少清凉感和安宁感。百年前，天师有专属的童子。听我父亲说，天师童子，是我们本村的人，比我爷爷年长十岁左右，观音也有童子。村民有时候在祠堂前聚集闲聊，有好事者便问：究竟是天师爷的法力比较厉害，还是观音娘娘的法力比较厉害。两位童子正当年，不服输，便引着众人到天师爷的庙前。好事者哪里见过神仙打架，都不嫌事大，纷纷跟着前往，探究竟、看热闹。天师童子用碗盛了一碗山下的河水，口中念念有词，用竹叶蘸水，挥手濑在观音童子身上。众人只见观音童子被掀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待观音童子不再挣扎，天师童子又念念有词，再次用竹叶蘸水濑向观音童子，众人又见观音童子起身打起莲花坐。乡亲们大开眼界，佩服不已。也许，乡亲们C位信仰天师爷跟这件事情有关。乡亲们遇到疑难杂症需要请天师爷明示，就会请童子上筒。天师童子上筒，在天师庙中正向而坐，双手朝上，手上放一支香，脸趴在手掌上。请神主家点燃香火，跪地说明来意，请天师赐药方。童子渐渐沉睡，约莫半炷香的光景，那童子有神附体，猛地起身，如龙腾虎跳，以爪挠面，呼呼咕咕，山谷间顿时如龙吼虎啸，胆小者被吓得赶忙回家。我父亲只是回忆模仿当时情景，那虎啸声的震慑威力还是令我闻所未闻，惊撼不已。神附童身，龙腾虎啸之际，主家需要提前请壮汉将他稳稳抱住，随之窜上调下，不能让童子跌落在地。一旦童子撞倒或者跌落，便会回神醒来，无法求药。又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神童端坐下来，一改平常神态语气，以天师的口吻提问主家：“子民，所为何事？”主家答：求药医病。那神童便说出药方。天师童子只读过一年书，文化程度并不高，也未曾拜师学医，但经他口说出来的药方，曾得到专业医师的认同：药理是正确的，只是剂量较小，药效较轻，治疗方式较为保守。除了赐药救人，天师爷也会在别的方面替人解惑。1948年，解放前一年，外面斗地主的风声传回村里。上村的地主见形式不妙，便赶紧请童子上筒，请天师爷指明生路。天师爷便通过神童之口指路：当天晚上即刻启程，抄小道过邻镇，经更偏僻的山区绕道到沿海，再渡船到香港，万万不得走村里的大道。地主原本精明，火速回家收拾值钱家当，不敢走露风声。夏天天黑得晚，乡亲们晚饭后经常走动闲聊，有人声狗吠也不奇怪。地主一家当天吃完晚饭以后，趁夜未深、人未静，舍家弃宅，举家抄山道逃离，躲过了被集中拉到大河边批斗爆脑袋的劫难。改革开放通关以后，他们回乡探亲，摇身一变成了乡亲们羡慕不已的香港客。天师童子年老以后，曾渡一位曾经看过我伯母去世前人阳的伯婆（爷爷称为嫂子的长辈）为童子，当时伯婆四十岁左右。可是自从伯婆拜天师继为童子以后，在家里一直神情恍惚、念念有词，无法回神，也无法劳作。客家女人本来有三头三尾：田头地尾、灶头锅尾、针头线尾。也就是说，女人要在家生儿育女、烧水煮饭、洗衣搞卫生、缝缝补补、种田、种地、种菜、养牲口、砍柴草……女人如果没法劳动，整个家就塌了半边天。伯婆的家人只好请原来的童子，带着她到天师庙里，烧香求天师爷解除童子契约。后来伯婆便恢复神志，到现在九十多岁高龄人能自理走动，做饭种菜。那个时期，村里校里的老师带着十来岁的小孩破旧，天师庙自然被他们列为急于扬武扬威的重点对象。可是，当他们爬上庙顶的时候，顿时乌云密布，暗无天日，那些人顿感天旋地转，两脚不稳，更别说揭开一砖一瓦。在别处满目狼藉的时候，天师庙安然无恙，完好无缺。邻居中有个领养的伯父，比我父亲年长十岁左右，从小土里匪气，人送外号“江湖头”。因为破旧风潮正盛，老百姓只好等晚上天黑后到天师庙里请神解惑。“江湖头”当时才十来岁，在别人趁黑拜神时，他躲在天师庙的后面，朝着庙顶扔石头吓唬人家。自那往后二十多年，“江湖头”一直都很倒霉。“江湖头”的妻子，人送外号“乌鸦鬼”、“老鸦鬼”，但凡牵涉到她一丁点农作物，绝不饶人，登门骂架动则诅咒。被诅咒的人也不敢回嘴，因为诅咒别人会造报应。在他们年老时，儿子们反目，唯一顺心的儿子和未过门的儿媳妇，前后死于非命。九十年代以后，村里经济稍有起色。十里八乡在筹备庆祝天师爷九月初九诞辰之际，在寺庙旁建了厨房，添置了锅碗瓢盆、碗筷勺。到了千禧年之后，村里青壮年都到珠三角打工赚钱了，村里有不少留守儿童。有些不受祖辈管教的毛头小子，撬开天师庙里的功德箱买零食享乐，偷了村里的鸡，撬开天师厨房里的锁，偷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到山上烧火煮鸡做饭。在2012年农历七月的时候，我在家帮忙建房子。连续好几天听见乌鸦啼叫，原以为是那毛头小子久病的奶奶快不行了。没想到，七月十四鬼节那天，那毛头小子晚饭后，结伴骑摩托车到镇上玩，凌晨回家，撞到路边的大树，一命呜呼。我父亲说：不能动神鬼的东西，路过神庙和坟墓，都要恭恭敬敬，跟神撒野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敬畏神明。毛头小子的叔公（他爸爸的叔叔）砍了天师庙前的树安装铁农具，足足病了三个月，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这让我回想起小时候，村里铺设水泥路，需要挖山扩路。村支书指使司机用挖土机把路边受人供奉的伯公树（神树）挖断了，又怂恿他的侄女——老铁匠家的二莲扛回家当柴火。原本那神树只有饭碗那么粗，当时八九岁的我能扛更大的树。可是比我大六七岁的二莲姐，只扛了不到一百米，便连连说头晕、沉重、扛不动。很多人都说，神鬼，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无论是我父亲讲的前因和我看到的后果，还是我自己看到的前因后果，都深深影响了我。正是因为相信，所以才努力修炼善心善意，不欺人，不欺鬼，不欺神；不管是看得见的人，还是看不见的神鬼，都要恭敬有礼，守住规矩，就是守住自己的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