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被警察送进医院的犯罪团伙,最大的12岁 | 非常病例007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看过一部改编自真实事件的日本电影,讲述东京一个单亲家庭里,四个兄弟姊妹被母亲抛弃后,独自生活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但酝酿的情绪却像即将决堤的洪水一样震撼。
镜子在急诊科也曾遇到过和剧中类似的孩子,他们漫无目的地流浪,无人修剪的恶念肆意生长。
有时候,儿童跟成年人一样,无法逃避生存的考验。

这是 实习医生  第 07 篇 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流浪儿童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小油子,张悦

全文 9487 字,阅读约需11分钟

凛冽的风刮在窗棂上,带着雪扑打着玻璃,在地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湿意。托暖气的福,病房里还算温暖,身后的机器发出缓慢而规律的声响。

“看,看,警察!”程瑗摇着昏昏欲睡的我,手使劲往外头指。
我茫然抬头,看见外面急匆匆推进来救护床,还有两位神态威严的警察。我顿时睡意全无,在急诊如果有警察出现,那大概不是纠纷就是刑事案件,看样子,怕是哪里又出了什么凶案。
老大的吆喝已经在门外响起,我和程瑗匆匆迎出去,就见当先进来的床上,躺着一个脏兮兮的、浑身是血的半大孩子。
不同于之前车祸进来的小朋友那样在事故里沾上血和泥的脏,这个孩子似乎本来就衣衫褴褛,大冷天只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底色的单衣,身上到处是血渍,腹部几处伤口浸透了血,腹壁应该已经被刺穿。
他眼睛没有闭紧,却对外界刺激没有丝毫反应。光是打量一眼,也猜得出这孩子基本上已经交代了。
我心头一紧,后面又进来一张床,远远看去伤者似乎一样脏,但喊叫还算有力,动弹得也欢实,相比之下应该安全很多。我先跑到第一张床边,还没站定就被老大拎到后面:“这个我来,你和小瑗接后面那个,大黄,快点——”
我连忙点头,跟程瑗一左一右接手后面的床,刚一靠近就脑子一懵——熏的。
血腥味我们早习惯了,但这孩子身上的味道......怎么说呢,就像半年没洗澡又在垃圾堆里打过滚一样,混杂上浓郁的血腥气,闻着令人几欲作呕。
程瑗默默把口罩紧了紧,我努力平复着不适感,一边推床一边查看孩子的情况。
伤得确实不很严重,血是没少出,但不像前一个孩子是被利器刺破腹壁,他的几处伤口都只是割伤,伤口不深也都不在致命部位,处理过再输血应该性命无虞。
一阵忙碌后,两个孩子被推到A区相邻的两个位置上,轻伤的孩子聒噪得很,碰一碰伤口就连声惨叫。越叫我们越放心——急诊病人闹得越凶,往往状况就越好,反而越是安安静静的病人,越是正悄无声息地在鬼门关打转儿。
就像隔壁床的孩子。
按着手底下孩子躁动的肢体,我忙里偷闲地往旁边的床位看去,那孩子看起来也只有十岁出头,一副黄瘦的样子,脸上生着许多斑斑点点的麻子,眉心偏左有一道斜上的疤,穿过眉毛歪歪扭扭地延伸到蓬乱的头发里去,两眼半阖着,任一圈一圈的大人走马灯一样地忙碌,也没有任何声响和反应。
不多时,一圈忙碌的人渐渐散去,监护仪从人群遮挡后面露出来,屏幕上只剩下直线。
淡淡的凄凉过后,我便涌起强烈的愤慨。什么样的凶徒,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孩子脏的程度有点叹为观止。
我无法估计他具体有多久没洗澡,说夸张点,他身上几乎结出一层壳。清理伤口要顺带对伤口附近进行消毒,棉球一沾湿皮肤,稍微蹭两下就能搓下一条泥来。
头一次清创要附带搓澡,再加上病人身上一言难尽的气味,我们心情难免焦躁,偏这孩子输着血还十分不安生,没麻醉的部位挣扎着不配合不说,变声期的破锣嗓子还在一刻不停地吵嚷。
“啊,干啥,别动,疼!”
