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壮踩住我的手，十指连心个个都疼，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周大壮蹲下身：
“曾光你喊我一声爷爷，我今天就饶你一回。”
我把一口血水吐在他脸上：“我日你妈！”
那些人上来一顿猛揍。周大壮又问：“你喊不喊。不喊今天我放你的血。”
我哈哈大笑：“日你妈！你也就会仗着人多。”
周大壮脸都扭曲了，发了狠：“我看不你长点记性是不行了。”
一使劲，我左手小指头指甲裂了，血淋淋的，我疼出一身冷汗。
周大壮说：
“曾光你记着，从今以后，你只要还敢在镇上出现，我就跟你没完。你就算和她结婚了，我也让你俩没好日子过。”
又说：
“你晓不晓得，你那个宝贝吕雾清，早被我玩够了，想当年，还是我给她开的苞。她屁股上有块胎记，右边咪咪上还有颗红痣，不信，你回去好好看看。”
我想再骂，就觉得脑袋一震，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水果店的地板上。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扔回这里的。门敞开着，能看到远处的灯光，还能闻到公路上暴雨过后的土腥味。挣扎着爬起来，打开灯，仔细检查了一下，还好都是皮肉伤。
现在我觉得，雾清叫我捅大壮是对的。我本来是不想招惹他的，现在是他自己找上门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惹我，我十倍奉还。光脚的还怕了穿鞋的？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我也值得。这事不怪我心狠，只怪你周大壮欺人太甚。你这么逼我，我就送你上西天。
雾清给我的杀猪刀，不知道弄哪里去了。我就提了斧头，出门抄小道去了镇东头，那里有周家的一栋三层的老房子，周大壮喜欢和他的狐朋狗友在这里聚会。老房子西侧，有颗脸盆粗细的柚子树，枝繁叶茂。只要爬上柚子树顶端，就着大树杈，可以跳到三楼阳台，从阳台可以进卧室。周大壮平时就睡在这里。
我爬上柚子树，就看到小楼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应该是白天打我的那一伙人。今晚是农历十二，月亮躲在云层后面迟迟不露头。我藏在柚子树上面，耐心等待，雨后湿热，蚊虫很多，它们拼命的叮咬我。我忍不住伸手去挠痒痒，一不留神，斧头掉了下去，在石头上一碰，砸出了一团火星，然后翻滚着跌进了杂草从中。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也不知道跌进了哪个石头缝里。
黑皮那一伙人应该是在打牌。有几个人听到声响，跑到阳台上去东张西望。吓得我躲在树上不敢动弹。也好在是柚子树树叶浓密，不然肯定让他们发现。有个家伙开玩笑说，是不是白天那个家伙来寻仇来了。周大壮说，这狗日的曾光敢来，我就把他剁了，量他没这个胆。
我心想，还不知道今晚上谁剁谁，我现在和你玩兑子游戏，你周大壮玩得起吗？舍得一身剐，也要把你拉下马。
有个人指着柚子树说：
“老大，我好像看到树上藏着个人，你们看，仔细看，是不是？”
又一指树下的石头：
“刚才东西应该是从树上掉下去的。还砸着这了块石头。”
黑皮将信将疑，拿起阳台上的一块砖头，照着我藏身的地方砸来。呼的一声，这砖头贴着我的头皮就飞了过去。另外几个家伙也去捡砖头，我叫苦不迭。这要是一起砸过来，我还不让他们砸成豆饼？
正着急，眼前陡的一暗，黑皮一伙人也是一阵惊呼，停电了，周家楼上楼下黑漆漆一片。那帮人一见停电，骂骂咧咧的回屋了。
那帮人在屋里折腾了一会，就有人提议，说打牌赢钱的要请客宵夜。争论一番，这伙人邀上周大壮和黑皮，一起出门，说到大排档去吃油焖大虾。
等这伙人走得远了，确定四周没人，我才从树叶堆里探出身，小心翼翼的朝阳台攀去。树杈上很是湿滑，好几次我都差点掉了下去。等我顺利跳到阳台上，已经累出了一身臭汗。到了阳台再想想先前的计划，实在是觉得很莽撞。这屋里要是睡了人，除非我会飞檐走壁，不然怎么也会发出声响，让别人发现。
