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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难之后(二):我见识了日本官僚的手腕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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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机长、二副与一名实习船员,随着国通号沉入海底。经过十几个小时搜索,日本人打捞出二副与实习船员的遗体。

之后,日本人软禁七名幸存者,胁迫楚三郎快速处理两具遗体。楚三郎琢磨解决方案时,突然传来消息,轮机长已经找到了。

前情回顾请点击:《海难之后:沉船代理人自杀前日子》

本文是《海难之后》系列第二篇,楚三郎逐步还原死者遇难前的境况,顺利办理幸存者的护照,却又迎来新问题:他旧病复发,船长被捕……



海边简陋的停尸房,在漆黑夜幕笼罩下,显得阴森恐怖。海水拍击岩石,发出声响,如同有人受了委屈,在不断哭诉。夜空、海水甚至周边的山石,俱是乌黑的,只有那个停尸房发出微弱灯光。
雨早已停歇,室外凉意却更甚。我不由得扣紧大衣,跳出车外,点燃了一支烟。我们得等一下滨崎,他去接船长来辨认遗体。
石井忸怩地说:“楚桑,还有这次的代理费……”
“你打电话给李桑,这样的事务,她说了算。”我没有心思理会他。
石井拨通李燕的电话,踱着步子同她商量,顺利预支了150万日元。
滨崎到了。车子在停尸房门口熄火,他吐掉嘴里的烟头,径直走进去。随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白发老者,这就是船长老赵了。
我在停尸房门口,隐约触到一股死亡的气息。随即剧烈咳嗽,胃不断抽搐,以至于被唾液呛得涕泪满面。滨崎招招手,我迟疑,慢慢迈动发抖的双腿。说来奇怪,虽则从未见过尸体,但走到轮机长面前,我的恐惧情绪却一扫而空
轮机长赤裸裸躺在草席之上,黝黑的身体划痕纵横。潜水员是在机舱里发现了轮机长,那是他的岗位所在。他最终与货船沉入海底,如同一名武士死在战场之上,枕着战刀沉沉睡去。
船长蹲在遗体头部一侧,手举一张名牌,对面有人拍照。遗体肛门处插着一支温度计,法医正在测尸温,以粗略判断死亡时间。验尸完毕后,轮机长将被接到殡仪馆永善社,二副与实习生已经在那儿了。
轮机长保持着遇难时的姿势——双臂抬起,半抱着。他双目紧闭,表情并不痛苦,按理说,溺水身亡之人该是面目狰狞的。再者,据说出水时,他身着工作服,没有救生衣。莫非,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楚桑,请您代我问问船长,是否知道这个伤口的来源。”一位保安官,忽然指着轮机长头顶一处山丘状的鼓包,用日语问道。
我用中文转问老赵。他回答说:“呃,这个啊,他那什么,他平常练功夫,就铁头功啥的,这个包就这么来的。”说服力并不强,可保安官想了想,并未深究。
与船长交谈几句,我便回到石井车里,去探望其他船员。
车子动起来,街边霓虹灯逐一进入视野,又一闪而过。人头攒动,个个面带笑容……谁会想到灯红酒绿的街区之外不远处,发生了一场海难。
