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贫穷小乡村坚守了几十年的老教师说，因为怕耽误上课，贻误送自己发高烧的儿子求医，导致孩子终身残疾；一位女教师说，因为工作太忙，腾不出时间陪丈夫去体检，丈夫终于患癌症去世……
听到这样的故事，我敬佩与惭愧的同时，也不禁反思——“敬业”二字，固然是教师的职责，但“敬业”等同于“牺牲”自我乃至“牺牲”家人吗？教育事业是殉道者的事业吗？
——王木春
你是否曾对教师职业迷茫？你是否曾感觉应试压力下让人难以喘息？你是否有对教育悲观的时刻？你是否曾因教师职业远离富贵而动摇？
特级教师王木春，也曾在彷徨中迷失了方向；曾为了高考成绩日夜拼命，身体迅速衰落；迷失自己的他甚至离开学校，去跟别人打工。
但是，当他明白不能做“不幸”的教师，当他拿起笔来反省走过的教育之路，他开始反思：做教师，首先要做正常、健康、快乐的人，每位老师，都可以在教育的路上且行且珍惜！也许我们可以从他的成长与反思历程中，思考自己的职业生活。
老师既要负责任地工作，也要保护自我，可持续发展
2004年，是我教育生涯中较为特殊的一年。因为连续两届带高三毕业班，学生成绩好，我侥幸获得一个很高的荣誉。教师节前，我往某市参加颁奖仪式。
颁奖之前，照例先安排几名模范教师代表作事迹报告：一位在贫穷小乡村坚守了几十年的老教师说，因为怕耽误上课，贻误送自己发高烧的儿子求医，导致孩子终身残疾；一位女教师说，因为工作太忙，腾不出时间陪丈夫去体检，丈夫终于患癌症去世……几乎每位模范老师的背后都有一连串催人泪下的历史。
报告会后，我一点“光荣感”都没有，首先我愧疚于自己和他们比起来，什么“不幸”也没有。接着，我从心底胡乱冒着一些问号：教师活得如此艰辛和沉重，在学生面前，在人们心中，就会赢得职业的尊严吗？“敬业”二字，固然是教师的职责，但“敬业”等同于“牺牲”自我乃至“牺牲”家人吗？教育事业是殉道者的事业吗？
我回想起1999年的一天，我们去看望一位刚做大手术的退休教师。回家的路上，一位我十分尊敬的政治老教师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我们当老师的，一方面负责任地工作，一方面要善于保护自我，做到‘可持续发展’，否则，干不了十几二十年便趴下，对自己、对家庭、对社会都是极不负责的做法。他反问我：人们总爱把教师比为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为什么教师不能做太阳，既照亮别人又照亮自己？
我回忆起这些年来，为了会考和高考，挨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有一次公布会考成绩的前夕，我彻夜噩梦连连，浑身无端地战栗不停，妻子从身后抱紧我，陪着我叹息、流泪；我想到自己刚满35周岁，身体却快速地衰落，将来该怎么办……
我仿佛瞬间“通”了：不能做“不幸”的教师！我首先得做正常的、健康的、快乐的人。回到家中，我把奖状、奖章收进抽屉里，奖金给家人买新鞋、新衣服，余下的去旅游。
如何一步一步做到？
36岁，在一本书面前坐下
说到读书，我实在惭愧。毕业教书后也不间断地买书、读书，但准确说是，买而不读。
2003年，新课程改革刚启动，教育局组织全县十几位“好读书”的老师成立读书班，开展教育名著阅读活动。读的第一本书是苏霍姆林斯基的《给教师的建议》。在此之前，“苏霍姆林斯基”名字似曾听过。
书一领到手，我就丢在一边。开班仪式后，班主任布置读书中的某几篇。两周后大家碰头了，班主任C君点名班长第一个发言。我慌了手脚，借口这段时间高三毕业班杂事缠身，没工夫阅读。说完尴尬地坐着听其他老师逐一发言。当时老师们的发言给我一种感觉：这是一群真正的读书人，这是一本有趣的书。
读书班交流会上，C君又布置作业，这回无处可逃了。回到家，硬着头皮读书。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教育名著，没想到竟与我想象中的迥然不同。它是教育书籍，但毋宁说是散文，是诗，字里行间有着别样的情怀。
一直以来，在我的词典里，“教育”二字简单得很，无非把学生管好、教好，具体到学科教学，就是把课本内容讲清楚，题目搞通，让学生考试得高分。那时每教完一届学生，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就是高考公布成绩的那一夜和次日。“成绩就是硬道理。”
走进《给教师的建议》，这些“硬道理”离我渐远了。我在书中触摸到了教育柔软的一面，宽阔的一面，与分数毫不相关的一面。而当我能够安静地在苏霍姆林斯基的书面前坐下来，我已经36岁了。
有一次去福州参加培训，在书店里读到一行文字：“当你的灵魂被唤醒时，你的阅读才真正开始。”不禁浑身战抖。我感到，多年来自己的灵魂其实未曾苏醒，读过的书亦如船行过水面，未曾在心里留下过印迹。