“别剪我衣服!”
“我要尿尿,快撒开我!”
“能给点儿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我实在被吵得头大,耐心耗得一干二净,凶巴巴吓唬他:“再吵吵给你牙掰掉!”
小子怕了大概一秒,继续嚷嚷:“那你给我口吃的......”
“等着!整完了再吃!”
小子终于安静了些,我松了口气,程瑗手底下的活也差不多完成了,我把他那身刚刚为了方便清创剪碎了的乞丐服扒下来,正准备丢掉,那小子又杀猪一样叫起来:“干啥!别扔!”
我端详了一下手里的衣服,实在看不到任何留下的价值,只得好言安慰他:“这件坏了,扔了等会有干净的病号服给你穿。”
“病号服?厚吗?”
“厚,厚,不厚给你穿两件。”我快步出去,走到拐角都还能看见小子不死心地盯着我手里的破衣服,我不禁仔细翻了两下,见上面除了刚才剪开的地方,还有不少破损,而且也实在说不上有多厚实。
现在已经要入冬,这衣服明显赶不上降温趋势,孩子手脚上像是已经生了冻疮,我隐隐有些难过,把衣服丢尽垃圾桶。想起小家伙刚刚喊饿,我拿上病历夹,一边回去一边从口袋里翻出一块绿豆糕、两根话梅糖,走到床边递给他,“垫垫肚子,等会给你点外卖吃。”
小子完好的一只手“嗖”地伸出来,一把将东西抢到手里,门牙利索地一撕,绿豆糕就整块进了嘴。他大口咀嚼着,一边含着满嘴点心渣,一边呲着黄黄的牙齿朝我咧嘴,含混不清地出声:“好人发财,长命百岁......”

镜子和小油子
我不禁失笑,心里又莫名一酸,举着纸笔弯下腰,声音软了一个度:“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小油子。”三两口绿豆糕就下了肚,他又呲啦一声扯开话梅糖的包装,“几岁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大名呢?”
“没大名儿,别人都叫我小油子。”
我无奈,只得在姓名一栏暂且写上“小油子”,正要问后面的东西,就听见老大的招呼:“你俩,出来一个。”
程瑗还忙着收拾着成堆的脏纱布,我便先放下手里的事情往前台赶去。老大正忙着,只朝门外努努嘴:“去外头,跟警察说说你们这床情况。”
此刻才想起还有警察同志这回事,我点了点头,刚一出门,就见两位警察站在大门外,一见我出来便快步迎上来。其中年长的一位看起来将近四十岁,另一位年轻些的手里拿着纸笔,我说些什么,他便捡有用的记一记。
简单交代了孩子的伤情之后,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抓到凶手了吗?重的那个已经没了,轻的那个也好几处伤,到底什么人这么狠?”
“全抓了,一个都没跑。”年长的警官说着,神色却有些复杂,“里面轻伤的那个,也是凶手。”
我瞬间当机,足足反应了一会才问:“死掉的那个,就是小油子杀的?可......可是为什么啊?”
明明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外表也都一样寒酸,连图财都不大可能,什么深仇大恨,一个孩子会持刀杀害另一个孩子?
警察点了点头:“不止他自己,他们是一整伙,有七八个小孩,包括死的这个,都是在外头流浪的,平常一起乞讨,今天晚上不知道什么由头,所有小孩一起把其中一个打了,就是死的那个,后来还动了刀子,扭打的时候被害人反抗,划伤了另外两个,轻的包了包和其他的一块送我们那去了,伤的重点儿的,哦就是那个什么......小油子,就一起送你们这来了。”
我张了张嘴,半天没讲出话来。无论怎样联想,我都没法把刚才那个面黄肌瘦还笑嘻嘻喊着好人长命的小孩子和残忍刺死旁边孩子的暴徒联系在一起。
那么小的人,怎么敢下那么狠的手,刀刀都往要害上戳?