图|门司港夜景

五名船员坐在狭小的和室榻榻米上,神情木然。我拿出先前在机场买的清酒,一人斟上一杯,与他们逐一碰杯。
“大家受苦了,不容易呀,我一定想办法尽快送大家回国。大家回去之后要好好活啊,才能对得起死……”我意识到不该往下说,就仰头喝光杯中的酒。
放下杯子,我问他们对公司是否有要求。众人抱怨:吃不饱,房间太挤,衣服被海水冲走了,只能穿海上保安部临时配发的秋衣、秋裤和拖鞋。我承诺会一一解决。
看得出船员们十分不安,我掏出手机,让他们给家人报平安。果然,每人打完一通国际电话,阴霾尽扫,大家神色活泛了些。
已近深夜,我叮嘱他们好好休息,告别下楼,前往石井预订的旅馆。
途中,石井说当地有位业界前辈,会一面能长些见识。正犹豫着,他觉察我神色疲惫,会客太过勉强,话锋一转:“现在约山本前辈,有些仓促了。不如改日你们二位都有闲暇,再行约见吧。”
我俩一天未进食,就随意拣一家饭店,各自点一份套餐,顾不得吃相,狼吞虎咽起来。
“明早7点30分,我来接您。”石井送我到旅馆时说。
从外看,不过是一家普通的商务旅馆,位于山坡的腰间。内里装修,却富丽堂皇。
至此,我已经一天一夜未能合眼。躺在柔软舒适的羽绒被里,异常渴睡却适得其反,心情愈发烦躁,挺到深夜2点,服下一片安眠药,才顺利入睡。
清晨5点,我从梦中惊醒,梦境已全然忘记,恐怖之感却留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谨慎地私下打量,许久才回忆起:自己正在出差,正在处理一场海难。
我坐起身,拍拍脑袋,让自己快些清醒。洗漱完毕,穿好衣服,拎起包,出门顺着山坡向下,去便利店为船员买了啤酒、饮料、方便面、面包、薯片、饼干、糖果之类的吃喝。
正当我双手拎着硕大的购物袋,费力向上爬坡时,手机响了,我用下巴蹭开袖口看手表,正好7点30分。我没接电话,石井已经看见我,小跑来接过一半的负担。
把吃喝送抵船员会馆,接船长和大副去海上保安部接受询问之后,我和石井又被滨崎领去谈话。这次是关于借给船员的物资。
“说来抱歉,事故当日借给贵国船员的物资,都属于我们国家的财产,最终是要回收的。”滨崎旁边的一位官僚,递来一份清单。接过清单一看,无非是些秋衣、秋裤、拖鞋、毛巾,且是市面上的廉价品。
我当场就要付账,问:“一共多少钱?”右手已经伸入怀中,想掏钱包。
滨崎、石井以及那位官僚大惊失色,慌忙伸手阻止,并解释:“那些均为国家财产,我们不能收钱,否则就成私自倒卖公物了,作为公务员来说,那可是犯罪。”
“那么,按惯例该怎么解决?”我想,别人穿过的衣物,恐怕只能当垃圾处理了。
“衣服、裤子、毛巾需要干洗,叠好。拖鞋呢,用水冲洗干净后,消毒即可……这些工作都要由专门的干洗店完成,之后再转交到这里,签字确认回收。”那位官僚说。
“那么,清洗费用恐怕要高过实物价格了,不如买几套新品还给您。”我开了个玩笑。
对方神情严肃,说:“这是规定,作为公务员,我要为国家负责。”
“是,我一定照办。”我不禁肃然起敬。
石井趁机插话:“这些由我来处理,今天带领船员去买衣服,换下后立即清洗,最快后天即可返还。”
对方终于展露笑容,对我们躬身施礼。

肩头被轻拍一下,我一惊,回头看,是救难课长南野。他弯腰,轻声说:“贵国领事来了,正在会客厅等着事故通报,楚桑是否也来听一听?”