摸索着进屋，客厅里桌椅板凳胡乱放着，好几次都撞到了我的膝盖。这时又暗暗责怪自己考虑不周，怎么也得带个小手电。好在今天是十二，月亮虽然躲在云层后面，但总还有丝柔弱的光。我的斧头掉了，还得找件武器。
我先摸进厨房，在里面翻了半天，连菜刀也没有找到一把。铁锅倒是有一个，已经锈迹斑斑，锅把子都快烂掉了。我只好进其他房间搜，也没有找到称手的家伙。不由得有些心焦，暗骂天不助我。
最后摸进卧室。屋里一股子酸臭味，估计不是袜子没有洗，就是被单子没有换，那味道让我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我从进屋起，就觉得时间特漫长。我怕周大壮忽然回家，他一个人回来到还好，要是他有帮手，我一个人肯定要吃大亏，就算吃了亏，说不定还要被抓进去坐牢。以老周家的实力，红黑两道我都占不着便宜。
边想边找家伙，忽然脚下有东西一绊，我差点摔一跟头。我暗骂一句，俯身拿到手上，居然是个大号的臂力棒，沉甸甸的。我想着东西也不错，要是我躲在暗处，趁大壮不注意，背后敲他两下，也能把他揍个半死。好好好，没有刀，没有斧头，就用这只臂力棒。找着了武器，我就想藏在什么地方合适。看样子，厨房是大壮很少去的地方，那里有一套大橱柜，柜子里面藏个人没问题，我到橱柜里先呆着，来个守株待兔，见机行事。
进橱柜里呆了一会，闷得不行，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可能是酒喝得多了，只觉口干舌燥，快冒火了一般，我只得出来找水喝。正在找，就听有人梆梆敲门，我连忙抄起臂力棒，又躲到橱柜里。躲了一会，没有听见大门开锁的响声，于是我又出来了。
等我一出来，发现坏了，客厅里有响动。有个人影，正在客厅里找什么。我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看那身高体型，定是周大壮，他正猫着腰，在找什么东西。难道是刚才他们出去的时候，钱包忘记拿了？我赶紧溜到橱柜后面，心想等他睡着了我再动手。
周大壮在客厅里摸索半天，好像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这家伙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还走到厨房门前，似乎是想进来，我捏紧手中的臂力器，万一他发现我了，我就先下手为强。周大壮犹豫了一下，又转到卧室去了。在里面翻箱倒柜，似乎还是没有找着东西。我心里纳闷，这周大壮在搞什么鬼？难道他家里藏了什么无价之宝？你要找东西，拿个手电筒照照，不是更好找吗？见他进了卧室，我又溜出来，在暗处监视他。
周大壮找出一个包，回到客厅，蹲下身翻包里的东西。我想这是好机会，蹑手蹑脚的来到他身后，举起臂力棒就要砸。这时候周大壮似乎有所察觉，猛地站起身，一回头，我俩差点脸对脸，吓得他后退一步。我想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一棒就砸在他脑袋上。他闷哼一声，脸朝地就倒了下去。
我还不解恨，冲上去还要砸，又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估计是黑皮那伙人。门响了几声，人又走了。我弯腰下去摸了一把周大壮的脑袋，满手的血。再去摸他的脸部，好像出气多进气少，又好像就没有气息。难道这家伙这么不经打？我一棒子就把他解决了？想到自己真的杀了人，不由自主的害怕起来。
这时候先想到的就是逃，跑得越远越好。我从阳台攀上柚子树，原路返回到水果店。到了店子里坐下，全身都在哆嗦。也不知道周大壮到底被我打死了没有。从刚才的情景看，我这一棒子下去，他十有八九活不成，不死也要残废。不管是杀人还是伤人，那都得坐牢。
猛的想起，我和周大壮之间的矛盾，实在没有必要，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我还年轻，为什么要走到这条死胡同里来呢？心中悔恨不已。