呆呆地回到病区,我走到活着的孩子床头。死掉的那个孩子已经被整理好,教员打开床锁,缓缓地连人带床一起推去太平间。
床载着杳无生气的孩子离开,地上沾血的纱布蹭出的斑驳印迹,我不禁偷眼看了看小油子。他正使劲儿地吮着话梅糖,脸上带着陶醉的表情,床头上放着一根吃完的糖棍,舔得像刚出厂的一样。
我拿起笔纸,准备继续刚才的询问,看着他无知懵懂的表情,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他嘬着糖转头看我,和刚才一样咧嘴笑着:“好人!有衣服了吗?能不能再给我点儿吃的?”
我吸了半口气,僵硬地点了点头,努力笑了笑:“有,我去给你拿。”
在我和程瑗掏空了所有的储备粮之后,套上了病号服的小油子抹抹嘴,继续眼巴巴地盯着我们。外卖还是迟迟不到,我俩只好去办公室化缘。师兄师姐们慷慨解囊,我们兜着一大堆小零食给他放在床头,小子“咻”地抓过一把来使劲往被子底下藏,程瑗哭笑不得地拦他:“别藏了,没人跟你抢,乖,慢慢吃。”
小油子一边答应着,一边继续往身下藏东西,顺手撕开一袋小面包,连纸都没剥好就囫囵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程瑗忙打开一盒牛奶,插好吸管递给他,毫不嫌弃地摸摸他打结的头发:“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都是你的......”
忙活完他的伤,又好不容易填饱他的肚子,我和程瑗到前台找把椅子歇脚,程瑗眼神还不住看着小油子那边,眼神颇为怜惜:“我弟也就这么大,小祖宗似的全家宠着,有皮擦破我妈都心肝肉一样的疼,这孩子这样都没家长来看看,也不知道多久没人管没人护,再想想死了的那个......哦对了,你刚不是见警察去了吗,他们怎么说?谁干的?抓到人没有?”
我低低叹了口气,把刚才警察说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程瑗的嘴张得老大,和我方才一样表现得难以置信:“一群孩子杀了一个同伴?为什么啊!”
“不知道,应该还没审,我也不好刨根问底。”我把收拾过来的零食袋子通通丢进垃圾桶,想了一会儿,问她:“你说,该拿他当病人,还是杀人犯?”
程瑗的手指在微皱的病历上拂了拂,在空白的年龄上顿了顿,低声道:“到了我们这儿,任他是什么,都只能先是病人吧。”
死人有死人的地方,活人有活人的去处。
死掉的孩子送去太平间,没有家属,没有后事,随着一张死亡证明封进档案,这里关于他的痕迹很快被抹除,而活着的小油子则很快转进相应的科室。
没错,就是张悦日思夜想恨不得天天去的地方,儿外科,她的男神顾问医生所在的地方。
已经出科的实习生,就算已经是司马昭之心,回去也多少还是需要点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在小油子刚转去的第二天,张悦就获得了一个崭新的借口:陪同镜子看望她牵挂的旧病人。
刚一进病区大门,挽着我胳膊的张悦就光速消失,我丝毫不感到意外,静静目送她去撩汉,转身进了里面的病房。
往常大些的病房里都很热闹,能下床活动的小朋友们会聚在一起玩闹,今天情况却不太一样——几个孩子聚在走廊里嘻嘻哈哈,却不见有几个人进屋玩,我逮着一个小毛头问:“别在这玩了,干嘛不进屋?”