走进会客厅,我用中文同领事寒暄一番,宾主落座,随即转入正题。
“根据当前对事故原因的调查,满载河豚鱼的第68大庆丸,当时正驶向下关港,事发位置处于它东行左转弯的航道,就像十字路口一样。由于大庆丸船长对前方观察不够充分,渔船并未遵守直行优先原则,没有采取避让措施,才发生了冲撞事故。”南野边说,边摆出一幅事故分析图。
图|事故分析
“如此看来,事故分明是渔船的全责嘛。”我说。
“与汽车碰撞事故一样,海上事故双方只要同处运动之中,就都负有一定责任。国通号船长眼见大庆丸出现左转动作,却只发出警报,没采取避让措施,也是事故原因之一。”南野说得有理有据。
我和领事同时点头,表示认可这一观点。南野讲完事故调查报告,快速整理桌上的资料,似乎要结束这场谈话。
领事轻咳一声,说:“真是太感谢了,搜救组迅速出动,才使得在这样严重的事故中,能有这么多人生还。”
“是,门司海上保安部效率真高啊。”我附和着。
“保障海上安全,救助人命,本就是我们的职责,谈不上感谢。”南野神色疲惫,双眼布满血丝,“生还的7名船员很幸运,当日我们正在准备一场海上救难演习,不料演习成了实战。”
事实确系如此,若再晚些,7名落水船员或许会被冻死。
辞别南野,我与领事走到大厅,石井站正等着我。他兴奋,挥动一叠纸张:“楚桑,我把船员的临时登陆许可办下来了,虽是周末,可我在海管局的朋友帮了忙。”他不失时机证明一下自己的精干。
之后,我陪同领事探望幸存船员。领事离开时,说:“你明天到福冈的总领馆来,这种情况可以加急给他们办理护照,等时机一到,立即回国。”
“都要什么个人资料。”
“带着照片就行。”领事在名片写下个人手机号码,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立即通知他。
下午,打算与石井带船员去买衣服、生活用品,却未料到在船员会馆大厅坐下,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我梦见一具黑色的尸体,忽而一转,发现自己就是那具尸体,正在慢慢沉入海底,海水涌进各个内脏……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声求救,濒死之时才醒了过来。
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我摸摸额头、脖子,湿漉漉,全是冷汗。惊恐地环顾着四周,又一次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我去外面散步,等待石井来会合。
午后天气晴好,云淡风轻,不像昨日。顺着门前小路,踱步到尽头,即可见到关门海峡。海边护栏漆成白色,我用手指轻抚,一股铁质的冰冷之感,像电流一样通遍全身,使发烫的身体和大脑冷却下来。
大海是平静的,蔚蓝的,偶尔泛起几朵白色浪花。几只海鸥上下翻飞,橘黄色的喙一张一合,在呼唤伙伴。眼前一派平和景象,如同精心布置的美丽陷阱。
身后传来轮胎碾压路面沙砾的声响,石井到了。
五名船员中最多只能去三人,这三人回来以后,才能替换其余两人去购物。这是海上保安部的规定。我深切体会到“人质”这两个字的意味。
我随意叫了小陈、小胖和高军,可他们迟疑着,不敢出门,以为遇了坏事,故意在房里磨蹭。
这种不信任感令我大为光火,我重重拉开房门,喊了声:“是带你们去买衣服!”三人才如释重负般,挤到门口,穿上拖鞋,高兴跑下楼去。
其余两人倚在被子上,如同见到邻人抽中六合彩,脸上是沮丧和嫉妒的表情。我见他们这样,转而安慰说:“等他们回来就接你们去买,都落不下。”
我坐在副驾驶,沉默不语,仍然在意刚刚那出插曲。我忍不住要咳嗽,前几天咽喉发炎,去看过医生,医生建议我戒烟、少说话,但这两点根本无法做到。
石井专心开车,身后三人也不说话,观望着窗外街景。
好一会儿,我想改变车内沉闷气氛,便转过头,笑着问:“小陈,你在船上做什么?”
“只是水手,是实习的。”坐在窗边的小陈,依旧有些谨慎。
“那高军呢?”我问中间那位。
高军正要开口,却被旁边的小胖抢了先:“他是二管轮,在机舱的地位仅次于轮机长。本来船上还应该有大管轮的,但我们船上配置不够,就没有大管轮。”
高军补充说:“我也是今年刚考上的,上次回国才拿了证。”
“原来船员也要考试,持证上岗啊?”我明知故问,想让他们多说些话。
“我也是上船之后先从实习生做起,有几年经验才有考试资格,考试合格才能做三管轮。之后啊,就再积累经验,再考,越往上审查越严,考试越难过,能做到轮机长,没个二三十年经验,怕是下不来。”高军拧了拧身子,继续说,“机舱里什么东西坏了,你修不好,总不能打电话跟老板说,这个我不会弄吧。”
我遇到过这样的轮机长。船上机器坏了,他打电话到东京,可怜巴巴地说:“楚先生,这个机器的图我没见过,这个说实话,我弄不了。”无论我怎么鼓励,他都不肯动一下机器。
想到这,我更加惋惜国通号的轮机长,他那样能干,如今却躺在停尸房里,任法医摆弄。
我摇摇脑袋,试图驱走消极情绪,又对沉默的小陈说:“小陈啥时候能做到高军的二管轮?”
