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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言今宵月夜明,卢磊一初识情滋味 | 浮粱店02
原创 索文 戏局onStage 昨天

前番说到我入职的第一年。讲故事的人,不能按编年体来讲,也没人爱这么听。对于我来说,其实每一年都不平凡,可脑仁子小,我也记不住。我入职第二年,合省境内发了二百年不遇的大水灾,死了好些人,听说是有三、四万。有一阵子,湘江江面滚滚黄水,浮尸一个接着一个。

那一年的晚些时候,我送我的文师傅张登寿到江边坐船,先去上海,再转大轮船去东洋。他是做过湘阴县令的人,任上颇有实绩,这年转任攸县知县,原拟七月中赴任,正交接的当口,收到湖广总督张之洞电饬湖南巡抚庞鸿书庞老爷的一封电文。电文的内容呢,是凡新选、新补、转任州县官员,除年事已高者,均令自费出洋考察或游学,方得赴任。张师傅此番游学,实在是上官有令,情非得已。可怜他为官清贫,连学费都是拆借的。

那一年末,萍浏醴会党举事,领头的是个游学日本的青年,叫刘道一。街面上传,他是湘赣哥老会继任会首,啸聚十万众,三地举事,攻下了江西上栗。后来他被抓了,跟马福益一样,被杀在浏阳门外,用的还是邓海山的快刀。同样巡防营警戒,各段抽调警员守街,段里这次派的老陆,回来的时候他竖着大拇指,直夸刘道一年纪轻轻,是条汉子。后来,朝廷调了大军镇压萍浏醴举事余党,在三地清乡,举事者株连,凡乡人举告,无需查实,一律捕杀。此间冤屈者有多少,无人知晓。

而长沙城里,一片太平。半湘街上仍是老样子,只胖子老彭的灿东瓷器行辞了景德镇的专卖,转而承接了醴陵瓷厂的细瓷,一样精致,价钱还便宜了些;荒货铺金老板的崽好容易考上了陆军小学堂(湖南武备学堂改建),因参与了陈天华、姚宏业公葬,被学堂除名,被金老板拿着一杆大秤杆追了两条街;谢二表的五花肉涨了五文钱,卖到一斤三十文;益隆行里的鞭炮烟花依然行销各省。(1905年,陈天华因抗议日政府《清国留学生取缔条约》在东京大森湾投海,1906年初姚宏业从日本罢学归国,于沪创设“中国公学”受阻,愤而投江,二位义士遗体于1906年四月被湖南各界迎回长沙,公葬于岳麓山。)

水灾时,朝廷又拨了十万内帑赈灾,城里米价一度涨到四千文每石,很快也平抑了。湖南不算种鸦片的大省,听说有些省种得多,满地红花,年景好也饿死人。

我义兄陈作新倒是回来了,才回行伍不足一年,因不愿参与清乡,被革职,得亏有人保他,不然得要拿办。他闲来无事,又去隐储学堂做教习去了。此时的隐储学堂已经扩建了,分男子中学与女子师范,学员数百人。

对了,这一年年底,我义兄帮忙打听到了能治大师兄豁唇的医生,是个洋人,叫胡美,刚到长沙不久,在西牌楼建了所雅礼医院(湘雅医院及雅礼学校前身),诊金便宜,只需五十文。我领着大师兄去看病,因手术室还没建好,与胡医生约定了开春去治。光绪三十三年春,大师兄的兔唇治好了,人也比之前精神不少。那年秋天,大师兄的堂客诞下一子,倒没有豁嘴,大眼睛,虎虎的,师父高兴得不得了。

也是那年秋天,老陆的二儿子得了伤寒症。老陆请了文运街的常医生,我看过胡美医生的手段,也帮忙请了胡医生,二人诊断结果相同,都说孩子病得深了,束手无策。胡美医生给老陆全家、包括我,都打了伤寒疫苗。不几日,老陆丧子。陆婶的偏头疼原本医好了,一番悲痛,又复发了。

有时候啊,记忆就是一本糊涂账,站得远些,才看得清些。我还是接着来说这“卢磊一”的故事吧。今日的我说昨日的他,他是他,我是我。

光绪三十四年,春寒料峭,湘江的河风凉,水更凉。卢磊一在湘江河里游晨泳的习惯一直未变,只是码头上越来越热闹,能换衣的僻静处越来越难寻。去年日清轮船公司正式落成,专属码头一条笔直的大道上坡连着新建的公司洋楼,高大气派。坡道下方有几处涵洞,因离小西门近,倒成了卢磊一换衣的场所。

这一日,城门一开,卢磊一照例从小西门下水,赤条条逆水而上,直游至南边的渔码头,又游回来,躲进日清公司的码头下的涵洞里擦身、穿衣。在涵洞里,他发现了一具尸体,脚夫打扮,头被砸得稀烂,漂在涵洞的积水里。卢磊一奔出来,急急上了码头。日清公司自有保安,在小西门地面,卢磊一与他们常有交集,两名荷枪的守卫卢磊一都识得。他上前说明情况,敦请一名守卫帮忙看守涵洞,再自去段上报告。

日清公司就在小西门北侧,离城门不过几十米。进城时,卢磊一扯过一名脚夫,让他去叫九将头:“到日清公司码头会合。”

段长杨再力、巡长老陆都出动了,九将头也带了几个手下赶来,连带着日清公司的安防课长。因是杀人命案,段长又让陈二毛速报区局并报探访局。陈二毛腿脚利索,一会儿功夫,带来个仵作,“探访局没空,人都派出去抓逆党(革命党)了。”(探访局,警务局单设机构,相当于刑侦队)

如今,竟是个三方会审的局面。九将头认人,死的不但是脚夫行里的熟人,还是自己的记名徒弟,名唤李满根,平素最老实忠厚的角色。脑后遭重击而死,后脑一片塌陷。

“只怕是熟人作案,趁他不备,不是熟人谁把后背让给你啊。”仵作原是县衙积年老吏,抽着旱烟闷闷地说。

日清公司昨夜当值的两人也被唤来。昨夜无船入港,他们站在高处,在公司对河开的门口当值,离此处百米远,未听到什么响动。

“昨夜李满根不当值,日清码头也不是我能管的地,平日里都约束他们不要来,”九将头说,脸露愤恨,“这是我徒弟,愿出赏格五十两。”

“先给我,我给你破了。”段长讥笑道,“你个脚行头子这么有钱,加一点,只要我在段上,终有一日给你破了这案。”

“不是说笑,”九将头皱着眉,脸上两道醒目的疤拧成结,“都是地面上的人,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我设个暗花,拿到人了,交给我,除赏格外,再谢一百两。”

“江湖事,江湖了,求各位成全。”九将头朝在场众人打一拱手,面色凝重。

卢磊一办完案子才觉得冷,一身单衣忙了半日,便回租处换衣。姚婶体贴,已经用豆豉葱姜熬了汤,下了碗面,待卢磊一下楼,面上了桌,姚婶唤他来吃,杀杀寒气。

卢磊一抱着碗大口吸面,豆豉葱姜的汤底鲜辣,又放了胡椒,吃一口鲜香糯冲,得连打几个喷嚏。姚婶家小柿子四岁了,养得好,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一张圆嘟嘟苹果般的脸,小翘鼻下挂着两行清鼻涕,攀上椅子,在桌前撑着脸,看着卢磊一吃。卢磊一侧过脸去打喷嚏,小柿子歪着头望,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卢磊一吸着气,还待要打,小柿子立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一副极认真的表情,奶声奶气地说:“磊叔叔你一口汤做七下喝咯,病就好啦。”她把喷嚏作病看了。

“那是治打嗝。”卢磊一笑道,连汤带面吃尽后,额上已经渗出细细的汗来。

撂了筷,卢磊一和小柿子玩了会,才起身回段上去。临出门时,他被姚婶叫住,切切嘱咐,请他今日穿制服回,最好整套齐全,小柿子夜啼,官服收煞。卢磊一转头望向小柿子,虎虎的小妞,在屋内蹬蹬蹬地正跑得欢快,倒看不出受了惊吓的样子。

