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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批评的“神”论
古文批评的“神”论——茅坤《史记钞》初探

内容提要《史记钞》强调“神”,是继《唐宋八大家文钞》的“本色”批评而发展出来的重要论旨,是理解《史记》文学性的关键。“神”和现象学的“视域融合”互文,凸显文学主体。明代中后期,诗和文都追求共同的宗旨。“本色”和“神”的观念,均突出文学的主体性,刻意摒除一切外在的非文学因素,是一种“纯粹”的追求。清代古文批评重视“神理”,因为《史记钞》埋没了四百年,这条历史的淌流给遏断了。于是谈古文的“神理”,便成了无源的一潭死水。正视茅坤的《史记钞》,古文的“神理”论才能找到源头。
一 序论

茅坤极推崇《史记》,其《唐宋八大家文钞》往往以《史记》为权衡。例如于其所定调的“唐宋八大家”之间,最心仪的是欧阳修,认为欧阳修的“本色”“调”出司马迁,这笔调茅坤自陈令其“心醉”。欧阳修《新五代史》和《新唐书》的叙论赞评,笔端摇曳,茅坤强调其有“太史公风度”。①“史公风神”、“史公神髓”、“史公风度”诸名词,意义相近,不断出现于茅坤的批评文字之中,标榜为“叙事”的典范。茅坤在《与唐凝庵礼部书》谓:“窃以为太史公没,上下千余年间,所得太史公序事之文之髓者,惟欧阳子也。”②运用朱熹叙述“道统之传”的话语方式,说文章史上惟独欧阳修的序“事之文”深得司马迁《史记》的笔法用神。在茅坤的“古文批评”系统之中,“唐宋八大家”和《史记》共同构成其古文批评的骨干。单注目于《唐宋八大家文钞》,还是不足见其大体。其手编的《史记钞》,所标榜的“史公风神”极为关键。疏理茅坤的古文批评,不能忽视《史记钞》。《唐宋八大家文钞》以“本色批评”表现出其自身的特色,这个“本色”可以互文为“调”、“神理”,显示作者天赋的性情之流露于笔墨间的风采。作品见“本色”,则文如其人,因文见其性情气质。所谓“风神”、“风度”、“神髓”,都是指作品中透露出来的个人气性,茅坤于《史记钞》中概称之为“神”。“神”字是“本色”的根本。但《唐宋八大家文钞》于“神”之一义没有透露多少看法,而晚年所编的《史记钞》则以“神”为主调,是茅坤晚年的正果,其“本色批评”因此达到充盈饱满的地步。

《史记钞》沈埋了四百多年,本文揭示其价值,厘定其地位和意义,概括其中的论文精粹,以比照《唐宋八大家文钞》,彰显茅坤以“神”论文的意义。埋没既久,文献上的疏理,尤其是审辨《四库提要》误判,为极关键的第一步工夫。

清代桐城古文延续茅坤的观念,标榜“神理”。《史记钞》的“神”义不显,则古文理论失去了历史相承的脉络。因此,疏理《史记钞》,于探讨明清文学理论,意义重大。

二 《史记钞》的流传和性质

《史记钞》凡九十二卷(包括首一卷),明万历三年茅坤自刻,20世纪90年代编刊的《四库存目丛书》史部著录③,便是这家刻本。茅坤《与唐凝庵礼部书》称“《史记钞》一百卷,亦仆手为镌评者”④,只是泛举成数,实际上只有九十二卷。

入清以后,《史记钞》已转成陌生,不太为文人学士所注意。“四库”馆臣亦不予采录,只在《四库全书总目》史部的“史钞”类“存目”。其提要亦惟敷衍应景,谓:

《史记钞》六十五卷(两江总督采进本)。明茅坤编。坤有《徐海本末》,已著录。是编删削《史记》之文,亦署施评点。然坤虽好讲古文,恐未必能刊正司马迁也。⑤

《四库》馆臣收纳的是地方呈进的本子,只得六十五卷,显然不是完帙。提要的评价甚低,叙述的辞气颇见轻忽,视之为毫无价值的删辑。置于“存目”,已被判定为可有可无之间,其书之能够传世,实属侥幸。

幸运的是《史记钞》的初刻本尚存天壤间,一本今藏北京国家图书馆,而另一藏浙江图书馆。自上世纪90年代,《四库存目丛书》据此九十二卷的初刻本影印行世,遂令《史记钞》的真实面目显白于世,而《四库》馆臣对此书的轻忽论断,亦可以据此而厘清。