小陈像是被戳中胳肢窝,终于绷不住了,说:“嘿嘿,楚哥你弄错了,水手是甲板部的,二管轮是机舱部的,我和高军他们分属不同的部门,我要做也只能做甲板上的大副、二……”许是觉得这话不吉利,他连忙止住了嘴。
我也意识到不妥,囫囵掩盖过去:“听说海事大学的毕业生上了船就能直接当上三副?”
三人在这个问题上产生分歧,气氛逐渐热闹,不爱凑热闹的石井也侧耳听着,还学着说“能吧”“大概”“不能”几个中文词汇。
石井这番拙劣的模仿很奏效,小陈、小胖、高军被逗笑了。

就在我们在言谈欢笑时,关门海峡单侧解除封锁,船只得以陆续通行。消息来源,是前夜石井要介绍的山本先生。
我兴奋不已,日本的咽喉顺了,公司那些堵在海峡两头的货船,也能赶紧来回运货了。
“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山本先生真是手眼通天啊。”我不由得称赞。
“通天倒不敢说,消息快捷是一定的了。山本先生之前是门司港运局的官僚,退职不过几年,各处港口都有些人脉。”石井向来谦虚,这几句话却溢出些傲人的意味来。
“倒是想和山本先生认识一下,好好向他请教请教。”我顺着往下说。
石井立即说:“这个容易,他也算是我海运的老师……我看,就安排在今晚吧,恰逢周末。”
“楚哥,我们想去看看……”后排的小陈忽然插了半句话。
我一愣,又立即反应过来。
“好,咱这就去。”我转而交代石井,“石井先生,购物之前先去一趟永善社吧。”
石井略略犹疑,随后点了点头。
车子停在一栋浅灰色的小楼旁。小楼建在陡峭山坡上,正面用郑重的阳文写着“永善社”三个黑体大字,周遭绿树成荫,鸟语不止。
工作人员将我们引进地下室,走到一道铁门前,恭敬施礼,请我们稍候。铁门打开,工作人员闪身进去,随即关上门。小陈、小胖和高军表情复杂,石井在近处走来走去。
好一会儿,准备工作完毕,铁门再次开启。戴白手套的工作人员,示意我们进去。我领头迈步,内心忐忑,三名船员跟在背后。前面摆着两具遗体,都用银色尸袋裹着。
实习生的裹尸袋拉链退到胸部,周围堆满冰块。他半张着嘴,里头也塞满细碎冰块。滨崎曾分析过,他应该是从机舱逃往甲板途中,在楼梯上遇难。他死前穿着救生衣,若是速度够快,能在国通号彻底没入海水之前登上甲板,是有一线生机的。而此时,他硬邦邦的,躺在我们面前,左手手臂向上弯曲,遮挡着前额,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朝他袭来……还没到最后时刻,入殓师尚未对他的遗体做复原工作。
旁边那具遗体是二副,我至今还能回忆起他的声音——清脆,坚定。虽然与实习生同龄,才27岁,但他已经当上二副,这与他干练靠谱的为人不无关系。他不久前才结婚,妻子已经有了身孕。妻子如何也想不到,出发时丈夫还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再见面却成了个盒子。
来得仓促,没带供品,小胖、小陈和高军只能对着遗体深深鞠躬三次,聊表追思。
轮机长的遗体做完了尸检,暂时停放在小仓。从永善社前往小仓是一个小时车程,车内死寂,耳边只有汽车破风和轮胎碾压地面的声响。三名船员望着窗外,各怀心事。
抵达小仓的停尸房,小胖见到了轮机长,立即失声痛哭。42岁的轮机长是个好人,对他照应有加,若非海难当天轮班,他肯定也躺在这里了。高军和小陈也深受感染,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好一会儿,大家的悲伤情绪稍稍缓解,准备去购物。
途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石井先前说过,二副和实习生出水时都穿着救生衣。轮机长出水时,身上只有工作服。这是为什么呢,连救生衣都不穿,莫非正如我所想象的,他放弃了生的希望?