“晚上为什么哭啊?”卢磊一唤过小柿子,一把搂在怀里,“你不好好睡觉,不听话。”

“我怕咧,磊叔叔,”小柿子瞪圆了眼睛,双手抚上卢磊一的脸,“有个胖子要抓我,我就哭啊,喊姆妈。”

“姆妈来了,他就不见了。”小柿子扬着手说。

卢磊一回到段上时,正是中午,恰遇老刘挑着食桶过来开餐。卢磊一去看那菜,卤肥肠加炒芽白,好菜,在家吃个半饱,到段上补齐了。

今年,卢磊一已是虚岁二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稚儿,街面上的事情摸了个门清,又写得两笔,段长器重又仰仗,段内呈报、公文便全归了他。如此,段长做主,他在城里的房租也归段上出了。段长与姚婶交割,涨到一千文,段长特特嘱咐姚婶,加的钱在伙食里开支。

卢磊一依旧每月回嘴方塘一次,回家不空手。师父老屋旁的土砖房已建起二座,二师兄也成亲了,对了长春巷做油货生意的曹家二女。卢磊一照例孝敬了二十元,师父高兴得在院里打了一趟猛虎下山,师娘却悄悄退了他五元。

“我管你师父要的。你也是我儿子,要为自己打算。”师娘瘦弱,抚着卢磊一的肩,轻声嘱咐着。卢磊一立时红了眼眶。

转过身,二月初,师娘生日,卢磊一早早去永泰金号订了只金寿镯,一两八钱,双九映寿。师娘小生未摆宴,一家人吃了顿饭,饭前卢磊一赶回,从厨间拉着师娘到堂屋,按在椅上,跪下恭敬地磕头祝寿,拿出镯子来,给师娘戴上,师娘又惊又喜,师父在一旁摇着头笑。

“徒儿不亏心,钱有来路,不光吃俸,”卢磊一解释道,“月敬是该当,省着钱又投了几个营生,生意都还不错。”

因与陈作新结了义,陈作新与他换帖,还硬塞了陈记茶馆二分干股给他。但卢磊一终是没跟师父挑明吃鸦片馆利的事。如今朝廷已在议禁烟,谁知道这份利几时就断了。倒是烟馆的每月孝敬徒涨,自去年底,翻了三番。

卢磊一装了一大碗饭,浇上菜,坐下吃。卤的肥肠切细片,全无膻腥,加了姜末与剁椒再翻炒,又鲜又咸,极下饭。他大口扒着,见陈二毛踅过来,让出半截条凳来给陈二毛坐。陈二毛蓄起了胡子,上唇八字下颌羊须,配着一张青涩的脸,十分不协调,倒像是德胜街角算卦摆摊的洪瞎子,青年装老成,十算八不准。若有人求医,只会开保安散。

“清晨见尸,你是阳虚,要去戴公庙敬一下戴公老爷。”陈二毛大口嚼饭,嘟嘟囔囔地说。

“灵妃庙就在近前,哪座庙里不烧香?”卢磊一谑道。

“那不同,戴公老爷比城隍还灵。我邻舍屋里崽闹心疼,到戴公庙里发愿,求了符水药方,七副药医好了。”陈二毛瞪着眼,手舞足蹈,“戴公是唐朝立庙,老神仙,神通大了。”

“那是庙祝的神通吧。”卢磊一不以为然,大口扒饭,“看对了症,用对了方。”

“庙祝懂个屁,摇签抓药,都是签上的方子,”陈二毛停了筷,认真说,“那个庙祝我认得,奸猾得要死的一个老头。去年我娘老子去庙里烧香,原本定着捐六角银的功德,带了一块钱让他找,他收了后才摆摆手,说,'谢施功德,菩萨不找钱。’”

卢磊一一口热饭喷出老远。

饭后,卢磊一照常随老陆守街。小西门里,老陆抽着烟,眼前的熟面孔放过一个又一个。卢磊一如今已知道了老陆的章法,什么狗鼻子,全靠好记性,走私鸦片往来带货的就那些人,抓一次就认识了。之前说靠鸦片的骚味抓人怕是老陆扯卵谈,层层包裹,哪那么容易闻到,不过是猫抓老鼠,又或是戏文里的《捉放曹》。鸦片事小,人情、银角通大道。

近来老陆一直闷闷的,他不抓,卢磊一抓,一抓一个准,得了银钱分老陆,五五分,老陆也没意见。

卢磊一想置产业,哪怕不做门面,自住,也算是在城里立了足,因此卢磊一着急要钱。胡三的铺一直封着,虽充了公,官家要卖,标个死价格,常人要买,还需打通层层关系,此处又死过人,不值当,无人接手。他倒看中了,凭着身份走了后门,要谈的都谈妥,只待银钱交割,就是还差着数目。

着急置办产业还有另一个原因。卢磊一看上了芬儿。小丫头十六了,比他小三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粉面含春,得家主夫人疼,仍是懵懵懂懂的,越来越黏卢磊一,时不时来段上看他。若是卢磊一夜里当值,她还来送宵夜。糯米团子、百粒丸、甜酒冲蛋,葱油面,有一回,还送了碗稀罕的汤饺子,食盒提来,督着他吃完,再收走。芬儿叽叽喳喳地与他说着一天的事:夫人教她背了什么诗;夫人看《红楼梦》,不许她看;夫人吃斋礼佛,有时候在佛前一跪便是半昼,喃喃念着,她都听不清;家主叶绍棠不去都正街了,又寻了家有老枪的烟铺,每夜都要去过瘾,日里才回……

“烟就那么好抽啊,叫人舍了家去外头。”芬儿蹙着眉,一脸愤愤,“磊哥哥,你可不要沾那东西啊。”卢磊一哈哈笑,没口子答应,看着芬儿的笑脸,又没来由地心慌。芬儿是陪嫁丫头,好在叶绍棠烟瘾大过天,还没动念,哪天心血来潮,要娶了芬儿做妾,一桌酒就办了。他攒钱立家,也为明媒正娶,时间紧迫啊。

除了芬儿陪伴,夜间当值越来越无聊。偶尔老蔡过来看看,卢磊一备着酒,给他喝,敬奉不陪,佐食倒不计较,老蔡喝酒,几片红薯干也能干下半斤。“越喝手越抖,我这点打要失传了。”某一日,老蔡喝着酒,黯然叹道。

“要不然,我教你吧?”他问卢磊一,卢磊一讪笑着,默不作声。

夕阳西下,下值了,卢磊一赶回租处吃夜饭。出了巷口,正遇着谢二表,手上拎着块猪排,卢磊一想着回家加个荤,要作价买下,谢二表直接将肉排推给他,不要钱,卢磊一不肯。正推搡间,前头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只见许多人往一处涌,看方位,是胡三家门口的空地。卢磊一塞了五个当十的制钱给谢二表,手按住:“得你口福,回去让婶子给我做餐蒸排骨。”说罢,他便在谢二表的苦笑中跑开了。

卢磊一挤进人群,人群围着两人,都是黑瘦汉子。地上一盏灯笼,摆着一溜光灿灿的菜刀,一人在卖刀,刀五百文一把,又有一人在记账:“无钱且赊着,记下姓名、住址、籍贯、子嗣,待米价涨到7000文一石,再来收钱,到时,一千四百文一把,愿赊画押。”

卢磊一前些日子才送了两石米回嘴方塘,三千二百文一石,还是因为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看年景还可,哪有涨得这么凶的。人群里有经事的,倒说道:“咸丰年,米价八十文每升,听说浙江奉化便有这类人出没,赊刀,情愿先送,约个价钱,签字画押,待米价降到十八文每升时,回来收钱,哪料光绪初年,米价果然降到十八文每升。”

卢磊一正看得起兴,欲待也举手赊一把,手却被人扯住了,转头一看,是谢二表。“你不要赊,这是青莲余孽,邪得不能再邪的东西。”谢二表正色道,一张横肉脸倒显出几分正气来,“说不明白,赊刀借运,不要贪这个利。”

卢磊一往回抽手,却抽不出,谁知谢二表手上的劲这般大,竟将他拉出人群。“回家炖排骨吧,排骨红烧比蒸好吃,这块搭着肥肉,多放豆豉煎,豉油拌着都能扒几碗饭。谢谢光顾了。”谢二表笑着,返身走了。

卢磊一走出一截,回身看谢二表,夕阳斜照,他魁梧的身形在背光中模糊不清。卢磊一有些愣怔,谢二表那手劲,怕能与大师兄堪齐,这样有功夫的人,如何低调地在街市做个卖肉的?这九门里、市井间,究竟有多少奇人,长沙城这一潭水,究竟有多深?