茅坤之编纂《史记钞》,旨在展示《史记》文辞所蕴的“神”,以对治复古文论的视角,而非考史或刊正旧史。《刻〈史记钞〉引》起笔交代这意图说:

予少好读《史记》,数见缙绅学士摹画《史记》,为文辞,往往专求之句、字、音响之间,而不得其解。譬之写像者,特于须、眉、颧、颊、耳、目、口、鼻、貌之外见者耳,而其中之“神”,与怒而裂眦、喜而解颐、悲而疾首、思而抚膺,孝子慈孙之所睹而然涕,骚人墨士之所戚而凄然吊且赋者,或耗然未之及也。予独疑而求之,求之而不得,数手

其书而镌注之三四过。已而移官南省,时予颇喜自得其解,稍稍诠次,辄为好事者所携去,遂失其本。顷罢官归,复以督训儿辈为文辞,其所镌注者如此。⑥

序明白交代此钞为“文章”而编,但《四库》馆臣却置于“史部?史钞类”,归类上已掩蔽这部书的性质。提要又涉及茅坤的《徐海本末》这本记实之作,令读者联类《史记钞》为历史著述,很自然视之为“史”。九十二卷已差不多收罗《史记》的正文,则《四库》馆臣所言的“删削”,实毫无意义可言。可见馆臣睹书名而望文生义,将本钞归入“史”部。

《史记钞》正文凡九十一卷,每篇作品皆施圈点和批评,评点的体式和《唐宋八大家文钞》相类。茅坤于“引言”交代成书的经过,强调书中的评点批注都是经长时间诵习和思量的心得,并非如《提要》所言的“施评点”。茅坤又于《凡例》详细阐述了采录的准则,显示《史记钞》出诸严肃的态度。但《提要》完全不予理会。若全依《四库提要》的论定,难免不受误导。

《四库》馆臣“错位”处理《史记钞》,埋没其文章学上的意义。因此,应本实事求是的原则,把《史记钞》从“史部”移回“集部”。只有正视其于文章批评上的意义,《史记钞》的价值始能彰显。

三 《史记钞》的“神”义甲、遗“形”取“神”

茅坤于《刻〈史记钞〉引》强调司马迁文章的“神”,以对治复古派在修辞层面上的“尺尺寸寸”。

茅坤突出主体的开创能力,亦同时肯定融通前修。事实上,茅坤极重视先秦两汉文章,这方面并不下李、何,《史记钞》中的批评可见一斑。如于《晋世家》说:“史迁大多本《左氏》、《国语》,故文多可观览云。”⑦于《吕不韦传》评说:“太史公文辞甚美,盖本《战国策》云。”⑧这都是肯定《左传》、《国语》、《战国策》,而司马迁也从中得益。《唐宋八大家文钞》的《论例》举述了自屈原、宋玉、司马迁、刘向、班固,然后下接韩、柳。结合两部巨大的《钞》的评语,都显示茅坤对文章的取径,未与李、何相左,这值得注意。茅坤遗“形”取“神”,对治逐文的文风,“形”指文字词汇句法之类,不能遽下“反对复古派”的鲁莽结论。茅坤于《史记钞》正文的批评中,指出“神”之所在。评《吴太伯世家》谓:“《太伯世家》始末甚鬯,而吴越构兵处,不如《勾践传》有神。”⑨说明《勾践传》之叙述战事有“神”,为《吴太伯世家》所不及。评《齐太公世家》谓:“鲍牧之弑淖公以下,少神理矣。”⑩“少神理”从叙述面言。于《刺客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句,旁批:“何等摹写!何等风神!”11于《平原君虞卿传》其中“门下一人前对曰”一段,旁批:“有风神”12。“有风神”三字指司马迁的叙笔活灵活现。在《廉颇蔺相如传》“怒发上冲冠”的一段文字,茅坤评谓:“到此时非相如不能为此光景,非太史公不能描写此神色。”13“此神色”指叙述对象的精神状态。