小胖也是轮机员,该有些了解。
“小胖,出事儿的时候,轮机长和实习生都在机舱,为啥他俩只有一个人穿着救生衣?会不会轮机长根本就没想逃命?”我问。
“楚哥,我们机舱里就一件救生衣,那肯定只能一个人穿啊。”小胖顿了顿,“那个实习生是轮机长的外甥,半个月前上的船。”
“当舅舅的,肯定得把希望让给外甥啊。”高军补充说。
可惜,轮机长的希望太渺茫,没能让外甥活命。

小仓的购物中心很宽敞,货架间的过道几乎容许一辆卡车随意通过。
三名船员各持一辆手推车,向车兜里搬运各种各样的商品——吃喝,服鞋,洗漱用品,甚至回国用的皮箱。我和石井站在附近,准备随时替他们翻译或是指点方向。
正逛着,老板来了电话。嘈杂的大卖场里,听不清,我把手机紧紧按在耳朵上,边听,边向外跑。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加什么请示了,我亲自去日本,资料我都拿着,船员嘛……”老板很快挂掉电话。
老板要亲自上阵,想必事情进展会顺利起来。
……
驱车回到船员会馆,已是天黑时分。今晚约好了山本先生,无法送另外两人去购物,次日再行安排罢。
会面地点是一家高级寿司店。
山本先生中等身材,面部肥圆,身着正装,五十多岁的模样。他笑容和善,从门前竹林中迎出来,几步踱到我面前,深深鞠躬,说:“让您百忙之中特地赶来,真是抱歉。”
我迅速鞠躬回礼,讲几句客套话。接过名片仔细一看,山本是一家海运公司湾港部的部长。公司规模不详,单看名片的质地以及他的言谈举止,确实像个大人物。
山本撩起门帘,让我们先进。走进寿司店,迎面是艳丽的歌舞伎女贴图,内里装修金光灿灿,想是价格不菲。踏上原木地板,便闻到一股淡淡清香,再走,听到案台里的寿司师傅大声吆喝:“欢迎,欢迎光临。”
山本绕到前方引路,却频繁回头观察我的反应。留学日本七年,我拼命适应,埋头打工挣取学费、生活费,还没进过这样辉煌的食店。不过,得装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不能让山本和石井闻到我的穷酸味儿。
“您想坐在方桌旁边,还是案台前。”石井低声问我。
我想欣赏一下寿司师傅的手艺,便说:“在案台前方便些。”
图|电影《寿司之神》
石井点点头,同里面的师傅说了一句。山本则拉来椅子,请我落座。石井可能点了最豪华的套餐,寿司和刺身中,有几品我未曾听闻的,每呈上一品精致食物,他就细致讲解一番特点及吃法。石井依次斟了三杯酒,他俩小口品着,我则一饮而尽。我没胃口进食,酒水倒是来之不拒。
吃喝一会儿,石井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向山本使眼色,轻咳一声,说:“山本先生,这次海难事故,依照您的经验,我们在处理时应当注意什么?”
对面的寿司师傅一听,手慢了下来,周边的人傍海而居,生计多与大海相关,因而对“海难”二字极为敏感。
我听石井如此一说,知道该入正题,拿出记事本,备好笔,看着山本。
山本缓缓放下筷子,将其扶正,慢慢说:“简单地说,主要是处理活人和死人的问题。首先是活人,幸存船员已取得临时登陆许可证,可合法期限只有一个月。一个月后就算是非法滞在了,这对代理公司来说,显然是很被动的。”
“我也想让他们快些回国,只是不知从何下手。”海难发生以来,我一直被公司领导及日本官僚牵着鼻子走来走去,或许山本的指点能助我摆脱这般窘境。
山本不急,又扶一下筷子,说:“船员长期滞留在门司,对谁都不好。他们想家,贵公司要支付费用,万一出现私自出走的现象,麻烦事就更多了。船员想返回贵国,须等海上保安部的询问完全结束,这恐怕还需一段时间;另外,要办好船员的身份证明,否则遑论离开日本,想入境贵国也不可能啊。”
护照的事,领事已经安排好,不过还有别的难事。我接着问:“山本先生,现在的问题是,海上保安部正软禁着我们的船员。”
“哎?这是为何?”山本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我把滨崎“不解决遗体的善后问题,就不允许船员回国”的要求,细致讲了一遍。
山本恍然,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以前有过类似的海难事件。船员们回国后,船东就对遗体置之不理了。当地海上保安部为难,只能与代理、家属协商,把遗体空运回国。不过,至今没人支付那一百多万日元处理费用。可能门司海上保安部是担忧出现这种情况吧。”
“船员不是都有人身保险吗?家属拿到的赔偿金,应该包含遗体的处理费用,那笔钱应当家属支付才对。”我说。
“道理如此,可船东违反操作程序,遗体还未处理就先向家属垫付赔偿金。应当扣除遗体处理费用,再支付赔偿金才是。”山本慢慢分析着,“后来海上保安部遵照家属要求将遗体空运回国,可委托货船代理人追讨费用时,家属偏就赖着不给。到手的钱,谁肯轻易向外掏呢?”