那夜,终究还是没做红烧排骨,顾着小柿子的口味,姚婶问过卢磊一后,做了个芋头蒸排骨,一点辣椒没有。菜上了桌,小柿子闻着肉香,拍着手叫好。饭是白米饭,没掺红薯丝,也算是奢侈了一回。

吃到一半,段长也来了,拎了一壶酒,穿的却是一身官衣。“要收煞何解(怎么)不找我咧?不听磊伢子说我还不知道,”段长自搬张凳子坐下,嗔道,“我官大,火里也趟过,祝融都不收我,鬼肯定怕我些。”

姚婶不作声,自顾下厨又炒了一碗剁椒鸡蛋给他下酒。

段长来了,卢磊一只得陪酒。“磊伢子你是个人才,人灵泛,写得打得,好生搞,会有长进咯。”段长喝一杯,卢磊一陪一杯,“你将来只怕在我之上。”

初时卢磊一还夹两块排骨就酒,后来看段长只夹芋头和鸡蛋,排骨尽着小柿子吃,他也不敢夹了。小柿子倒是晓事,自己吃一块,便给卢磊一夹一块,伸着小手推他。“磊叔叔你吃咯,好吃咧,几好吃的。”看卢磊一发愣,她又夹起块排骨来往他嘴里塞,“姆妈说你买回来给我吃的,磊叔叔最好哒,吃咯。”她倒没管杨再力。

卢磊一哭笑不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给段长夹一筷,好像也不好。他拿眼瞥了瞥姚婶,姚婶好整以暇,自顾低头扒饭,见卢磊一不吃菜,竟也夹了一筷子鸡蛋给他。段长闷头喝酒,倒显得尴尬。

不知道动了哪根筋,卢磊一突然会了意,将碗里的鸡蛋夹到段长碗里:“段长您辛苦,多吃点。”

“小西门合段几千户,都靠您操心,”卢磊一斟了杯酒,“兄弟们也是您照顾,都承您的情。您讲义气,我们都感恩。段上都知道,您堂客没了快两年了,前岳父老子还是您照应。”

卢磊一返身又敬姚婶:“姚婶您是恪守妇道的好人,不知道街面上的事。我们段长在段上的名声可正派,做男人不算顶好,算个中等好,五毒中占两样,吃喝嫖赌抽,后三样不来。”

姚婶一拍卢磊一:“吃饭,不要说这些。”

小柿子倒看愣了:“磊叔叔你讲错话了,姆妈打你。你快抱抱她。”卢磊一哈哈大笑。

姚婶立起身,瞟了一眼杨再力,此时的目光,倒没了之前的犀利与防备,似多了些温柔,又入了厨间。听到厨间炒菜声响起,卢磊一肩头便挨了杨再力一掌,杨再力的眼神中欣赏多过嗔怒:“是个角色。”

“姚婶不问街面事,又不跟婆姨们扎堆。我拍脑袋想她以为你有正房,还对她想三想四,那她就不愿意的,”卢磊一低声道,“我是老陆带的,多少会看点脸色。”

“段长,我斗胆劝您一句,”卢磊一给段长斟酒,“这事不比查案,倒似谈判,摆在桌面上说,喜欢便是真喜欢。”

“叫我老兄。”杨再力喜滋滋地一口干了杯中酒。

不一会儿,一碗蒜苗炒腊肠上了桌,段长夹起就吃,连喝三杯酒,姚婶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段长喜得抱起小柿子,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塞到小柿子手里。小柿子被按疼了,就手一扔,银元扔在地上,叮叮当当滚远了。

直到小柿子睡下,两个男人仍在喝酒。卢磊一已不胜酒力,浅尝辄止。杨再力开心得不行,说着当年的威风史。当初他还当救火队长时,冒着大火上楼救人,抱着一个孩子从二楼跳下,摔折了脚,被路过的郭嵩焘大人撞见,保举到衙门当了巡捕。

“救火队是民办,无钱支应就打闲工,巡捕每月出粮,搭伴郭大人赏识。”段长朝空一拱手,谢故人。

卢磊一也有酒了,说起了白天遇的赊刀人,杨再力却沉默了,半晌才说:“也是群苦人。郭师父说过,这帮人不应时运,妄测将来,太荒唐了。”这与谢二表说的又不一样。卢磊一正待再问,却被小柿子的哭声打断。

二人奔过去,见姚家婶子开了门,一床儿被裹着小柿子抱到街上来回走。小柿子哭声渐歇,两个大男人却立在旁边,手足无措,路灯下人影晕黄。

“总说一睡下就有个大胖子来抓她,”婶子低头叹道,“开了门又什么都没有,真是要请法师来收妖了。”

卢磊一抬头看了看,一笑:“我倒不信这些。”他绕着门面四处睃了睃,又抬头望一望,说道:“今日我来给你捉鬼了。”

卢磊一请姚婶带他进了屋里,将小柿子放回床上,杨再力掌着油灯给他打亮。一间小屋,临墙一张木床,挑高开了一扇小窗,靠窗一张小桌,桌上一盏灯、一面小镜,收拾得十分干净。卢磊一让杨再力掐了灯,段长不解,仍依言拧灭了灯芯,窗外路灯斜照而入,在地上投出一个影像。

“大胖子!”小柿子已是醒了,小手指着,扑到卢磊一怀里大叫,又复要哭。那地上的影子,确像个大胖子,摇摆着往床前爬。

“不哭不哭,我拿了他去。”卢磊一笑了,放了小柿子,到得屋外头,搭个凳子,抬手将挂在檐下晒物的竹篙拔了下来,竹篙上还挂着个大篾篮,“这路灯才装几日,倒惹了祸了。婶子你再进屋看,'胖子’定是没了。”

路灯是今年新设的,衙署、学校、通衢有设,统共八十盏,小西门临着埠外码头,也设了几盏。路灯将竹篙与篾篮的影子投进了屋里,细手大身子,不就是个大胖子的模样?风吹篮摇,便似那胖子往床上爬,把小柿子吓得不轻。这路灯总在晚上八点钟亮,正是小柿子上床后。

“打着灯进去,影子就化了。”卢磊一轻声说,“所以婶子看不见。”

“这遭瘟鬼,吓死我了。”姚家婶子明白了,柳眉轻挑,抬头指着路灯嗔骂。

“你该去探访局,在我这屈才了。”杨再力在一旁笑着说,大手拍着卢磊一的肩。

“段长,再拍我有内伤了,请休半个月。”

“我寻颗石子打了那灯。”杨再力说。

“给窗户遮块布就行了,毁公物总不是警员行径。”

“你教我做事?”

“我帮您找石子,这块行不?”