就茅坤所遣“神”字的批评观察,“神”可衍为“神理”、“风神”、“神色”,藉叙述的笔墨加以显示。有“神”的文字叙述,包涵三方面的内容:一是叙述者的文字技巧。茅坤指出司马迁下笔有“神”,却不是篇篇如是,《吴太伯世家》叙兵事便远不如《勾践传》。叙述者笔下传写有“神”,十分关键。二是叙述对象本身有“神”,如《平原君传》门下客的说词,《廉颇蔺相如传》中蔺相如的神情,此俱非常特立的人物,其言说和情态亦非比寻常。叙述对象独特的神态,也是文字之所有“神”的重要元素。三是批评者的领会。叙述之是否传神,有待批评者的理解。理解可以是直接的,如茅坤评《齐太公世家》“少神理”;也可以从比较得出结论,如《吴太伯世家》之与《勾践传》相较。

“神”是《史记》文辞所系的内在特质,茅坤标榜“神”对治时代的文风,自是其文论体系中的关键概念。“神”又从何而说呢?从《史记钞》中考察,以本经证本经,庶可还其本来面目。茅坤于“凡例”之后,附一篇《读〈史记〉法》,其结笔一段文字较具体阐明司马迁文章的“神”的特质,文云:

读太史公传记如与其人从游而深交之者。此等处须痛自理会,方能识得“真景”,且太史公所擅。秦汉以来,文章之宗者何,惟以独其解云耳。每读二三千言之文,如堪舆家之千里来龙,到头来只求一穴。读其小论,或断言只简之文,如蜉蝣蠛蠓之生,种种形神,无所不备。读前段便可识后段结案处,读后段便可追前段起案处;于中欲损益一句一字处,便如于匹练中抽一缕,自难下手。此皆太史公所独得其至,非后人所及。风调之遒逸、摹写之玲珑、神髓之融液、情事之悲愤,则又千年以来所绝无者。即如班掾,便多崖堑矣。魏、晋、唐、宋以下,独欧阳永叔得其什之一二,虽韩昌黎之雄,亦由自开门户,到叙事变化,不能入其堂奥,惟《毛颖传》则几几耳;予于此不能无感。14

茅坤认为《史记》的文辞埋藏一种“真景”,司马迁最擅长表达这“真景”。强调“秦汉之文”所寻求的,应该以此为鹄的。“真景”是“神”的呈现,必须如莫逆之交,彼此心印,方能呈现。

“神”是一种深层次的感情流动,其中包涵叙述对象、叙述者、批评者三维,而以批评者的“我”的理解为关纽。以流动活跃的“神”,对治表层的文辞,乃茅坤文章论的高明处。乙、“真景”茅坤强调读者“痛自理会,方能识得真景”。此“真景”存在于《史记》的叙述,是司马迁的长技。

“真景”是如实示现。茅坤于《唐宋八大家文钞》、《史记钞》中好用“摹写”、“如画”之类的词汇,以画法的观念比喻文字的叙述。“真景”可说是“摹写”和“如画”的概括。

且就《史记钞》之中拈出相关的批评。《项羽本纪》是司马迁的大手笔,茅坤评“鸿门宴”一段说:“序次情事如描画,今梨园子弟亦本此为传记,如目睹之。”15谓“鸿门宴”犹如一出生动的戏剧。评《吕后本纪》云:“吕后称制八年,所以私残刘氏诸王;及王诸吕并吕氏女所娶,以及中宦者处恩威,如画。”16谓司马迁如实纪录了吕后的恶行。评《六国表第三》云:“予贤观太史公所撰五帝三王纪,甚无经纬,而秦纪独详,颇疑之。及读《六国表》,乃知古史藏周室,为秦所灭,而秦纪独得不废,故太史公本之,非独表六国而秦事本末尤擘画可诵焉。”17茅坤这段评语显示史料之充足与否,是关键的问题。材料不充足,怎样“描画”也是徒然。即使才大如司马迁,于叙述远古五帝三王的事迹,也“甚无经纬”。材料固然重要,但“真景”的传神,还仗叙述者的处理手法。有材料本身已佳,而司马迁则更上一层楼,如《乐毅传》茅评:“《战国策》本好而太史公尽力摹写。”18评《礼书》“太史公曰”一段总论:“太史公以下多类子书中来,而太史公所自为文,往往跌宕遒逸,而此独简古,岂太史公之才变幻百出,采荀卿言为《礼书》,辄摹写之耶!”19茅坤于《史记钞》的凡例,便强调说:“列传七十,……虽不尽出《战国策》,而秦、汉相间不远,故文献犹足,章章着明,太史公摹画绝佳。”20更重要的,是叙述者是否完全理解材料,而且能够高屋建瓴地加以驾驭。茅坤评《秦楚之际月表第四》谓:“月表之文甚跌宕可诵。读秦、楚月表而海内土崩鼎沸之始末,甚矣其可累欷而太息也。而彼真人者,翱翔其间,一切拨乱反正,若转圜然,岂非神武而圣者乎!”21“翱翔其间”乃比喻驾驭史料之闲熟。“真人”乃能够不受俗见拘限,于纷乱的历史现象之中理出关键。“真人”自然见“真景”。