平静了一下思绪，觉得只有逃跑这一条路。一想到要和雾清分开，心里五味杂陈。唉，看来我两个真是无缘。我这一走，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着雾清。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从门口呼啸而过，吓得我赶紧拿起行李，从后门逃了出去。一股凉风袭来，在这闷热的夏日之夜，我打了一个寒战。头顶猛地亮出一道刺眼的闪电，接着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劈得远处铁塔上电火闪烁。
风暴就要来了。
几天后，我出现在林区的群山之中。六月十二的那天晚上，我棒击周大壮，夜出铁匠镇，在镇上的三岔路口，爬上一辆正在加水的偷运木材的大货车，随车到了下江。
到了下江呆了一天，觉得到城里不安全。现在的警察只要认起真来，要抓一个人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相比之下，躲在山里还是保险些。
我就想起了林区的一处好地方，这地方叫颂子原，方圆几十里，就住着十来户人家。以前有伐木队进驻过，后来林区禁伐，伐木工人的一走，来了不少养蜂人和采药人。还有人在山里面承包土地，种植药材。从林区的集镇出发，到颂子原最快也要步行一天。
颂子原以前是古盐道上的一处驿站，有一条古道穿过丛林，直达巴蜀。我想趁现在有大量外地人进山采药，混在中间，先呆一段时间再做选择。实在不行，就在山里当野人。于是上了一辆开往林区的车，中途下车，辨明方向，单走偏僻的小路，步行进山。
我是在锁堂沟遇到彭端公的。我见到他的时候，彭端公浑身是血，倒在荆棘乱石堆里。
彭端公也是要到颂子原。他在那里包了几十亩山林种药材。前几天得知有人上山收药，价格比去年又涨了一块，就抄近道，急匆匆的赶往颂子原。他和我选的是同一条路，平时少有人走。我走这条路，是不想路上遇到熟人。他走这条路，是想早点赶到山里。这条路，一般人不要说走了，连通往哪里都不知道，可谓人迹罕至。
过锁堂沟的时候，有段栈道是绕不过的。前些年伐木队把栈道整修过，现在十多年过去了，铺设的木板早就腐朽。彭端公一不留神，俩脚踏空，从栈道上掉了下去，足有三丈多高，好在悬崖下方荆棘杂草丛生，起了一个缓冲的作用，要不就一头摔死了。即或是这样，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流血不止，还把大腿摔断。彭端公毕竟是七老八十了，不像年轻时那般有气力。挣扎一番，尝试好几次，终是行走不便，没人帮忙，逃不出生天。彭端公仰天长叹，心想我算是行走江湖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想到在这个阴沟里翻船。估计这把老骨头就交代在这里了，真算是死无葬身之地。
好在彭端公也是半个医生，身上有些应急的药物，就先给自己止血，还用木棍把大腿骨折处先行固定，然后呆在下面等待。呆了一天一夜，四周除了毒蛇就是野兽和叽叽喳喳的小鸟，没有一个人出现。已是午后，彭端公明显觉得，自己的魂魄在一点点消失。心想没希望了，一切都是天意。算逑了，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就把身上仅有的干粮拿出来全部吃掉，然后躺在地上打瞌睡。正在迷迷糊糊间，猛听到头顶上方的栈道上有脚步响。彭端公开始还怀疑是自己死之前的幻觉。过了片刻，一个石头掉下来，从他身边滚过。彭端公惊起身，举目一看，大喜过望，连忙大喊救命。
我听到有人喊救命，声音还这么熟悉，还以为自己遇到了鬼呢！小时候听老人们讲鬼故事，说山里面经常有野鬼喊人的名字，你要是答应了，他就把你的魂魄勾走。正在疑惑，就听彭端公喊：
“喂，那谁，下来搭把手，我的腿摔断了。”
我探头一看，就发现了他：
“彭端公，怎么是你啊？”
彭端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光，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彭端公背了上来，来到小河边，给他清理了一下伤口。彭端公教我找来几味草药，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简单处理后，我就背着他往颂子原走。一路走，我就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给他。怎样挨了周大壮的打，怎样计划报复，怎样潜入周大壮飞屋子，怎样一棒放倒了周大壮，怎样逃出铁匠镇……彭端公听后感叹不已，就讲自己那天和我分开后，就去了其他几个村。本来是想到鸡公岭去的，没想到接到朋友的通知，说有人上山收购药材。彭端公就近上了小道，没想到路上出了意外。
