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倚天屠龙记》里的几个庸众

文/六神磊磊

金庸的小说里有个特点，跑龙套的话都特别多。店小二、茶博士，都很多话。

在《倚天屠龙记》里，就写了这么一场闲散人员之间的对话，说话的人有个特点，都是典型的庸众。

故事情节是张无忌潜入元大都，去参观一个重大节庆活动“游皇城”。

活动搞完之后，围观的群众意犹未尽，各种话多。书上说张无忌一路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热闹豪阔，还聊起了天下局势。

这些街谈巷议说了些什么呢？话风是这样的：

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

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

又有人说：“贾鲁大人拉伕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这些对话却非常生动、形象，也让人感觉似曾相识。为什么说这是典型的庸众之言呢，可以来简单分析一下。

第一就是迷信。这一点不用多讲。比如什么关帝眼中大放煞气，南方反贼定能扑灭等等。

迷信是中国人精神的底色，到今天还没有改掉。而且我们的迷信有个特点，不是虔诚地信奉一种教派，而是一种广泛的浅层次的迷信，也就是“有什么信什么”，“觉得什么能帮助我就信什么”，“什么更厉害、更狠，就信什么”。

你看大都里说话的这几个围观群众，关帝爷也信，弥勒佛也信，独眼石人也信，反正有什么信什么，神鬼不问出处，感觉哪个神明更厉害、平时见得更多，就信谁多一点。

关帝一会是“圣君”，一会儿是“菩萨”，对于大众来说它们没有什么区别，就是个很厉害的头衔而已，随便称呼。

第二，乃是喜谈暴力和争斗。

许多庸众都有一个特点，是自己明明很脆弱，没有抗打击抗风险能力，但是却又很嗜血，唯恐天下不乱，特别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

你看这几个元大都街头围观市民，津津乐道“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你细读一读体味一下，表面上是关心时事，其实是按捺不住的好奇和兴奋。他们期待这种大战，喜欢这种大战，乐此不疲。

最好是关圣帝君今天大战弥勒佛，明天大战太上老君，后天又大战王母娘娘，天天大战才好，围观群众乏味的生活就会充满亮色，可以天天讨论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和三昧真火哪个厉害。

第三，也是庸众的一个思维特点，就是把一切自己搞不懂的问题粗暴地简单化。

南方明教造反的形势、前景如何，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庸众会把它粗暴地简单化，拉到自己的层面来理解，简化成“关帝圣君和弥勒佛谁更厉害”。

明教能不能成事？就看弥勒佛厉害不厉害了。

所以，庸众可以在不掌握任何信息的情况下热烈讨论很复杂的大事。

顺便说一句，如果他掌握信息，那就不能叫庸众了。比如一个农民谈论养猪，他固然可能文化层次不高，但那能叫庸众吗？不能。他掌握的一手信息比你城里人多。他的发言，你必须认真听才对。

可如果是村头的王小二谈论日本的防务、中东的石油、美国和欧洲的关系，他就可能成了庸众了，因为他不掌握任何信息。他只能用村里的故事逻辑来臆想世界，最后就往往降格成“关帝大战弥勒佛”这种讨论水平。

再者，庸众还有一种本能，就是有意无意地制造谣言。

例如前文里第一个说话的人， 张口就是“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

这就已经出现了谣言的苗头了。这个人围观游皇城时，真的看到关帝菩萨眼里大放煞气了吗？显然没有，“煞气”这种东西谁都瞧不见。

可他这么张嘴一说，就释放出了一条被污染的信息，成了一个谣言的源头。传播出来之后，大家就会不断添油加醋，这条关于“煞气”的信息会被污染得越来越厉害。

人们会纷纷说：“关帝今天真的大放煞气了，好多人都瞧见了！”“是真的，我听大都的亲戚说了，他亲眼看见的，关帝真的在大放煞气！”“那个煞气是金色的，像闪电一样，咔嚓咔嚓！”“有人看见关帝一边舞青龙刀，一边大放煞气，电死了好多人！”

从此，不管关帝本人承认不承认，他都是板上钉钉地大放了煞气了。

最后，你们发现没有，每三五个扎堆的庸众里，总会有一个爱作总结的、故作高深的庸众。

不管别人讨论什么，他都会来总结一下，呵呵冷笑说告诉你们吧那是一盘很大的棋！或者说呵呵你们不懂，这是上面安排好了的，勉强不来的！

比如前文里元大都街上的对话，前两个人热烈讨论时，最后一个就出来总结了：呵呵，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运数使然、勉强不来”，显得多么深刻，洞悉天机，一抛出来，肯定收获旁边人欲言又止、不敢多问的眼神。

书上说，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无心多听，翻着白眼，快步离开。

可是你张无忌鄙视人家？人家还鄙视你呢。

街头的大叔多半会中止了高谈阔论，盯着张无忌的离去的背影，掸掸袖口上的烟灰，说：“呵呵，难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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