此“真人”指司马迁。茅坤评《留侯世家》“然卒破秦者,此三人之力”句,云:“太史公见得分明,故说得如此斩绝,非后世史官所及。”22于《平准书》“官职耗废”句,评道:“张汤辈治狱之惨,亦从卖爵太监来,故入《平准书》,此太史公见得透处。”23“见得透”、“见得分明”诸评语,等如说见得“真”。“真景”待此真见而成。此真见是谓“史识”。具备“史识”,不为现象所惑,则一切的“摹写”叙述,尽在掌握之中,方能彰显历史意义。

“真景”包涵了真意。茅坤评《平准书》,指出司马迁笔下的汉武帝,在位年间频烦变易财税政策,谓:“太史公之文当以《平准》为最。汉武承文景之后,耗废殆尽,故与利之谋十数变,而太史公摹写极工。”24茅坤仔细审读《平准书》的叙述理路,指出全文由十九“变”的财税政策组成。这正是司马迁“见得透”的史识,表达了史家的批判。评《封禅书》谓:“封禅本幻,而秦皇、汉武以幻终,悲乎。”25一个“幻”字贯串《封禅书》的精神;茅坤在《封禅书》的结束处,再下一评语说:“文几三千言,而前后血脉贯穿如一句,总属一幻字。”26“幻”之于《封禅书》,亦犹“变”之于《平准书》,皆茅坤诠译《史记》的神髓。用古文的笔法言,谓一字立骨。此骨乃真骨,乃历史的隐微精要处,这全凭司马迁的史识。于秦兴亡的叙述上表现这过人的史识。《李斯传》茅坤评说:

《李斯传》本末,特佐始皇定天下,变法诸事仅十之一二。传高所以乱天下而亡秦,特十之七八。太史公恁地看得亡秦者高,所以酿高之乱者,并由斯为之。此是太史公极用意文,极得大体处。学者读《李斯传》,不必读《秦纪》矣。27

秦兴亡的中心人物是李斯和赵高,《史记》于此二人的叙述,极为在意。茅坤认为透过这两个人物的叙述,托出一代兴亡,这就是历史的“真景”。丙、“生色”与“涵濡”

摹画生色,是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和《史记钞》的常用评语,亦是以画论文的手法,以特显叙述文字的灵动和活泼。评《陈涉世家》:“写陈胜首乱处,有生色。”28评《刺客传》“襄子至桥,马惊”,旁批:“有生色。”29于“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句,旁批:“两个字有生色。”30茅坤指出司马迁运用至简洁的叙述,表达了最丰富的意义,令叙述对象活现。评《郦生陆贾传》“郦生乃深自藏匿”一段,谓:“写郦生本旨有生色。”31于《季布栾布列传》“心知是季布,乃宾而置之田”旁批:“有生色。”32批《李将军列传》“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句谓:“以下叙广善射及其行,有生色。”33在《卫将军骠骑列传》“汉办纵左右翼绕单于”句,旁批道:“大将军此战极为奇绝,以不得并骠骑益卦,故太(史)公尽力摹写,令人读之,禀禀有生色。”34这一批语,显示“生色”是读者的阅读感受。