彭端公说：
“前几天铁匠镇受了灾，晚上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暴雨，引发了泥石流，埋了好几栋房子，死了好几个人。我要回颂子原，没有顾得上去镇上看。”
又说：
“真是天意，幸亏我今天遇到了你曾光。”
我说：
“是啊，也幸亏是我今天遇到了你彭端公。”
彭端公一愣，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摇头苦笑：
“也是也是，你现在最不想遇到的是熟人。”
我说：
“就是不知道周大壮到底怎么样了，唉，我可不想坐牢。”
彭端公说：
“这个好办。等我伤好了，先去一趟铁匠镇，再去一趟鸡公岭。你今天和我一起到颂子原。我山上种了几十亩药材，收药材的来了，我自己又不能动弹，你就帮我处理这些事。”
我：
“颂子原会不会有我们镇上的熟人在？”
彭端公说：
“肯定没有，都是些外省人，在山上种药材。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我的侄子好了。”
又仔细想了想说：
“从现在起，你就叫彭永金吧！我的下一辈就是‘永’字派的。”
我说：
“彭端公，我要真的杀了人，岂不是要连累你？”
彭端公哈哈一笑说：
“你今天要不来，我还能活着走出去？我现在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何况，我怎么知道你做过坏事杀过人？”
我顿时明白：
“那是，那是，我什么都没有和你彭端公说起过。”
我现在不叫曾光了，大家都叫我彭永金，都知道我是老彭的徒弟。到了颂子原，我才知道老彭在这里还有一间破旧的屋子。挨着他不远处，还住着一个老头，大家都叫他包黑子。之所以叫他包黑子，并不是他姓包，住在颂子原的外地人，十有八九都不会说自己的真名真姓。也不是说他长得黑，这人白干白净，至少脸上是白的。叫他包黑子，是因为他的左耳朵上，长着一个核桃大小的气囊，他脸皮是白的，唯独这气囊黝黑发亮。
包黑子不苟言笑，一个举手投足有当领导的风范。别人都叫他包黑子，我是晚辈，只敢叫他老包。
这里的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彼此又少有来往，大家见面，顶多微微一笑，然后擦肩而过，各忙各的。
晚上登门给彭端公治病的，就是老包。老包看来精通骨科，也不用什么现代仪器，就用一双手。他这手有点像女人的手，也是白净肉嫩，还十指修长。老包先剪开老彭的裤管，烛光之下，老彭的大腿肿得青紫发亮。老包把手在香油里面浸了一下，用手敲了一下骨折部位，疼得彭端公大叫起来。
老包无动于衷，轻手轻脚的拿出针灸包，在彭端公身上扎针。不扎大腿，单在小腿和上肢上扎。快扎慢捻三推，一口气扎了三十六根银针。稍息一下，又拿手去敲刚才喊痛的部位，任凭他敲来敲去，彭端公一声不吭。
我有些担心，小声问疼不疼，彭端公摇头，说一点都不疼，比打了麻药还灵验。
老包把手又泡在香油里面，吩咐我出去端盆热水。前后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等我端着水进屋的时候，老包已经收工了。用两块夹板把彭端公的腿固定住，外面缠了一圈纱布。也不知道老包是怎么给彭端公治疗的。老包洗了手，拎起随身的器具，看了我俩一眼，话都不多说一句，扭头出门。
见老包走到门口，彭端公才说：
“老包，你老毛病最近是不是又犯了？”
老包这才开口：
“估计快要发了。等你养好了伤，再给我看看。”
彭端公：
“再治就是第七回了。”
老包：“
管他呢，多活一天是一天。”
又问：“你那药引子的事 ……哦，算了，问了也白问。”
我没有听懂他俩在说什么，老包已经出门走远了。他跺着方步，四平八稳，昂首挺胸的走着，一看就是当过领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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