小毛头一听,嘴撅老高:“臭。”
我脸上一抽,转头看着忙的脚不沾地的值班护士,也猜到姐姐们还没顾得上给他洗澡,·明白了由头,只好笑笑摸了摸他的小毛头,自己推门进去。
一开门,啊……果然还是原来的配方。
循着熟悉的味道我找到了小油子,他正窝在最里面的一张床上,整个人好像一只瘦巴巴的小黑猴,瘫在棉花堆里睡得正香。才一天工夫,干净的枕头和床单上被枕过的地方就留下一片片黄褐色的印子,哈喇子从嘴角滴下来,在枕头上留下一连串的口水印。
看着他的睡相我忽然想起堂姐家的儿子,差不多的年纪,睡起觉来也是这副憨憨的模样,不禁有些想笑,可转念想到那个一样身世可怜、连收尸的人都没有的孩子,联想到那个撕打的夜晚,就微微打了个冷战,伸出的手慢慢缩回去。
是他的错吗?不是他的错吗?
思绪乱飞的当口,值班的护士推门进来:“哎呦,你来了!张悦说来看这小子的?”
我失笑,点头道:“对,来看他的。怎么样了?”
她放下托盘:“他?皮实得很!伤得不重,缝得也好,每天换药就行了,状态挺好的,就是死活都不肯下床,一动他就嚎。”
“怎么了?不是没骨折吗,为什么不下床?”
她哈哈一笑:“你看着,我给你演示一下,”随即就伸手去晃小油子,“喂,喂,小子起床啦!”
没几下小油子就醒了,却连手指都不肯动一下,赖在床上哼哼:“我不起来,我就躺这儿!”
护士继续逗他:“干嘛躺这儿?下来走走!”
小油子不耐烦地晃晃没受伤那条胳膊,黏黏糊糊道:“这床太舒服了,别动我,我哪儿都不去。”
护士无奈地揉了揉脑门:“看见了吧,两天了,从进来开始就这么躺着,除了上厕所就没下来过,一动不肯动,吃东西都靠床上投喂,身都不肯翻。”
我皱了皱眉头:“那可不行啊,总这样万一静脉栓塞怎么办?得叫他起来动动。”
小油子闻言,含糊地拒绝着,护士耸了耸肩:“我是没辙了,怎么叫都不肯起,身上还有伤总不能强行拖下来,你要是能想办法把他弄起来,我就去给你表功!”说完便笑着收拾好东西出去了。
我拽把椅子在隔了一个床的位置坐下,掏了掏书包,零食袋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小油子瞬间竖起耳朵,像地洞里的小耗子一样从被窝里伸出头观望,一见是我便先露出狗腿的笑容,看见我怀里鼓鼓囊囊的包,立马笑得更加灿烂:“好人,有吃的吗?”
我掏出牛肉干,撕开包装拿出一块塞进嘴里。“有,自己过来拿。”
小油子二话不说,掀开被子穿了鞋就窜过来,我连忙拦他:“慢点儿!别把伤口崩开!”
小油子笑嘻嘻地窜过来,像乞食的小狗一样眼巴巴地守着,我掏出一大袋牛肉干和薯片递给他:“慢点吃,吃完了到外头走两圈,我再给你吃别的。”
小子咧着嘴点头,接过牛肉干马上往地上一跪就开始磕头:“好人发财,长命百岁!”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他弄起来:“干啥,别动不动就跪!站好了,口子崩开我可不给你缝!”