帮小柿子捉鬼后,姚婶嘴上勤了些,问的都是杨再力。她果是不知道段长是个鳏夫。卢磊一细细跟她讲了,段长亡妻是得痨病死的,段长请遍了名医,回天无力,前岳父老刘现在还得段长照顾,给段上送伙食,三节两寿,段长也去提节。

一个月时间,卢磊一莫名其妙地就升了二等巡警,同时,值夜的时间也多了起来。长夜无聊,还是陈二毛给卢磊一指了条道,让他去办个借书证,去图书馆借书看。湖南图书馆在光绪三十一年末就落成了,时任巡抚庞鸿书老爷所建,是大清最早的公立图书馆,杂书琳琅,算是为读书人辟了一条看世界的道路。卢磊一捡了个宝,办了证,抽空便去借书看,或俗或雅,看得极快,随借随还,《三侠五义》《西游记》《海国图志》《肘后备千金方》《脉经》,七七八八看了许多。

在看了好几遍王叔和的《脉经》后,某日值夜,卢磊一买了猪头肉、四斤十年陈谷酒,请了老蔡到段上,给老蔡封了三元三角,正式拜了师学点打。“不为伤人,为防人,有能耐也救救人。”卢磊一笑说。

老蔡是真教,认穴点穴,经脉走向,时辰不同,位置不同,细细讲解,又在墙上用炭灰虚画正反两个小人,点了一百零八个点,让卢磊一钉锤去点。“半尺外出拳,每个点陷进墙内半寸,有小成。”老蔡说。

当值夜里,卢磊一夜夜练,连巡街都稀松了,练累了就看书,一日翻到魏源的诗:“十丈长人龙伯国,翻天覆地喷波涛。”卢磊一笑出声来,开眼看世界第一人,还信着《镜花缘》里的巨人国。某日他又翻着《海愚诗钞》,是义兄陈作新推荐的,读到“一水涨渲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

“好啊!”他大声喝彩。

九月,万国禁烟会之后,朝廷的明旨发下来了,限定十年为期,禁绝鸦片,各地还土归农,禁种鸦片,原有烟牌每年十消一。尔后,朝廷又开始发吸烟执照,这是发给烟民的,凭照吸烟,也是逐年递减。一门生意逐渐由白转黑,这中间的利又增了几分。自此起,老陆每日守着小西门,巡街的事让卢磊一单干。果然朝廷一禁,走私越发猖獗,收获竟较从前倍增,每次收来的钱老陆与他七三分。“我要赎回祖上进士第。”老陆明说了。

卢磊一不单同意,还要谢他,若是他自己守,只怕抓不了那许多。他又开始相信老陆有只狗鼻子了。

陈作新对卢磊一倒是如常。他仍在隐储学堂做着教习,每月回来一次,必喝一回大酒,邀卢磊一来陪。老陆若是得空,也一并邀着。某日,陈作新让卢磊一写几笔,卢磊一是一手柳体,学的张登寿教习的《竹枝词帖》。陈作新不喜,教他魏碑,翻捡出一本拓印的《龙门二十品》给他,教他运笔。“运劲藏锋,意与字同。我是这个想头,你慢慢悟。”某回吃醉了,陈作新对他说。

卢磊一的想头里,这个义兄对自己是真好。茶馆的利钱,伙计给他送来,他虽不去茶馆,隔三差五的,陈家侄子还总差人送些上好的茶叶与茶点来给他。陈作新某次回城,还给他送来一盒子弹,说是送他练枪使的。那枪他就没用过,子弹都下了,每日上油,无人时拿出来瞎比划。有一日卢磊一没忍住,晨泳时带着游去对岸,在河西野地里放了一枪,声震山岳,惊鸟一片。

又一日,陈作新回城,邀卢磊一喝酒,卢磊一倒带了三个孩子来。

原来这日段上被码头管事送来了几个偷货的贼,三个半大小子,中间还有一个女娃,个个衣衫褴褛,不知怎地溜进二码头东仓库,那里贮着准备发往上海的新米。三个孩子怕是饿急了,被巡逻的工人逮住时,还兀自往嘴里塞米,噎得直瞪眼。

恰是卢磊一与陈二毛在段上,接收了人犯。一通盘问后才得知,兄妹三人原是常德府人,家中遇灾,四月随父母乘船出外讨生活,也是信人谣言,说去上海,乘大船到外国,便有金山银山,凭着劳力,能赚到使不尽的财富。哪料行至途中,徒遇大风,船翻了,父母没了。兄妹三人扒着根木板,顺流而下,在沅江上的岸。

兄妹仨姓李,草民贱字,分别唤作鲤、鲫、鲵,妹妹是个哑巴。兄妹三人沿街乞食,李鲤听说省城机会多,能吃口饱饭,带着弟弟妹妹一路南下,又因不识路,从沅江转益阳到宁乡绕了一圈,一路上忍饥挨饿。“我去讨吃的,有钱人家打我踢我,骂我是狗,有的还要买我妹妹。”做哥哥的愤愤道,“肯给口粮的,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卢磊一听了也是叹气,想着给几人安排个去处。几个孩子年纪都半大不小了,送去育婴堂是不收了,索性便带去找兄长。陈作新交游广,或许能帮他们谋条活路。

到得陈记茶馆二楼,陈作新已等久了,桌上几个空酒壶。卢磊一唤他,他迷蒙着双眼抬头看看,似浑没察觉卢磊一身后三个孩子。

“来,陪我喝酒,”陈作新指了指对桌,卢磊一只是苦笑,自己动手,从桌上端下一只几乎未动的烧鸡、一盘卤肉,引着三个孩子下楼,着厨房扎实下三碗大面,炒几个鸡蛋作浇头,吃完在这等着,他来安顿去处。

三人听着连连点头。大哥已经动手,扳下鸡腿,给弟弟妹妹一人一个。

“大地沉沦几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同种何人雪耻仇。”再上楼,正听得陈作新言语发颤,“志未酬,身先殉,虽未谋面,但星台兄高义,也是痴人啊。自庚子年至今,志士之血染遍中华,几曾唤醒过麻木的国人?”

卢磊一知他是在想念陈天华。陈作新也没瞒他,刘道一死后,卢磊一渐渐知道,义兄与陈天华、刘道一竟是一路,都属一个反清廷的组织,因着义气相投,义兄与刘道一还拜过把子。卢磊一问过,陈作新不愿多提,话里话外,也是不愿他陷到里头去,只要他安稳过日。

“买胡三铺子你还差多少?”陈作新突兀地问。

“还差小半呢,中人说,下月府里清库,价钱能降一降。”卢磊一老实说。

“就买了,缺额我来补,这类生意,就怕日久生变,”陈作新道,“开铺营业,就做茶业,金井茶我有路子,专供。我占一分利。”陈作新嘿嘿一笑:“这三人你真要帮,就都招作店里伙计,叫你师父来,我出彩礼,把你和芬儿的婚事给定了。”

半月后,“新卢茶社”便开了张,卢磊一执意将义兄的名头放前边,股给了三分。“一分利,谁瞧不起瞧呢?是亏是赚难说。亏起来,你得替我扛着。”卢磊一如是说。

“你以为我就这茶馆一处营生?”义兄望着他,笑眯眯地,“别的没给你,是你还沾不上。”

李鲤、鲫、鲵三人成了社里伙计,账房不单请,与陈记茶馆合用,单开一份钱粮。卢磊一从姚婶家搬了出来,开张日在庆丰楼摆酒,请了四桌客。

师父一大家子从嘴方塘赶来,九将头、老蔡都在席,段里兄弟也全来了,加上街坊邻舍。芬儿似主妇,指挥着李家三兄妹做事干活。平日足不出户的益隆行主母也来祝贺,卢磊一格外敬重些,陪着芬儿,一路扶入座。妇人年龄并不大,杏眼樱唇,穿着梅花纹月白的大襟右衽袄裙,一双小脚,风姿绰约、行止端庄,望着卢磊一的眼神中有几分欣赏,又有几分慈爱。家主叶绍棠倒是没来,恐仍在哪家烟馆的榻上躺着呢。

段里连满傻子都封了五角红包,卢磊一给退了回去,满傻子生气了。“别人都收,就不收我的,看不起我,”满傻子认真说,“等下段长又扣我月俸了。”

