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火人

79岁的王老爷子据说有个习惯，第一次和来访者见面，都要和他狠狠握一下手，感受一下别人的手力。这感觉有点特朗普，看我把好久没用的肌肉都拿出来了......

测测手力，是一种很好的见面打交道的方式，初次见面的陌生感立刻冰释，这和我们摄影里常用的一些小技巧，比如大家跳起来拍照，请胖乎乎的人收腹拍照啊，很接近。为的是制造一个轻松的场景，转换注意力，让被摄者放松下来。

平日采访，多是我在设计场景挑起话头，好让被采访者放松自在。这次老先生先主动伸手，不用说，沟通一定顺畅。

“老师今天衣服很帅啊”，我调侃老先生。因为我发现他穿的衬衫还有折痕，明显是新衣服。

“哈哈哈哈哈，他爽朗地笑起来”，下巴的肉肉都在抖，“其实我怕热，夏天看病都是光膀子的，人家说中医是赤脚医生，我说我是光膀医生。”

王老先生的诊室在家里，锦旗挂得简直比土地庙里还多，旗上表达的都是感谢他治疗烧烫伤疗效卓著医术高超的话。原先我不是太能理解这样的医生的，后来见得多了，慢慢也多少读懂了旗子背后的各种想法。

老先生不是赤脚医生，人家可是一个月有四千多退休金的国家人。退休之后，闲来无事，就给人看点病。听到病人对他治病疗效的赞赏，看见病人家属满脸的感激欢喜，老爷子说，这种快乐，多少钱买不来，一定要挂起来奖励自己。现如今老伴也走了，孩子们也大了，还有什么比用自己最擅长的本事帮助乡里乡亲来得有意义？

当然，因为没有合法的行医资质，这些满满的旗子，多少也是一个自己医术值得信赖的证明。对医生疗效的评估，病人们最有话语权。

一岁时候，小小王不小心脸朝下栽进火盆，严重烧伤，一脸的坑坑疤疤，不幸地成为王小麻子。

9岁时，村里的土郎中在他的请求下，带着试试看的心，教他用大蓟根、虎杖根、地榆根等碾成泥每晚外敷按摩脸部，第二天早上洗掉。四五年下，他脸上居然烧痕褪尽，光滑如常。变脸成功后，王小麻从此走上中医路。

估计是老天爷为了激励他更好地学习烫伤医术，14岁那年夏天，烧火做饭时，因竹子爆裂，少年王的右手臂再次烧伤起泡，肿痛难忍。这次他用樟树汁、天南星、冰片、石灰皮等调泥外敷，再次过关。

慢慢地，村民遇到烧烫伤时，都把他当成“郎中”来求助，请他帮忙治疗。16岁以后，就小有名气了。

“我没上过一天学的，但是我会认识很多字”。王老先生的父亲是老家东阳远近闻名的木匠，眼里“百无一用是书生”，即便是家里经济不差，也从没动过让他上学的念头。（我怀疑他的父亲爱面子，嫌他小时候麻脸太丑）

等19岁到了部队，想请战友教写字，结果人家还没教20个就受不了了。这时候有一位南通战友，劝他去买本新华字典自学。就这么，跟着这位南通战友学习了拼音之后，他开始捧着字典自学汉字。

“为了学字，我抄破了七本新华字典。终于把上面所有的字，都认识了......”王老先生把1962年买的这本新华字典举得高高的，一脸的骄傲。“小黄老师，你是个文化人，我写几个字你看看啥意思？怎么读啊......”

1994年退休后，为研究烧烫伤药膏，王老伯专门养了100多只兔子做实验，做了大量测试。“实验有点残酷，我让女儿帮助抓住兔子，然后用热水倒在兔子毛上，把一块皮烫脱下，再用药敷上。还有的是用煤气灶上火烧，吱吱叫，再敷药......”

阿弥陀佛，我怎么觉得后背有点发紧。当个医生真心不容易，没有霹雳手段，成就不了菩萨心肠。“听说兔子急了都咬人，您肯定被咬过吧？”

“没有，我女儿鬼精灵，用一段毛竹套把兔子头套进里面，以防不测。”

也不是所有的烫伤的疗效都满意，“有一只兔用盆里 cuān 后什么都不吃三天后死了，所以凡是 cuān 的烫伤不看......”