“船东为何急于付给家属赔偿金呢?”
“据说是,死难者家属联合乡民,每天到船东处生事,船东只能用钱来平息众怒。”山本抿了口酒。
“那么,家属心可够狠的,拿了钱就任凭亲人遗体滞留在日本,逼着海上保安部主动处理。”
“谁能看穿旁人的心思呢?因而,作为货船代理的我们,处理海难事件时定要小心,得给各方施压才能免于陷入被动。”山本望向窗外,继续说,“人呐,可不都是你我这般善良之辈。货船代理人,心肠稍软就容易被利用,最后被踢在一边自食苦果。”
我深以为然,缓慢点一下头,沉默地盯着手中酒杯,极力想理顺思绪。
石井低声问:“山本先生,那么你看判决……”
山本想了想,回答:“如今还处于调查阶段,离判决还早呐。但从已知信息来看,主要责任方无疑是渔船,双方责任比例还有待商榷。”
双方都要承担责任的说法,我先前从南野那里听说过了。
“两船皆处于运动之中,自然都负有一定责任,至于比例嘛,我所经手过的最大的是9比1。”
“这次我要努力达到9.5比0.5。”我微微醉了,出口十分轻狂。
山本微笑点头,说:“那么,贵公司得积极解决问题,并做出实际有效的行动,才能打动法官,使判决对贵公司的有利程度最大化。已经第三天了,贵公司促动保险公司来人调查、清除油污、打捞沉船了吗?”
我摇摇头。
山本与石井相视一笑,拿出一册企业简介,摊开,说:“弊公司,也从事处理清除海面油污、打捞沉船和各类漂浮物的海上事故善后业务。倘若贵公司有需要,可以随时协助。”说罢,阖上册子,硬塞到我手中。
“善后业务是保险公司的事,我们代理公司恐怕……”我说。
石井连忙说:“船东有权指定施工公司。”
这是一场逻辑缜密的谈话。

夜里,我回到船员会馆,船长和大副也已从海上保安部回来,正在食堂吃饭。远远望去,两个花白脑袋一起一伏,努力吃饭。
两人搭档多年,主要跑中日韩航线,洲际航线更赚钱些,但风险系数也高,容易遇上海盗或者更难捉摸的海况。他们都是五六十岁了,本该在家含饴弄孙,却因这次事故在异国他乡吃苦受罪。
越往深处想,我心里越发怨恨第68大庆丸的船长。“这个不长眼的日本人。”我嘟囔着下楼去,寻找能给船员们照相的地方。
船员会馆的馆长给我指路,还帮忙叫了出租车,靠近海边的小市场入口有投币式自动照相机。等车间隙,我与他攀谈。
馆长当过近40年渔民,退休才开始守着这座小旅馆讨生活。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而成。皮肤呈绛紫色,未经多年风吹日晒不会如此。手指肿胀,像胡萝卜一般。
“您的日语真流利啊。”馆长夸赞我说。
正要说几句谦辞,出租车便到了,我回身上楼去叫几名船员,如同去购物一样,分两批去照相。
行将离开,馆长走出门去,同司机交代几句,似乎是要他千万保证我们的安全。
即便是日本人,靠着大海讨生活也实属不易。不知不觉,我的怨恨之意竟然消融了不少。