姚婶也带着小柿子来吃席,小柿子拉着卢磊一告状。

“叔叔你不住我家了,”小柿子嘟着嘴,“那个黑伯伯每天都来,来了姆妈就让我自己玩,他二人说话,我我我...不开心的咧。”

卢磊一哈哈大笑,想着段长和姚婶的喜事,怕是近了。

茶馆开了,值夜的事段长又循例安排了,何止循例,较之从前,少之又少。一月里满傻子值十天,其余各人分,分到卢磊一,有时就是一两日而已。

半湘街上的店铺二更天关门,卢磊一不关,抽着两个门板,给蔡师傅留门。老蔡督练督得勤,段上不值夜了,便来店里教。老蔡下了本,做了个榆木拼的人偶立在后屋侧厅,身上画了穴位,让卢磊一晨午各练一次,晨击点上,午击正中,夜间亲自来看,要击在点下。卢磊一练习多日,越练越顺,身形变幻,钉锤如闪,像放一挂鞭炮,一路打完,气不喘心不跳,穴位上已经有了浅浅的凹点。老蔡看了,却咂着酒,直摇头:“你还是杜寅阶的弟子咧,气劲小了。”他撂了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木人近前,轻拈食指轻轻一按,按进木人膻中穴半寸,看得卢磊一目瞪口呆。榆木是硬木,打的家具都是硬货了,老蔡这手段,没几十年功力下不来。

偶一跟义兄说起,义兄哈哈笑,直道卢磊一捡到宝了,人家肯教,就是他的福气,点打又不是只在湘间,恐是南边来的祖传手艺。

“土四客六,长沙九门里,能人异士多了去了,广交朋友少结仇。”陈作新道,“他不害你,还肯教你,是你祖坟葬得高,青烟升得早。”

土四客六,是一句行话,讲的是古潭州(长沙)史上历经两次屠城,一次在元末,一次在清初,田地荒芜、村市为墟,外民迁入,造成了个土四客六的局面——本地人四成,外地人倒占了六成。“本朝初年张献忠陷浏阳,那才叫惨,全县杀得只剩潘、熊两姓。现而今的他姓,都是他州、他省迁过去的。”义兄道。

卢磊一自忖也是。合半湘街上,姚婶是萍乡人,谢二表祖籍梅州,老彭是平江人,打铁的老丁父子是浔阳(今江西九江)籍,连带着荒货铺老金、沽衣店刘婶、古董行何掌柜,祖上都非本地,问问段长老杨,祖上也是饶州(今江西上饶)来的,只有老陆才是实打实的本地人。

卢磊一不当值了,芬儿仍给他送宵夜,知道他家门开着,拎着食盒打门洞里进来。芬儿不耐老蔡,因卢磊一叫他师傅,无奈作应酬,来时若遇着老蔡,一份吃食,便要分作两份,于是芬儿还总得找着由头多弄些,想办法找补,也难为她了。如今可好,主母面前磊哥哥的印象除了巡警,略通文墨,就是饭量大。想来芬儿也讨厌,这些练武之人都是饭篓子,多好的吃食,都作泔水灌了,弄多少,吃多少。

段上的事,加练武,再加上经营生意,把卢磊一忙得团团转,又因开启了营生,原来的积蓄都作了本,囊中羞涩,提亲的事得往后移一移。

几年的相处下来,从芬儿的言语中,卢磊一方才知益隆行里是主母做主。那位平日端庄不苟言笑的美妇人,卢磊一得先把她给招呼好。卢磊一听芬儿说她好喝茶,金井春茶的第一茬新叶便送一包去,少年性起,还在茶包上写了个“千红一窟”。卢磊一也看过《红楼梦》,是在张师傅的书斋里。那时年幼,看得懵懂,只记得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时喝的茶叫这名。芬儿回来说,主母收了茶叶,笑了好一会。“她说你不懂,”芬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磊哥哥,懂什么?”

卢磊一脸臊得通红,回头细想,只怕是自己用错典了,摆摆手,也不肯跟芬儿细说。又知主母爱焚香,沉香、龙涎孝敬不起,卢磊一索性自己做。他从前在《青烟录》上看过一种,取柑橘花,加香片,三蒸三晒,名唤朱栾香,做成香包挂着,一身爽鼻清香。他做了几两送给芬儿,没几日,芬儿便挂着个香包,来给卢磊一送宵夜了:“太太说极好的,难为你有心了,还教我做了两个香包。太太那个自己戴着,剩下的,要托人碾碎了加料做成燃香呢。”

“没给叶掌柜做一个?”卢磊一诧异道。

“老爷已经够香的了,”芬儿瞪着眼睛说,“太太说的,一身的鸦片香,什么香囊也遮不了那个味啊。”

某日夜里,老蔡没来,芬儿来送宵夜,开了食盒。这夜的宵夜是碗干拌面,猪油做底,浇了酱油,撒了葱花,兀自热气腾腾,旁边一小碗现炒的浇头,浇头另拿碗盛,谓之过桥,是碗椒蒜溜猪肝。卢磊一将浇头倒进面碗,一通搅,大口吸,猪肝又嫩又鲜,蒜辣攀着椒辣再度提味,油脂裹着的面条甜香糯软,与酱油的咸鲜交相辉映,一海碗面条,三扒两扒下了肚,额上的汗便下来了。芬儿扯了襟上的手帕给他擦汗,衣袖一拂间,一缕清香拂面,那是香囊的香味带着少女的体香。

“芬儿,”卢磊一一愣怔,一把攥住了芬儿的手,按着她坐下,望着芬儿好奇又懵懂的眼睛,“我请师父出面,下聘娶你,你愿意吗?”

芬儿脸涨得通红:“哎呀,磊哥哥你干什么啊。”她甩了卢磊一的手,立起身,逃出门去,连食盒都没有拿。

卢磊一没有起身,在桌前愣坐了半晌,心犹自扑通直跳,仿佛刚把木人点穴练上十来遍一般,精疲力竭。坐到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今日只怕是孟浪了,看来芬儿是只把自己当哥哥。卢磊一有些心灰意冷,桌前的冷茶拎起,灌下半壶,终于起了身,走出门去。

天朗月清,半湘街上犹自黑幢幢的。南风拂面,抚慰不了卢磊一内心的失落与怅然,远处传来悠悠的摇铃声,不知道是什么夜宵摊子过来了。虽然刚吃下一碗拌面,但卢磊一很想再吃点。他立在街上,等摊子过来,却没料那挑子在远处鸦片烟馆门口停下了。灯笼下,摊主从挑子里掏出一包物事,进了鸦片烟馆。

卢磊一随后便进去了,馆里主事倒光棍,反正每月月敬也给了,不必隐瞒,直道那人是来送鸦片,私货,货真,还比别家有字头的私货便宜,现银结算,不问来路。店家也是个避嫌的意思,开鸦片馆的背后都有靠山,不沾惹是非,也不怕是非。

想着这一片暗处买卖归宝庆帮,卢磊一又寻老蔡问了问。“夜宵这种营生,能赚几个钱?养家糊口将将够,我们不抽利的,”老蔡如是说,“可运鸦片帮里有专门的人,没听说让送宵夜的沾手啊。”

“要真是,可抢了我们宝庆帮的利了。”老蔡哈哈大笑。

无需卢磊一再查,老蔡将消息告诉了姚痦子。几日后深夜,一个卖夜宵油炸货的小贩便被宝庆帮的暗哨拿住了,盛碗的挑子里被摸出一砣鸦片,有半斤重。拷问之下,小贩供出是半湘街清道夫老文头给的,约定送一次货两百文。

这老文头有目翳,看人看物都迷蒙,有个远亲在善化县衙办差,转折给他寻了个扫街的差事,在这条街上已有五年。老文头直说这事是三年前起的头,一个半大小子寻着他,声音稚嫩,尖又细,说送一桩富贵给他,先帮他们寻鸦片买家,此后每月送几次货,无论贩售几何,他得四百文。送货那日,会有人提醒,货会在关城门前,放在德胜街与半湘街口敬惜字纸的竹篮里。货不多,每次一斤或半斤,都是上等云土,寻常私货售价也需四两,降二成售卖,自有人买。(“敬惜字纸”,过去每个街口都会绑一个竹篮,供人将带字的纸投入,旧俗有云,救千字可增一年寿元。)