“老师，停！”我请求暂停，实在没听懂他说的那个字是啥意思。老先生笑了笑，在纸上认认真真写了一个 “ 汆 ”。“汆字上面一个入下面一个水字，叫锅把水烧开，把青菜汆下去，把水饺汆下去......”他又在汆旁边写上一个“ 氽 ”字的时候，我再次举手，“老师，停！”早就说我也没文化你不信。

“有一年，有一个小孩脚汆入炖肉罐里，严重烫伤，因为没把握我不肯治，家属哭着一再求啊，没办法，结果治好后就有疤......”

经他治愈的伤者越来越多，名气也越传越远。很多病人，甚至是附近的小诊所大医院介绍来的。“这两年制成的药膏可以说达到顶峰了，轻的烫伤敷一次、过两三天就好，重的深 Ⅱ 度烫伤敷三次，20天左右基本能恢复，而且90%以上不留疤痕。治疗过的最大烫伤面积超过70%，有位患者是被柏油烫伤的，当时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家属找到我后跪求救命，我半个月就给他治好了。”这个从来没上过学的老爷子说起话来，真是信心满满。

“治一切烧烫伤就靠的是三个法宝，我配制的药，一是立即止痛，二是立即止液，三是48小时先发制菌，绝对控制感染。”老先生把身体倾斜过来，压低他的大嗓门：“只要做到这三点，谁就是治一切烧烫伤高手......”

这些年我中医见多了，其间唱高调的很不少。慢慢我也学会了用一种暖暖的眼光看着他们。你说得都对，但是我更关心你的疗效。“王老师，你握手很有力啊，八十岁的人，逼得我用了全力。不过看上你的身体问题也不少嘛。”

“哎呀，我得病多啊，高血压、冠心病、烫伤、飞蚊症、关节炎、记忆力衰退、鼻炎......”老先生完全没把我踩的这一脚当回事，一转身，乐呵呵：“我每次生病，都研究出了治这个病的办法来，把自己给治好了！”

“小黄老师，我还要看病二十年呢！你可以在八十岁的时候再来采访我一次。”这老先生信心满满，“当然啦，如果你烧伤了，一定要来找我，我给你治！”

我正准备唇枪舌剑回马刀的时候，有病人推门进来。

来的是一位绍兴人，脖子严重火烧伤。一个多月前，在浙江、绍兴的两家大医院都治疗过。可伤口一直在局部化脓，疼痛难忍。除了常规疗法，医院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案来。在好心人指引下，他来找王老先生试试。

上图是两次治疗的对比。右侧的是前两次的记录，最右图大约一个月前。

这位先生六月初到王老这治疗，今天是第六次了。除了一块一毛钱硬币大小的地方还没有收疤，其他部分都康复了。“我以为自己没得治了，没想到王老只用了几次药就好了！遇到他真的是前世积德了。”

王老爷子说，“人身烫伤有三个危险地带——颈部、腹部、阴部，尤其颈部，严重烧烫伤，会导致缺氧窒息而死。”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娃娃进门，小家伙一坐下，哇地哭开了。几天前他在家碰倒开水，摔倒在地，结果头顶、后背、胳膊、手大范围烫伤。

好在治疗及时，才几天，小家伙身上伤口基本愈合了。

轮到刚才在一边逗小弟弟的小哥哥了。他4月9日烫伤，后来到医院治疗，一个多月后皮肤长好，但是非常难看，光滑，还有一个大疙瘩......

医院建议，激光治疗。这激光治疗一次两千多块，结果也就这样了。

孩子妈妈不死心，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啊，上个月跑到老先生这求助。

老先生说可以恢复原来皮肤的质感和模样，但是要做一次重建。在伤口处放血，之后通过药物换肤。

今天这孩子正好过来。应该是第二次换药，据王老爷子说下一次就好了。

王老爷子随手在手机里，翻出一则病案。这是一个煤气爆炸病案，病人在杭州大医院住了40天，花了26万治到第一张照片这个程度。后来到了他这里，四天之后，变成右图的美腿模样。

“我感兴趣的如何帮助更多的烧烫伤病人，做到不挂瓶，不吃药，不感染，不割气管，不剥皮，不植皮，不留疤痕，只要会进食就能治愈，少花钱不死人......”，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先生又紧紧握住我的手：“这些是我最大最大的兴趣和一辈子的追求。如果我的努力，帮助一些人减少痛苦，造福更多人，我死后也会开笑眼，我的一生不白活......小黄老师，你能帮助我吗？”

我狠狠地握住老先生的手，用力地摇了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