船员们听说这照片是用于办理护照,有护照就能回国了,于是返回会馆都活泛起来,开始谈论海难当晚的事儿。
“当时我在床上,就听见'嗵’的一声,吓坏了。”小胖先开的口。
“船长让跳海的时候,噗通一下我就跳了。”高军不接小胖的茬,自说自话。
“那水真冷啊,你们信不信,再晚十来分钟我指定就冻死了。”沉默寡言的小陈也参与进来。
大副说:“唔,我耳朵都进水了,现在还是听不大清楚。”
“我跳海的时候,马上被漩涡卷到海里,穿着救生衣都不好使。”船长年纪大,嗓门也大,还一边说一边演示,“我拼了命往上爬,漩涡像楼梯似的,两手两脚一块儿使,最后到了面儿上,呛饱了都。”
“最可惜的是小王啊。”大副转了话题。
“二副?他不是……”我往大副那边挪了挪屁股。
“眼瞅着船都要沉了,他还跑回舱里拿钱拿存折儿,”大副眼中含着泪水,“我叫他都没叫住啊,你们说这钱财能比人命重要吗?”
“白白糟蹋了一条命,单看他那一身机灵劲儿,说不定过几年就能当大副了,可惜啊。”船长面向旁边几个年轻人,“年轻人得学会惜命,别以为你们这帮二十郎当岁的孩儿,能在海里逞强。”
船员们交谈了两个多小时,才逐渐平静下来,一一睡去。我则靠在墙根,听着他们的呼噜声,毫无睡意。
凌晨4点,我起来洗漱,挑了一盒点心给领事当礼物,动身前往福冈。抵达福冈时,天色尚早,我走进一家咖啡馆,草拟“国通号海难事故遇难者遗体处理委托书”,同样是找便利店先传给东京事务所,让李燕或会计转呈国内。
下午,前往领事馆办理护照,一共花去两万多日元。这样一来,会计给的10万日元几乎用尽了。不过我心情大好,只要能尽快送幸存船员回国与家人团聚,花些钱又算什么。
回程途中,我把这个喜讯告知石井,他也极为高兴,说两个小时之后在船员会馆见面,商讨下一步计划。
“办好护照的事,要不要通知门司海上保安部的人。”我问。
石井沉默一会儿,说:“嗯,还是先不要让他们知道。”
我又向国内的安保副总去电,想催促他找家属签订遗体处理委托书。
副总听完,冷漠地说:“哦,是吗?护照办好了啊。那船员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取决于委托书的进展了。我想起昨夜山本先生所说,要学会给各方施压才能获得主动性,于是反问他:“你收到我发出那三份遗体处理委托书了吗?”
副总语塞,过了一会儿才回话:“那些人家里都在农村,不好联系啊,再说有的家属他也不识字啊,你这下边还是日语,连我都看不懂,更甭提他们了。”
“这委托书是给日本人看的,当然要用日语写。他们可是说了,不解决遗体问题,不预付处理费用,就不放人回国。”我的语气逐渐强硬起来。
“啊呀,这么重要的事,你咋早不跟我说呢?”副总显然有些慌乱。
“这事儿我可是在报告里写过了。”
“那现在就马上找到家属,让他们同意签字,对吧?”