姚痦子循着关城门的线索,顺藤摸瓜,疑是码头上的脚夫带进来的。若是这样的话,事就大了。都知道九将头不碰鸦片,为避嫌,码头上的活唯去鸦片馆的不接,不知别处如何。九将头治下的脚夫,看见鸦片馆都是要绕着走的。如今一条线攀扯出脚夫行,宝庆帮不得已,也得问上一问了。

老蔡让卢磊一牵线,请来了九将头。卢磊一没有绕开老陆,原委都与他说了,二人作中人,邀约九将头与姚痦子在卢磊一的茶庄见的面,也是夜间,老陆许诺谈完将九将头送出城。二位事主都是单刀赴会,老蔡为避嫌,不参与,依旧上街敲更。

此番卢磊一总算看清楚了姚痦子。他戴顶瓜皮帽,长衫马褂,魁伟身材,国字脸,若不是腮边一颗大痦子,实属相貌堂堂。九将头依旧苦力打扮,敞着怀,灯下脸上两条疤,一挑一挑地,似在诉说江湖旧事。

九将头坚称脚夫行里不贩鸦片,翻来覆去地说。

姚痦子一开口,卢磊一没憋过气去,竟是一口女腔,话没说得几句,兰花指倒翘起来了,管九将头叫着哥:“廖哥仁义是街上都传着的,您说不碰的东西,肯定是不碰的,可管不住下边人,就是你的不是啦。”尾音上提,竟似唱戏一般,虽然老蔡叮嘱过,卢磊一仍旧一口气没有憋住,噗嗤一声。

老陆使劲地咳,九将头脸上两条刀疤都快连上了,他也在憋着。

正僵着,身后传来脆脆的喊声。“磊哥哥,少奶奶同意了咧,说要得,不要聘。”芬儿从门缝里迈入,拎着个大食盒,低头倾身,不胜其力,“这两日她在佛前打了无数卦,总是问我,是不是真想跟你啊,我说我不想呢,可想来想去,还是我照顾你好些呢。”芬儿自说自话,言语里带着长沙妹子的自矜与娇羞,浑没察觉这屋内有许多人。

室内沉寂无声,灯影下的众人,目瞪口呆。

直到芬儿走到近前,一抬头,“哎呀”一声喊,食盒哐当落了地,返身就跑,卢磊一追出门外,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也不避讳了,牵着手将她拉了回来。

“这是我徒弟,先办这件事?”老陆早已起了身,笑眯眯地望着二人。

姚痦子也起了身,兰花指一指九将头:“这是我师侄,今日见喜了,咱俩的事以后再说。”

九将头也起了身,讪讪道:“我倒也想有这么个徒弟,还是杜师父眼睛毒。”眼神瞥了瞥老陆,“我是说杜先生。你不过是他行里的带新师傅。”

老陆不以为忤,转头向卢磊一嗔道:“弄几斤酒来啊,还要教啊。”

卢磊一转头就跑,被芬儿抓住:“磊哥哥你去哪?”

“我去义兄那搞酒。那窖就在陈记茶馆里,还有好多坛呢。”卢磊一心都要跳出腔子了,强作镇定。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吧。”黑壮的李鲤站在天井处,“搬货哪要你动手。”

芬儿的食盒上了桌。姚痦子打开来,一笼烧卖、一笼蒸饺、一大盆甜酒汤圆加一碗剁椒白菜,捂嘴惊叫道:“真把你当姑爷待呢。”

姚痦子布了筷,三人开吃。“芬儿你帮我招呼着,”卢磊一不待她回应,闪出门去,但觉路都亮了几分,着李鲤去喊老蔡,有好酒可不能忘了孝敬师傅。他自去陈记茶馆,敲开门,寻了掌柜,要十斤陈酒,嘱咐酒钱从分红里扣。

待拿着酒回来,老蔡已经巴巴地坐在桌边望着了。看到卢磊一手上的坛子,他腾地起身,似喉咙眼里要伸出手来,欢天喜地地接过去。

芬儿在厨下,唤了李鲵打下手,寻着食材做下酒菜,俨然女主人,半是懵懂半是懂,知道这些酒癫子今夜有番折腾,炒了个剁椒鸡蛋,又从梁上扯下一根腊肠,正待略一过沸水,弄个炒腊肠。鲵儿正在削莴笋,可以做个清炒莴笋丝。

卢磊一进了厨下,芬儿返头看他:“磊哥哥,你去陪客人吧。”竟如自家一般,卢磊一吐了吐舌,俏皮道:“辛苦你了。”

芬儿鼻子里嗤了一声,捻熟地在厨间穿梭,呀地一声尖呼,手上一个纸包打开,细眉上挑,喜上眉梢。“还有皮蛋呢,”芬儿回头唤着李鲵,“来烧几个青椒,剥点椒,又是个菜。”

皮蛋摆在灶上,包纸要扔进灶膛里,被卢磊一唤住了:“别扔,上头有字。”

卢磊一抹开那纸,踅向堂屋,走进亮处,才看清楚,那是一首清宫词,书上撕下的一页:“承恩长在上书房,四库全书访问忙。每日一囊金豆子,百僚车马避中堂。”看着好笑,见众人正喝得起劲,轻轻撂在桌上。

“徒儿这是啥?我不识字,”老蔡酒劲上头,夹着一个蒸饺往嘴里塞。

“我也不识。”姚痦子举着杯,细声细语,与九将头碰杯,“你呢?”

“不认得,我只认得钱。”九将头一口干了,扭头望着老陆,“老陆认得。磊伢子也认得吧。”

老陆轻轻一笑,拈起那张纸,看了看,笑道:“是一首诗,讲的是本朝名相于敏中每日行贿太监打探皇帝老爷日常的事。哪来的?”

“包皮蛋的。”卢磊一答道。

“吖,还有皮蛋。”姚痦子的兰花指又翘起来了,声调上飘,自顾又饮了一杯。

“芬儿在烧辣椒,给你们做烧辣椒皮蛋。”卢磊一笑道。

姚痦子与九将头商量妥当,一切在悄无声息中进行。扫街的老文头依旧做着送货生意,敬惜字纸篮里取出的烟土不卖鸦片馆,直接交到姚痦子手上,银钱现结。姚痦子派出了手下弟兄,盯着梢,每日与九将头互通消息,一张大网悄然收拢。

而卢磊一这边,陈作新已经得了信,请了几日假回来了一趟,出钱又出力,陪着卢磊一准备聘礼。好巧不巧,文师父张登寿回省述职,正遇他的师父王闿运入京做翰林院侍读,索性向抚台衙门告了假,要帮王先生准备进京事宜,暂在长沙。张登寿知道了卢磊一要下聘的事,也是开心,大包大揽了说合事宜。到了最后,竟是文武师父一齐,老陆、义兄随行,领着卢磊一上门提亲。

益隆行里也做大事办,在门口放了一挂千响满地红,迎着几人进屋。卢磊一领了鲤、鲫二兄弟将聘礼陆续挑入:药王街的绸缎两匹,一匹天青兰字纹,一匹滴翠竹字纹;永泰金号的金银饰,锦盒装的一对金镯,一只银塑坐莲观音,一只金镶玉头簪,一对酸枝木红箱大衣箱;又有琳琅吃食、点心。这些大部分是义兄陈作新的手笔,文师父赠了十元钱,并请他的师父画了一幅中堂,倒是杜师父光棍,一个光人来的,啥都没给徒儿预备。

众人在堂屋叙礼看坐。芬儿红着脸出来布了一轮茶,又躲进了里间。

“各位看重,承情、承情。”益隆行家主叶绍棠破天荒地整饬一新,恭陪各位,只脸上烟色不减,打着揖,“这哪是要聘我家丫头,给我女儿下聘也不过如此。”