茅坤未有直接阐明“真景”的意义,却以读者的强烈情感反应,以衬托《史记》文辞的巨大感染力。《唐宋八大家文钞》中便经常从读者的角度衬垫“本色”的感染力,最突出的是在批评苏辙的《老子论》时,阐述读者与作品“打成一片”的精神;“打成一片”亦见诸茅坤的《文诀》,是茅坤写作八股文实践中,摸索出“以古调行今文”的技巧,并总结出这样的经验:“须于《六经》及先秦、两汉书疏,与韩、苏诸大家之文,涵濡磅礴于胸中,将吾所为文打成一片,凑泊处则格自高古典雅。”35说的虽然是撰作经义制艺的经验,但其中的心理因素,仍可与古文相通。“打成一片”拟容那种全情投入古人文章的精神状态。在阅读过程中的感情波澜,徐徐显现于读者的精神境界之中,是所谓“涵濡磅礴于胸中”的一种精神反刍的过程。评苏辙文那种如“空中游丝”的感觉,便是典型的“涵濡”体验。

茅坤评《乐毅传》谓:“读《乐毅传》令人顿生肘翼,为之愤咽而流涕云。”36评《李将军列传》谓:“李将军乃最名将,而最无功,故太史公极力摹写,淋漓,悲咽可涕。”37于《卫康叔世家》评曰:“盖中次宣公夺太子妻,固听子朔谗而杀之,而子寿及子饭争死处,可悲。转入懿公、戴公、文公处,令人流涕太息矣。”38茅坤为书中人物流涕悲咽。这体验不是建基于理论,也非诉诸推敲量比,而必须以同情知音的态度,深入理解作品内部。停留在文字语言的表象,并不足以体会到这种“打成一片”的境界。

“打成一片”强调的是主体精神的能动性和活跃性,所谓“令自我胸中亦顿觉变幻飘荡而不可羁制”,内在精神的涌动程度甚至到忘形的地步;茅坤称这精神活动为“文思”;“当其思起气溢,如急风骤雨,喷山谷,撼山陵。及其语弱气尽,如雨散云收,山青树绿,尘无一点。”39这种“文思”之境,类似《文心雕龙》所说的“神思”。茅坤状写神思,描绘如在目前,可和《刻〈史记〉钞》所强调的“真景”互见。这一“真景”在胸中强烈涌动,理性不能臻亦莫能制。

“真景”的出现同时也是自得其乐的精神享受。“涵濡”是体验“自得”的途径。读者反复诵读作品,经历一段咀嚼细味的精读和体会,整个精神投入其中,令作品和读者再无彼此之分的相融状态,而读者的精神不知不觉得受到陶冶。这原是朱熹的读书变化气质论的精义所在。“自得”为改变精神气性的重要关键,乃本诸朱熹的“涵濡以体之”的读《诗》方法论40,推展到古文及八股文的写作能力方面去。“涵濡”有得,心领神会,自能鉴别古人文章的优劣。茅坤经常标榜的文章“神髓”,乃言所不能传,必待自家细味体会方能了了。丁、因“味”入“神”经过品味式的“涵濡”,最后“打成一片”,扩充了精神的空间维度,亦充实了认识的内涵。和作品“打成一片”,这“一片”便不再是作品和涵濡之前的状况的综和,而其中境界所显示的维度,必然较“涵濡”之前为大。如“格式塔心理学”的观察,整体大于个体的相加。读者和作品“打成一片”后的“真景”,心神相通,产生有异于前的新的精神内涵,成为创造之源,于此展现个人“本色”。因此,透过“涵濡”的精读和体会,继承和创新都以个体深层次的阅读接受为转化的机制。茅坤以主体的“涵濡”开拓出“神”的境界,转移复古派的途辙,于是文章的制导,操之在我,而不为古人笔下的囚奴。

“涵濡”强调心领神会的品味。品味是人的自然本能。味有“余味”,声音亦复如是,音有“余音”。“余味”、“余音”不是物理现象,乃存在于个体的记忆,并且不间断地从记忆库中溜出。这是一种绝对的经验存在,不能言诠。品味不但是当下的生理本能的直觉,同时也是在享受这直觉的回忆。以“味”论文,乃特出本能的直觉感受,于写读的过程中绝缘外在的范限。“知音”的意识,缘此直觉感受为基础,印心交谊,乃出自内心的情谊,不是受命的行为。“味”与“知音”以自主的个体为大前提的心灵沟通,这是中国文学思想很值得关注的地方。