小子利索地站起来,扯到伤口顿时呲牙咧嘴,我赶快掀开衣服看了看,见敷料没有松脱也没有明显渗血才放了心,等他大口塞了几口零食,就带着他往门外走。
门刚刚打开,外面的几个孩子见到小油子就退了几步,默默捂住小鼻子,小油子满不在乎地大步出门。我从后面看着他鸡窝一样的头发和快脏出花纹的脖子,实在是忍不住,便一面放他去活动,一面进护士站问几个护士姐姐借点洗澡的东西。
大伙一听我要给小油子洗头马上来了精神,一边嘱咐我别沾到伤口,一边积极地找出洗发露沐浴露,连毛巾都贡献出一条并承诺无需归还。于是小油子刚在走廊遛弯儿回来,就被我一把捉进了科里独立的洗手间。
小油子一脸茫然,不过有一书包零食压阵,再多的疑惑都不会妨碍他对我言听计从。他不能淋浴,我只好效仿Tony老师,找一把椅子在水池边上放好,让他后仰着给他洗头。

给小油子洗头的镜子
热水一开,我简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虱子跳骚这种东西我只在动物身上见过,从没见过人的头发里长这么多虱子,水一冲就跟下雨一样往下掉,比之前给收养的流浪猫洗澡还恐怖,看得我密集恐惧症发作,赶快开大水流冲一冲打上洗发露,刚揉了两下就听见小油子的赞叹:“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抓头发。我赶紧用胳膊挡住他的手,“别乱动,是洗发露,弄到眼睛里会疼的。”
他乖乖收回手,舒服地往后靠了靠,咕哝到:“原来洗澡这么舒服啊。”
我一愣,随即想到他的身世,便随口问道:“你从来没洗过澡吗?”
“没有,洗澡干嘛?”
我一时语塞,“为了干净”这种理由对他来说确实不太有必要,可不记得洗过澡,甚至不记得自己多大,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大人照顾了呢?
我打了三遍洗发露,一边揉着他的头皮,一边温和地开口:“你多大开始......开始流浪的?”
“应该是五岁吧。”
“怎么流浪的?”
“五岁那会我妈坐火车把我带到这儿,车站里把我扔下就走了,我就一直自己混了。”他说得非常平静,听不出一点伤心的语气。我听得一梗,有些没想到会是这种开端,“五岁,你当时怎么活下来的?”
“车站里要饭捡东西咯,有时候干活的赏我一口啥的,在那附近待了一年多吧。”
车站这个地点,离之前警察说的案发的广场附近距离不算近,我继续问道:“那为什么后来又到广场那边去了?”
他舒服地半闭着眼,悠闲地道:“之前在车站是因为死心眼儿,我妈走之前让我等着,我怕走了她找不见我,总也不死心,后来等到第二年冬天也没等到人,车站又管得严了,就换地方了,遇到不少差不多的小孩儿,我们就组成帮分头干,讨来的东西平分,收成好多了。”
提起他们的“帮派”,我就想起那个被同伴活活打死的孩子,心头一紧,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小油子很敏锐地睁眼,我忙笑一笑,捋一捋他头发上的泡沫,“哗啦”一声拧开了热水。
我一直难以把这个嘴甜油滑的孩子跟持刀杀人联系起来,更是一直疑惑他们的动机。我看着他那双鸡爪一样瘦弱的小手,语气小心地问:“你认识那个死掉的孩子吧?”
“认识啊,麻子嘛,我们一块要饭的。”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也不是要杀他,就是他私藏东西,打死他活该。”
稚嫩的声线说着狠厉的字眼,态度也是一样的无所谓和漫不经心,我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打了个寒噤,努力稳定着声线继续问:“他藏了什么?”
“藏钱,我们多久没见过红票子了,他讨来了想自己藏着花,活该挨揍。”
“你们中有大人吗?有头领吗?”
“大人没有,都跟我差不多大,但我们有头领,就是前阵子不见了,忽然不知道哪儿去了,估计就因为这个,麻子才有胆儿藏钱。”
“藏了多少?”