“对。再就是,保险公司那边怎么样了?”我又抛出一个问题。
“已经联系好了,他们近期会主动找你的,还有那个什么设计图,已经在路上了。”副总说。
我自以为逐渐掌控了局势。

回到船员会馆,石井已经在候着了。他满脸堆笑,连声道喜。我成就感十足,不顾着嗓子剧痛,点燃香烟,狠吸一口。
石井见我坐定,凑过脸来,说:“我要送楚桑一样礼物。”他掀开茶几上的资料,取出一盒名片。
“这个,真是太感谢了,这么短的时间,做得这么好。”出于礼貌,我得这么说。
“朋友公司做的,都是专业的,很简单嘛。”石井说。我对石井的钦佩又多出几分,他极善投人所好。
随即,石井拿出一张表格,说:“从沉船里打捞出来一些杂物,只能当作垃圾处理,由于并非生活垃圾,得向垃圾管理部门申请有偿处理。这是表格,请您在明天填好给我吧。”
我点头答应了,心里却说,日本人为何这样麻烦。
“还有。”石井又凑过来,他向来先报喜再报忧,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
“国通号的救生舱在海面上漂流时被发现了,险些碰到过往船只,现在被拴在小仓的工厂码头。您最好尽快取证,催促公司快些打捞沉船,不然遇到大风大浪,引起再生事故就更麻烦了。”石井说。
又是善后事务,想必是希望我选用山本先生的公司吧。我敷衍道:“一定尽快处理。”
 图|后期打捞出水的国通号残骸 
石井离开后,我拿起护照,兴冲冲跑上楼。船员们正在看电视,听见动静都转过头来。
“过来拿自己的。”我把那摞护照拍在榻榻米上。
船员们一拥而上,拣出自己那本,边看边笑。看着这一幕,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了我全身。
看看表,该是晚饭的时间了,我招呼他们下楼吃饭。前一天没买上衣服的两名船员经过面前时,对我说:“楚哥,快点儿给买件厚衣服吧,夜里冷啊。”
我心一软,说道:“明天,明天一定领你们去买衣服。”
船长和大副不在,想是又被叫问话了。我逐渐亢奋起来,随即收起二人的护照,打车前往海上保安部,想立即向他们报喜。
得知问话还得持续一个半小时,我转身去找滨崎扯闲话。亢奋情绪涌上脑袋,而我还未意识到自己犯病了。
滨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资料,先是一愣,继而发现我满脸春光,笑着打招呼:“哦,楚桑,怎么了,有事吗?”
我快速说道:“我刚和总公司的负责人通过电话,船体结构图马上就会送到。”
“是吗?好啊。”滨崎低头看资料,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那图纸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滨崎的冷漠反应刺激着我,我打算给他一个更大的惊喜,于是掏出一本护照,不住晃动,说:“今天我给船员们办理了护照,只用了一天。”
滨崎脸色立时严肃起来,他接过护照,翻开封皮,仔细地检查着什么,眉间拧成了个“川”字。
“这是今天我到福冈的领事馆办理的,货真价实。”我生怕他不相信。
“真了不起呀,7名船员的护照都办好了吗?”滨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当然,船长和大副的在这儿,剩下的都发到船员手上了。”
自此,我说话如水库开闸放水,从前一次熄火故障,讲到此次的海难事故。情绪高亢,日语流利,还略带些幽默,其他保安官的注意力都被我吸引过来。
滨崎起初还能微笑点头附和,甚至插一两句话。渐渐的,笑容消失,也不再点头,显然已经厌倦。可是我毫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
后来,滨崎无法再忍,边赞叹着,边顺手推开房门:“你我真是投缘啊,可是话越聊越长,这样下去,到天亮也说不完,不如有时间再聊。”
我当时几近疯狂,即便退到门口,还要胡扯一句:“有时间边喝酒边聊如何。”滨崎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拉上了门,并在门后长叹了一声。
被滨崎委婉赶出门,我终于意识到犯了病。只好找个角落待一会儿,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

夜里,我和船长、大副回到船员会馆,脱鞋进屋,石井就来消息,保险公司派遣的律师和翻译到了。
“现在哪里?”我大声问。
一阵急促脚步声,石井出现在眼前,我们微笑着放下手机。他拉开房门,打算让双方在里头谈话。
我扫视一番,安排众人收拾房间。随即,迎进来一胖一瘦两名律师,以及一名中文纯正的女翻译。
船长、大副两位老人家,与那三人围着小桌谈话,我坐在后侧,做些记录。
律师们问得细致,女翻译准而且快,船长激昂慷慨,大副则谨慎周全。
一个小时后,房门突然被粗暴拉开,两名海上保安官员走进来。
其中一人用生硬的中文说:“现在要逮捕船长,请跟我们走。”
(未完待续)

- END -

作者|楚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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