“我就是将她作妹妹待的。”屋后传来夫人的话音,众人皆笑。

“既知来意,不知道绍棠兄意下如何?”张师父拱手道。

“不敢不敢,”叶绍棠斜签子坐着回礼,欲待要说。

“我们自是同意的。”夫人的话又起了。

有人代答,叶绍棠索性便不说了,连连点头。

接下来,便是合八字。八字张师父会看,细细合一遍,八个里合了七个,坐实了好姻缘。再定婚期,一些细节交换着说,陈作新、老陆在一旁间或插一两句,查漏补缺,不决处,屋后的主母悠悠地飘出一句话来,便定了。唯杜师父做了个闭口弥勒,一句话插不上,讪讪地坐了个上首,一脸笑,时不时地咂一口茶。

该定的都定妥当,叶绍棠烟瘾早已经上来了,实在没精神,说什么都唯唯。婚期定在五月十五,夏至之前,辛丑日,宜嫁娶,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谈完,主家留饭,叶绍棠已十足不耐,道了声乏,奔烟馆去了。芬儿整了一桌酒席,叶夫人不上桌,无法,只得央了老陆代为陪席,倒成了个自己人陪自己人的局面。杜师父喜喝两口,陈作新作陪,吃完,散了。

定了亲后,某一日夜里,卢磊一当值。今年雨多,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号房里灯影悠悠,卢磊一对着墙上人物图打完一趟穴,坐在桌前歇息,翻着书来看。

“磊哥哥。”门口传来了芬儿的叫唤声,她拎着个小食盒,轻盈盈地迈了进来。

往热天走了,夹袄不必穿了,芬儿着一件琵琶襟翠色碎花裙,黑套裤下一双天足。食盒敦上桌面,打开盖,里头端出一碗甜酒汤圆,兀自冒着热气。

卢磊一舀了一勺汤,沁甜,带着淡淡的酒香,又吃了一颗汤圆,芝麻馅的,馅芯兀自滚烫,烫得他直吸气。芬儿支着颐看着他吃,到此也是扑嗤一笑:“你慢点吃。”

“夫人说,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了。”芬儿天真道,“可我是我自己的啊。我病了,你也不能代我病啊,对不对?”

“你病了,我会心疼的。”卢磊一道。

芬儿愣了愣,脸上泛起了红晕:“夫人也心疼。”

半晌静默,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一盏油灯的暖光,隔绝了周遭的萧索。

“夫人说下的聘都给我们呢,”芬儿望着卢磊一,忽闪着大眼睛,抿着嘴,轻轻说,“磊哥哥你去退了吧,知道你借了钱,要把我聘得风光些,我心里欢喜的,可那些金首饰,贵死了,我不戴的。”

四月底,卢磊一送张师父远行,他要随王先生一路进京。

也是那月底的某个二更天,快关城门时,几个宝庆帮众在德胜街与半湘街口捉住了一个往敬惜字纸栏底下塞东西的脚夫。一群脚夫涌上去对打,正被卢磊一撞见,挤上前去,揪着辫子三扯两拽地分开了,又喝了几声,街面上都识得他,止了一场架。卢磊一再看那被拿住的脚夫,竟是秤砣。

“盯了好多天了,就是他,卖鸦片。”宝庆帮众里为首指认,扬了扬手,“手上一块油纸包的货品,不是鸦片是什么,看那份量,足有大半斤。”

刚刚帮忙的脚夫们都是一愣,不作声了。众人都知道九将头的规矩,便有人回去报信。

卢磊一着人去叫姚痦子与老陆,带几个宝庆帮众押着秤砣往码头上去。秤砣一脸血污,一声不吭。

天断了黑,江风凛冽,九将头棚子里的一炉火烧得旺,宝庆帮的几位弟兄把人交给他就远远地站着了。秤砣跪在棚前,周围立着一圈九将头的弟子。九将头没有看秤砣,自顾烧水、沏茶,与卢磊一对饮。

“我竟想不到是他。”九将头道。

“赚点活钱而已。”卢磊一摇了摇头,“每月的数不多,半斤一斤的,撑死了几两银。”

“可坏了规矩。”九将头摇头道,“再说,不少了。一两银,是贫苦人家一月的开销。自我到长沙起,米价最高也就七十文一升,陈米减半;一月算他四两银,一两银如今市价二千八百文,你帮我算算,能喂饱多少人?”

“这些孩子,都是苦惯了的,快饿死了才投奔的我,我收了。如今吃饱了,动了别的想头?”九将头苦笑,“我还给他们月钱,虽比不得你们官家,每月也是实打实的一块银元,为头的翻倍。秤砣,我给的三倍,就为他老实肯干。他是我江边上捡的,两岁了,得了肝病,一身橘黄,被家里人丢掉的。”

九将头话语平缓,声音不低不高,想来棚前的秤砣听在耳里了。

卢磊一讷讷无言。他是进过蒙养院的,那两年每日喝粥,礼拜日有馒头,也是杂粮的,粥里面有谷壳、还有老鼠屎,拈出来扔掉,粥照喝,饿的滋味他尝过。

有次圣诞日,邻班的孩子抢了他的半个馒头,那孩子比他高半个头。小小的卢磊一擎着那孩子手臂,一力阻止他将馒头塞嘴里。最后,卢磊一借着对方拗手腕的势,滚进他怀里,弓步沉身,过肩摔,将那大孩子甩在地上,哇哇大哭。他扑上过,捡起掉在地上的半个馒头,顾不得脏,几口吞下,吃得直打噎。

秤砣开始哭了,初时轻,转而号啕,无人理会。

“学好须千日,学坏一日足,”九将头兀自喝了一口茶,“这门生意,只怕从药罐子就传起。听老文头说的那人,声音尖又利,似没开嗓,不就是药罐子吗?”

姚痦子与老陆赶来时,已过二更天,城门关了,怕是老陆喊开的。随行的还有老蔡,拎着个灯笼,拿着打更的竹筒跟在后头。

人赃并获,审也无需审。姚痦子因了那场酒,与九将头亲热了几分,直言九将头若有家法,他不干预,每月损益不多,九将头制下不严,略加惩处便是了。

“打几十棍?”姚痦子轻拈兰花指,拈起一杯茶,吹着喝,“再了不得,挑只脚筋,只管束得紧些,莫再碰这个营生。”

九将头哈哈笑,立起身来,阴恻恻地望着众人,踱着步子,碎碎念着:“帮规不运土膏,规矩不可废。”

“那还不是你定的。”老蔡拿着梆子站在棚外,不耐地嗤道。

“定了就不能改。”九将头一声呼喝,平空里一阵呼哨,众人尽皆一惊,但见老蔡快如闪电地一拽一拉,将跪在地上的秤砣身子拉偏,九将头的反手钉拳风一般从他头旁扫过。

“不至于。”老蔡说。

“是条命咧,哥唉,”姚痦子也劝,啧着嘴,“你帮里的规矩真是。”

“你叫我送的。打药罐子走了起,李满根也是你杀的,就为他不肯。”秤砣也似醒了,大声喊道。

众人都愣了。“果真?”姚痦子四下环顾。

“讲噻?”老陆跳起了脚。

九将头铁青着脸,抢上前来,又要拉秤砣。老蔡悄无声地侧旁贴近,一伸手,搭上了他的胸,九将头轰然倒地。

九将头竟起不得身,挣扎着道:“我几时贩过鸦片了?”