“一百。”
一百块,一条人命。
我默默地冲净他头上的泡沫,拿毛巾擦干他的头发,顺手替他擦了擦脖子和没伤到的手臂。头发干枯微黄,皮肤一蹭就是一层泥,细瘦的手腕握在我手里,小小的手掌只有我三分之二大。
无论怎样联想,我都无法想象到这只手拿着尖刀,一刀刀戳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的情形。
把洗过头又擦过身的小油子送回病房,一出门,我就遇见了熟面孔——那天晚上记笔记的警察同志,也不知道他是一直守在附近,还是偶然来查看情况的。
我打了声招呼,他也认出我,我们寒暄几句之后,便说起小油子现在的状况。
“伤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过些天拆了线就能出院了,出院之后......要直接带到你们那儿去吗?”
“不一定,”年轻警察摇头,“他们都没有身份证明,也都说不清自己多大,所以要等骨龄鉴定确定具体年龄之后才能量刑。”
“小油子说那些小孩都跟他差不多大,他看起来最多也就十岁出头,18岁是肯定到不了,那如果都没满14岁,你们会怎么处理?”
“未满14周岁是绝对无刑事责任年龄时期,就算杀人证据确凿,也不能构成犯罪,根本不能起诉,就算是公安机关也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大概率是全都放了。”
“放了?”我难以置信,小油子个头比我要矮上一头多,就算再营养不良发育迟缓,也不像满14岁的样子,这么说,这七八个杀了人的孩子很可能要直接放回社会?
况且按照小油子之前的情况来看,就算被释放,他们没人照料,更没人管束,这样的孩子继续放养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他们只会过上和之前一样的日子,相比之下,可能蹲监狱的日子都更好些。
我不死心地问:“就算不能判刑,也不能送劳改或者少管所吗?再不济,送孤儿院也比外面强啊。”
警察同志苦笑道:“我们倒是想,可没有判决书我们关不了,少管所和劳改一样关不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无罪’,至于孤儿院就更别想了,哪个孤儿院敢收?别忘了,他们是杀人犯。”
一旦骨龄鉴定出来,小油子和他的伙伴们中,到了14岁的,会接受法律的从轻审判,而没到的,就会面临着各方都不敢也不能收留、要在城市里继续漂泊的命运。
我前所未有地期待小油子的个头长得比我想象中更慢,慢到已经到了14周岁——最起码在我看来,监狱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已经死去的麻子而言,都是他最合适的去处。
跟警察同志到了别,我回到病房里,小油子之前强大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加上我洗得也不太彻底,屋子里稍稍开了一点窗,小油子又钻回他心爱的被窝里,委在柔软的床铺上,一脸幸福地嚼着火腿肠。见我进来,他把我给他的零食往枕头下塞了塞,呲着牙冲我笑:“好人!”
我在他身边坐下,回手掏了掏书包,拿出剩下的饼干和点心放进他床头的抽屉里,他又要跳起来向我磕头,我赶紧把他按在被窝里,见他吃得开心,忽然突发奇想地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坐牢吗?”
“坐牢?不知道。”
“坐牢就是把人关进一个地方,一直不许出来,有的人永远都不许出来。”
“为什么?关在里面做什么?”
“什么都不许做,只能待在里面,有时候或许要干活吧。”
“那有饭吃吗?”
“有,但一般不会很好。”
“和这儿一样有暖气吗?”
“可能有吧,但条件应该比不上这里。”
“床和这儿的一样软吗?”
同样没见过牢房的我努力想象着铁窗泪的场景,“不会,都是硬板床,反正什么都不如这儿。”
“有饭吃还是挺好的,但还是这儿更好!我喜欢这儿!”他眼睛亮亮的,笑嘻嘻地摸着新换的雪白床单,“我想一直待在这儿。”
我一愣,想了想,还是告诉他:“你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这里是医院。”
他紧张地揪住被子,神色瞬间惊慌起来:“为啥不能?我不走!死也不走!”
我摸了摸他半干的头发,斟酌了一下语言回答他:“谁也不能永远做病人,所以谁都不能永远待在这。”
他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盯着我,半晌不死心地问道:“那你也得走吗?他们也都得走吗?”