而今回首，这与其说是我对阅读、对教育的发现，毋宁说是对自我的发现。
写作，反省十几年走过的教育之路
10年前，朋友J负责本地一家教育小刊物，约我写篇轻松些的千字短文，内容有关“高中学生研究性学习”。面对这熟悉的话题，我却憋了半个月才勉强凑足字数。文章刊印出来，题目改了，正文也经过大手术。修改后的文字简洁、灵动，不复原先几条干巴巴的筋。这让我惊喜又羞愧。
大学时代我的散文曾获过大奖，也在一些小报上发过若干篇豆腐块文章。可工作12年后，我简直变成教书机器。作为语文教师，我做过什么？还能做什么？一年到头读不下两本书，没写几行日记。
后来，经J的一再“威逼利诱”，我勉强涂鸦了两篇文章，题目倒有新意，内容也略有进步，可依然没几句自己的话。好在这期间，我开始阅读苏霍姆林斯基等人的著作。
2006年，我在“成长博客”上建立博客。建立博客完全出于“被迫”，是屈从于教育局领导的“要求”。想不到，我的教育人生从此改写了。
我的第一篇博文是《面对新闻，必要的警惕》。文章寄给《杂文选刊》，很快登载出来。这给我巨大的鼓舞：我还有足够的力气独立思考，发出自己的声音。
每月，在博客里挂出几篇文章，抒写着对人生与教育的感受。一段时间后，重温这些文字，感到过去的生活不再是破碎的、漂浮着的、毫无意义的，虽然其间纠缠着苦乐，成败，迷茫与挣扎。两三年的写作后，我发现自己面对教育的立场、注视学生的目光、对待生活的态度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改变，准确地说，是获得了“改善”。
每一个对未来抱有希望的人，大概都有自己的自救方式。对于我，除了阅读，就是思考和写作。读书与思考，使人清醒；清醒，往往加剧痛苦。而痛苦则不断强化着我心底的念头：拿起笔，反省十几年走过的教育之路，并记录行进中的生活。
辞去行政职务，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2011年的一个夏日清晨，下着迷蒙的雨，我出门散步。空荡荡的小街似乎为我而设。宛如漫步在通往另一个美好世界的途中。
闻到一股久违的幽香。哦，玉兰花！已经好久不见它了。我收起伞，在玉兰树下停住脚步。我突然想哭泣，悲伤地又是幸福地哭泣。
半年来，为了应对上级的各种检查、校庆宣传，以及加重一倍的教学工作量，我的身心迷失在无边的重轭下。已经几个月，我不再黎明早起，从容地从玉兰树下穿过，感受它清新的气息。
上周末，在远方朋友Y的棒喝下，我幡然醒悟：我再也不能贪图蜗角虚名而把宝贵的光阴出卖给没完没了的会议和材料，每日活在紧张的阴影中，从而忘却了做自己该做的事——至少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妻子问：“你辞去主任，从此就没有痛苦了吗？”我回答：人生一世，谁能摆脱痛苦？但也要看承受何种痛苦。如果有一种痛苦伴随着无休止的内心自我谴责，即便能带来许多“好处”，我还拒绝。
两天后，我口头辞去学校德育处主任职务，也不愿再担任其他任何行政职务。高考结束后第二天，我正式递交了书面辞职书。
从此，我可以拥有相对单纯安静的时光，读书、写作、喝茶、发呆，可以无牵无挂地每天黎明散步，喜悦填满心窝。
安身教育，力所能及做一些有希望的事
不久前，年轻教师H问我一个很阔大又很现实的问题：他越来越不喜欢学校，对教育十分悲观，该怎么办？
H老师的问题让我瞬间想起刚走上讲台的自己。我沉思一会儿，说：“H，我很同情你。可你有本事辞职不干吗？”他说暂时没有。我又问：“你有本事去改变环境吗？”他又摇摇头。于是我说，小兄弟，那就死心吧，安心吧。
其实，我的悲观何尝比H老师少一点点？在教育路上，我“时时遭遇生活之恶的侵袭”。
2013年最后一天，我有感而发，在微博上写下几句话：“新一年即临。朋友问有什么期盼。我说几乎没有。唯有一事：希望在100年内，学校冬季早上上课能推迟至7点半，让几千个孩子能多吃一口热饭，让更多的父母能多睡30分钟。”
朋友说我太夸张，也太悲观了，这点芝麻小事也需要100年。是的，这方面我是悲观的。鲁迅说过，在中国，改造一个火炉、搬动一张桌子都要付出的血的代价。然而，我还未绝望。
我继续告诉H老师：“我知道你对教育的绝望很深，我何尝不是？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这一代人、每一代人不力所能及地做些有希望的事，哪怕一点点，那才是最令人绝望的事，也是我们的最大遗憾。”
回望走过的20多年教师生涯，苦乐参半，而悔愧更多。我日甚一日地感到，在这个时代，即便当一名真正合格的教师，对于我，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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