“既有人举发,就听一听,”姚痦子嗤地一笑,女腔里竟带出几分阴森,“门徒贩私,是你治下不严,我们想管也有限。如今竟攀出你来,那便是两帮争利,不得已,我宝庆帮得要问一问了。”说罢,姚痦子一指众脚夫,面露狰狞,“知情的都说说吧。”

人群里果真挤出几名脚夫,竟都是码头上的熟脸,向老陆指认:“就是他让送的。”

“不单下河街,半城内各街都送,一为货好,二为便宜。”一个瘦瘦的龅牙脸一脸精明地振振有词,“这营生有几年了,师父谨慎些,货调得少,这钱就一路赚下来了。”

“看来是坐实了。”老陆阴恻恻地笑,“还有谁,今日索性都来举发。”

人群中又挤出几人,与龅牙脸的供词别无二致。

余下人等,再无举首,都是一脸讶异,实不敢相信,立了规矩的师父居然贩卖鸦片。

秤砣已经被人扶起,目光呆滞地只是呜咽。

姚痦子扑哧一笑:“就是这些人了?”

老蔡踢了踢九将头:“还不快起来,装得倒像。”

“你手也没个轻重,真疼。”九将头讪笑着,从地上爬起,“一出苦肉计,又没让你真伤我。”

“拿了。”九将头指着一众出首的脚夫。几名徒弟先出的手,龅牙脸一见势头不妙,便待要跑,被卢磊一挡住,当胸一拳,打得他躬身倒地。其余的脚夫此刻似得了令,一拥而上。

只秤砣力大,五、六个脚夫按不住,老蔡闪在身后,出指如电,点在肩胛下方,秤砣轰然扑倒。

夜已近四更天,卢磊一又在店后侧厢打起了木人,老蔡在一旁立着,不时指点几句。姚痦子也在,默默地看,一趟下来,才对着老蔡惊呼:“老不死的,终于肯教了,他倒是得了你的真传。”

“拳授有缘人,这是师父的训,我领会得。”老蔡一哧,不屑地说道,“你呢?开厂授徒,什么人都教。”

“我留着手的。”姚痦子捂着嘴笑。

“我不留。”老蔡道。

“师侄得了我师兄真传,索性入了我们山堂吧。”姚痦子走过来牵卢磊一的手。

“练完了就出来,菜上桌了。”老陆在门外喊着。

“九将头不是还没来吗?”众人往堂屋走,姚痦子期期艾艾地说。

“先喝着,边吃边等。”老蔡抿着嘴,吸着鼻子,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香。

今儿是李鲵下厨,芬儿几日没来了,怕是定了亲,懂事了,女孩家害羞,几步之遥,咫尺不得见。

李鲵在厨下也是一把好手,码头上带回的一条大草鱼,从拾掇到上桌,不过一会儿功夫。做的是一大碗水煮鱼片,热气腾腾,红的干椒罩满了碗,片得薄薄的嫩白去骨鱼片在其中浮沉,若隐若现,似初春时分红梅林中的点点残雪。夹一筷子入口,又嫩又鲜又滑,入口即化。老蔡连声叫好,连夹两筷子,喝下一杯酒,一脸惬意。

九将头是五更天来的,城门已经开了,进得店来,桌上只剩残羹冷炙。李鲵妹子倒是机灵,一直守在厨下,闻得客来,下了几碗面条,权作早餐,端将出来。

九将头倒是不拘,闷头坐下,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碗酒,又倒上一碗喝下,又吃面。众人陪坐,看他作派,一时沉默。

“今日行家法了。”半晌,九将头才沉声道。

九将头用了刑,秤砣初时死扛,龅牙脸先招的。贩鸦片这事果真是几年前药罐子起的头。初时只药罐子、秤砣、龅牙脸三人,货品来路是药罐子寻的。之前那两个酒癫子的死,并非小孩子捉弄,而是惩罚。原来初时不单老文头,他们还让酒癫子二人送鸦片。酒癫子老误事,药罐子让秤砣教训教训他俩,谁知秤砣直接将二人绑在驳船上,害二人丢了性命。

药罐子死后,秤砣便接了这营生,逐渐扩大,招揽了一帮兄弟,做得谨慎。除了半湘街与下河街,他们有意避开善化县境,向北逐渐发展到小半个北城,每个街上都有接应人,每次供货不多,多是半斤。一点小营生,湮没在如海的烟馆中,竟然经营了三四年不被察觉。

“与他同谋的见遮不住了,才纷纷举发。”九将头搓着脸,一脸颓丧,只是叹,“连满根都是秤砣杀的。满根发现了他运鸦片,要举发,被他诱到日清码头杀了。那才几分利啊,要下这般杀手。”

“我当初也看走了眼,”老陆闷声道,举着杯赔罪,“当初只道这秤砣是个蠢笨人,不知轻重才给药罐子当了帮凶。”

“精明才藏得深,不知轻重倒是确凿。当初我收秤砣为徒,把他放在身边,也是想看一看的意思。他平日做事倒十分规矩,待人仍是一副不知拐弯的憨相,谁料得到呢?”九将头举杯与老陆一碰,一口饮下,“在江湖上混,背后得长眼啊。”

“秤砣如何处置的?”卢磊一忍不住问道。

九将头扭头看他,摇了摇头,自顾喝酒。

“你不会想知道的。”姚痦子一笑,翘着兰花指,拈着酒盅一饮而尽。

太阳出来了,街市上又是一片热闹祥和。码头上也是一般景象,货船上下货,客船上下客,人潮汹涌,成群的脚夫们在人群里穿梭,招揽着生意。没有人知道昨天夜里这里发生过什么,湘江水滚滚向东,洗净一切糟污与黑暗。

又一日夜间,轮到卢磊一当值,昏黄的油灯下,他又看起了王叔和的《脉经》,与老蔡的点打倒有许多相通之处。卢磊一心想着,几时找文运街的常医生拜师学一学针灸,也不知道他肯不肯教。

正想着,芬儿迈了进来,这次倒没有提食盒,拎着个小纸包,笑嘻嘻地走到跟前,翠色的衣衫衬着张粉嫩的小脸。“磊哥哥,我来看你,”小妮子有些忸怩,“太太说定了亲了,就等着出阁,别像个疯丫头似的,天天往你这里跑。”

“那你又来?”卢磊一心下开心,还是忍不住调侃。

“我想哥哥了啊。”小妮子垂着头,轻拍了拍卢磊一。

夜已深,门内望出去,漆黑一片,空中只有风声,连老蔡的梆子声都听不见,摇铃、摇拨浪鼓卖宵夜的货担也一并匿了声踪。

芬儿打开纸包,是一包结麻花:“今天去马复胜(长沙小吃品牌)买的,太太想吃了,我便给你拿些来尝尝。”

卢磊一拈起就吃,嚼得嘎嘣脆响,芬儿坐在一旁,支着颐、斜着头看着他吃,两眼盈盈的笑意。卢磊一后来想,这便是那个时日里,最值得念想的一出。

光绪三十四年,我和芬儿成了亲。席在庆丰楼摆的,来的人客多,摆不下,在自家店里还开了几桌。婚后第二天,我请了师父一家,带着芬儿去照了一张相,就在药王街上的镜蓉室照相馆,一家人都没见过相匣子,没有人笑,大师兄骇得汗都滴下来了。

芬儿做了新卢茶庄的当家,把店里整饬得井井有条,三兄妹都服她管,生意蒸蒸日上,日子过得有兴头。我的文师父回来过一趟,他得了王先生的保荐,要去山西沁县做知县。我求他做中人,具帖想拜文运街的常医生为师,被婉拒了。

点打功夫仍旧练着,榆木人偶上尽是深深浅浅的小坑,老蔡仍说我气劲不足、功力不够。

段长与姚婶的姻缘也到了。本拟年末成婚,谁料到了年末,皇上崩了,太后薨了,举国哀丧,婚期只得延后。段长想先住到姚婶家去,姚婶不肯,且得等。

“官家规矩多,百姓日子还得过。”段长某天到我家来喝酒,醉后发牢骚,“没成亲,她连手都不让我摸。”

我听得想笑笑不得。芬儿端汤上来,扑哧一声,手没端稳,汤洒了。彼时,芬儿已经有孕了,五个月,显怀了。

未完待续

责编  赛梨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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