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的，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事。
那天清早，我被一通电话吵醒，一看是陌生号码，便直接挂掉。谁料，对方却反复倔强地打来，第三次，我只好接了。
那边问：老白吗？
我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老白，是我大学时的绰号，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叫了。
我说：你是？
那边兴奋起来：是我，小朋，钱小朋啊。
小朋是我大学时的室友，毕业后我留在北京，他去了深圳闯荡，已经多年没见了。微信上偶尔会互相点赞，逢年过节的群发问个好，像正常的大学同学。
我坐起身来：喔喔，小朋啊，你怎么换了号码……还是北京的号码，你回北京了？
小朋说：对，我在北京，我只记得你的号码，幸好你也没换，太好了。老白，你能来接下我吗，机场麦当劳。
说实话，虽然是大学室友，但毕竟多年没有联系。他又没有提前通知，一大清早要我去机场接他，有点强人所难。
小朋在那边说：老白，真的麻烦你了，你快来吧，我手机要还给人家了。我就在麦当劳等你。对了对了，帮我带件外套！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我对着手机愣了半晌。又是借电话，又是带外套的，估计他是下飞机行李丢了，或者遇到别的什么难处。算了，反正周末不用上班，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安排，就去搭救下老同学吧。
起床穿衣服的时候，把老婆也吵醒了。她问我去干嘛，我说，去机场接个人，深圳过来的。
老婆又问：谁啊？
我说：是个客户，你不认识。
老婆哼了一声：好嘛，叶一舟，你都学会骗人了。
我心里一惊：怎么了，我没骗你啊。
老婆说：现在才几点，哪来的飞机？
我一愣，确实，现在才七点半，深圳飞北京的航班，最早一班从七点起飞，要十点钟才落地。
我支吾道：呃，可能人家是昨晚飞过来的呢，出了什么事，在机场滞留了一晚。电话里我也没问清，这样吧，等下拍张合照给你打卡，这样总行了吧？
老婆翻过身去，背对着我：随便你。
我换好衣服，拿上一件外套，便开车出了门。路上我一直在想，钱小朋这哥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末路上车不多，天气也好，不到四十分钟，我便到了首都机场。
一推开麦当劳的门，我便发现了钱小朋。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胸，头靠在椅背上，正在打瞌睡。好笑的是，大冬天的，他居然只穿了一件衬衫，难怪要我给他带外套。
我走过去叫醒他：小朋。
他睁开眼，眼睛里都是血丝：老白，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一开口，都是酒精的酸臭味，明显昨晚喝了场大酒，还在宿醉中。
我刚想问个清楚，他却说：帮我买个汉堡呗，我快饿死了，对了还要杯咖啡。
钱小朋狼吞虎咽地吃完汉堡，又把咖啡喝了，精神似乎好了些。
他擦干净嘴巴，说：老白，真是对不起，麻烦你了。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就来了北京？
他摸着太阳穴，牙痛似的苦着脸：我也不知道啊。
小朋告诉我，昨天晚上，他请公司的一帮下属吃饭，潮州牛肉火锅，当时就喝了挺多的。完了又去下半场，在KTV开了两个大包，他两边跑，啤酒洋酒混着喝。这都还好，毕竟他老家内蒙，酒量天生的好。
到了最后，有两个年轻的妹子为他争风吃醋，差点吵起来；他为了缓解气氛，又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当场喝一口闷。就这一杯，足足四两，上头了。
然后他就开始演讲，跟一群下属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主要是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当年的老师如何，同学如何，谈过怎样的恋爱，做过什么年少轻狂的荒唐事……
我皱着眉头，打断他：然后你就买了机票，来北京？
小朋摇摇头：不是，我有印象的，我们唱K那会，都已经快十二点了。深圳到北京，最晚的飞机是十点半，我怎么样都赶不上。
我顿时有点懵，看他的眼神，又不像是在骗人。
突然间，我有点想骂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他妈怎么来的北京？
他摊开双手，表情十分无辜：我也不知道啊。
小朋继续说，演讲完之后，他吩咐好副总埋单，自己趁乱逃了出来。在KTV楼下，他叫了个车，至于目的地是哪，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他的意识在车上渐渐模糊，下了车之后，推开玻璃门，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酒店大堂，也有可能是快餐店，麦当劳肯德基什么的。他在前台磨了很久，要一间房，一群人围了过来，然后他滑倒在地上，睡着了。
醒来时，他已经在这家麦当劳，身上手机、钱包都丢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深圳，出门之后才发现，天，怎么这么冷。他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慢慢领悟、接受这个事实：此时此刻，他身处北京。
我皱着眉头：说不通啊，怎么都说不通，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小朋认真说：要是骗你，我出门给车撞死。
接下来，我又要了两杯咖啡，跟小朋一起，分析此事的种种可能性。跟飞机一样，高铁没有那么晚的班次，更不可能是滴滴直接来的北京——从深圳到北京，哪怕不间断地开，也起码要24小时。
小朋提出，以前有各种传闻，农民在家里睡着，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城市；也有人说，自己被神仙背着走，或者被外星人掳走了，总之是第二天出现在很远的地方。
我说，可拉倒吧，全是骗人的，走进科学里都有讲。都是自己搭的火车，到了外地，然后哗众取宠。也就以前的年代，信息不发达，才真的有人信。
分析来分析去，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是不明就里。
我说要不报警吧，小朋说算了，他又没受伤，手机钱包说不好是下属收起来的，瞎报警，浪费警力。更何况，说出来谁信，你信？
我深吸了一口气：要不你再想想，昨晚从歌厅出来，你都做了什么？
小朋揉着太阳穴：我在KTV楼下，想打个电话给……
他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说：觉得不太好，就没打。
我哦了一声。
小朋又问：兰和……嫂子她，还好吧？
我尽量平淡地说：还好，三个月了。
他赶紧笑了一下，说：恭喜恭喜。
上学时，原本是小朋跟兰和和谈的恋爱，后来他去了深圳，我跟兰和和好上，最后结了婚。小朋我没问，看他朋友圈的情况，应该是还没结婚。
后来，我们实在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去ATM取了5000现金，又陪着他在机场办了临时身份证，买了最近的一张票，把他弄回了深圳。
小朋回去之后，马上跟我汇报，果然钱包在副总手里，身份证银行卡一概没丢；手机掉在出租车上，最后也找了回来。5000块他转账给我，又再转了2000，说是给嫂子买点营养品，我退了回去。
那件外套，我让他留着，下次有来北京再带给我。要是忘了也就算了，反正我不常穿。
小朋在冬天的一个晚上，喝醉了酒，突然从深圳来了北京。这件事说出去，像天方夜谭，没有成年人会相信。所以，我们两人都选择了闭口不谈。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还是维持着正常大学同学的关系，朋友圈点赞，逢年过节问个好。孩子出生后，我时间更不够用了，有时累得不行，就在家里喝点啤酒，缓缓劲。
老婆在卧室里喂奶，我一个人在客厅喝啤酒，想起来，有多少年没跟小朋喝了？那天早上，在首都机场，也只是喝了咖啡。大学的时候，我们在宿舍楼的阳台喝燕京，就一个夏天晚上，两个人，能喝整整一箱。
当年我们聊什么呢？现在已经完全忘了。
我只记得，他复述过爱因斯坦的话，大意如此：过去、现在、未来，只是人类持续不断的幻觉。过去不会消失，未来也已经存在，万物都是不断循环的圆圈。
说不好，在未来的某一个晚上，我就这样在客厅沙发上喝酒，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深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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