“我不会,因为你们是病人,我是医生,医生才要一辈子待在医院里。”
“那我要当医生!”小油子斩钉截铁地立誓:“我也要一辈子待在这儿!”
我看着他的眼神,浅显的想法几乎写在眼底,我犹豫了半晌,终归把残酷的现实暂且按回肚子里。
“好,祝你长大也当个医生吧。”
从那天以后,我首次主动加入了张悦每天往儿科跑的队伍中,每次都带上几包零食去看看小油子的情况,
小油子在科里是唯一一个没有家长管的孩子,没人给他订饭送饭,但他的伙食一点都不差。科里点外卖都带上他一份,再加上你一个鸡腿我一根香肠的投喂下来,没多少天小油子就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脸色也好了起来。再加上生得机灵讨巧,见人就“好人发财,长命百岁”地喊,把科里的医生护士们都哄得乐呵呵的。
很多老师家里的孩子也都跟他差不多大,便拿来许多合用的东西,没几天他就有了全新厚实的衣服鞋袜,甚至连儿童读物都有人带来了一套——可惜小油子不识字。除了阿拉伯数字的页码之外,就再也认不得别的了。
时间过得再慢,警察同志来的日子,终归还是到了。
消息很简单,也很在意料之中。小油子的骨龄鉴定结果只有12岁,却已经是这群孩子里最大的之一——七八个孩子中,没有任何一个年龄达到了判刑标准。
他们是一群无罪的杀人犯。
警察叹了口气,说:“小油子今天能拆线了吧?拆完线我先把他领走,四处问问有没有地方能收容。怎么安置他们是个大问题想想都头大。”
晚上,我把大伙贡献的零食装进一只顾问赞助的小书包,把庞主任儿子友情提供的厚实外套给他裹严实,想了想,哄他道:“我去楼下吃免费的炸鸡,你要不要去?”
炸鸡的诱惑力的确强势,但小油子明显半信半疑,脚步磨蹭半晌,还是屈服于本能,跟在我身后慢慢出了门。刚走到病区门外,身后的电动门“滴”地一声即将合拢,小油子仿佛突然间意识到情况,以一种我反应不及的速度,小狼一样地回身往门里蹿去。
幸亏一起出来的警察和张悦反应够快,张悦拦了一下,警察便一把从后面将小油子拎住,他才没有被推拉门整个夹住。
“你骗我!”
小油子拼命挣扎着,被警察拉着往电梯的方向滑,路过走廊的柱子便死死抱住,一边哭一边喊:“我不走!别赶我走!我要留在这!我不走!啊!”
周围的眼光已经聚集过来,警察不敢使蛮力拖他,我只得上前帮忙,掰他扒着柱子的手指。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我还记得给他剪指甲的时候,他吮着手指上的薯片渣对着我开心地咧嘴:“你们对我真好,你们都是大好人。”
尖利的哭叫声里,我狠了狠心,把那十根瘦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他松开柱子,警察马上从后面架住他,往电梯口走去。
张悦挡住已经打开的电梯门,小油子拼命挥舞着手脚,想要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警察见状,道:“我送他出去吧,你们两个先回去。”
张悦点头,帮忙把人塞进电梯,撕心裂肺的挣扎和叫喊很快被关在铁门后面,走廊里安静下来。我们打开门,重新回到病区。
看着那张已经空出来的床,张悦深色微黯,半晌幽幽地问:“他会去哪儿呢?”
无论去哪儿,他大概都只能过回以前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除了一身崭新的行头以外,生活唯一的变化,大概就只是知道了自己的具体年龄。
而无声无息被埋葬的麻子,他的年龄,大概将永远是个谜。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语音课堂】宝宝意外伤害的紧急处置--刘彦妮
张悦然&安妮宝贝。这些女子啊。
可爱猫咪的逗趣图片大全
油子
【剑客居】母亲的烟袋锅儿
我用老公的手机发了个朋友圈,10天后,我们离婚了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