茅坤处于传统文论的大背景中,以回味式的“涵濡”开出其古文批评,是继承和创新的范例。《史记钞》强调“读太史公传记,如与其人从游而深交之者”,本着“知音者”的同情和理解,所品的味方真切而隽永。于《唐宋八大家文钞》之中,以“味”品文,并不罕见。评韩愈《与鄂州柳中丞书》谓“气味古雅入西汉”,论《送董邵南序》云“一涕一笑,其味无穷”,这些都是茅坤“涵濡”之后的感觉,心领神会的阅读心得。能够和作品“打成一片”,有所体会,与作者的心灵世界互通,抵破时空的界限,神游绚丽的文学世界。

茅坤从读者反应处溯求人生本能的直觉的“味”,再从“味”的生理真觉上逆至生命的泉源——“神”。《史记钞》拈出“神”字之后,便进入生命交通的世界。不了解中国古代文论的读者是难以掌握这种境界的。

因“味”入“神”,“神”跟“味”有何关系?两《钞》都没有评说的文字,但另篇论八股文的《文诀》,却原原本本的交代了。《文诀》列述了五项撰文的要诀,是为“认题”、“布势”、“调格”、“炼辞”、“凝神”。其“凝神”的一项说:

神者,文章中渊然之光,然之思,一唱三叹,余音袅娜,即之不可得,而味之又无穷也者。入此一步,则《庄子》之《秋水》、《马蹄》,《离骚》之《卜居》、《渔父》诸什,下如苏子瞻前后《赤壁赋》,并吾神助也。吾尝夜半披衣而坐,长啸而歌;久之,露零沾衣,不觉银河半落,明星在掌;已而下笔,风神倍发也。此皆吾所得者。即如儿辈未能也,须于草稿完后,便当再三暗诵,将篇中得失处,彻首彻尾审订一番,当删者删之,当改者改之,当扩充者扩充而驰骤之,务令文之神王,而烟波无尽,不可草率了事。41

茅坤描述“神”之一义,用的是“涵濡”过程中所呈现的余味无穷的“真景”加以显示。文章中深远的思想和丰富的情意,其呈显的风貌称之为“神”。有“神”之作,文字隽永,读者便回味不已。“味”和“神”不是两回事,都是基本的生命特征。

茅坤披露培养“神”的经验,先诵读《庄子》、《楚辞》及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培养意兴。然后长夜啸歌,和先前的感受“打成一片”,下笔便可风神倍发。亦即是说,作者转换身份,先投入读者的场域,然后以类似“涵濡”的真切阅读体验,转化文章的“神味”于笔下。

茅坤自表转变身份的技巧,强调反复诵读自己的文章,然后不断修订,在读的过程中体会“神”的安顿处。以精读提升表达能力,其实非茅坤的创见。杜甫曾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反复诵读,如孔子的“韦编三绝”,是谓之“破”。茅坤只是沿着这样的思路,身体力行。对于司马迁文章的“神”之跃进读者的感情世界,正是基于茅坤的写读体验。这是讲究读者反应的中国古代文论的“味”的大传统中衍生的观念。

余论

对照西方的现象学,茅坤以“涵濡”而展现的“真景”的那种神采味道,从经验确定“存在”的本质。“世界”从经验开出,主体的体验是一切真理之大源,两者的思路不期而暗合。

现象学于西方世界极度艰涩,但于中国古代文论的传统,则视为老生常谈。“神”之一义,正是现象学“还原”的真宰,本身并不神秘,都是一切“在场”的存在所可以同情理解的。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来源》于“存在”确定“艺术的世界”42,正是茅坤所倡的“涵濡”而培养出的“文思”的境界。现象学对真理的确定是建立在同情理解的基础上的,茅坤所要求于读者是以知音良朋的态度进行思想上的对流,最后“打成一片”,两者的观念没有矛盾。

现象学重视“视域交融”,以此阐释于“存在”状态下的同情理解的特质。在伽达默尔的诠释学体系中,这一“视域”既敞开,而且具有结构性的互涵关系;所谓结构性,即任何理解必建立在“前见”的基础上,均不可能凭虚而生,而传统的积累是“前见”的重要部份。因此,同情理解具有传统性,亦有包容性,也兼赋文化上的目的性;即是说,推向整全的善43。茅坤肯定前修及先贤的典范意义,标榜“八大家”,强调其具备经世之才;钟爱王守仁,视为儒者完美的典范。这些作者的文章总流露出对善良的赞美、对理想的坚持,又或对时代的责任感,都向往着一个整全的美善世界。比观中西,茅坤的文论气象便得以具现。

然而,不能过誉茅坤《史记钞》的“神”义为独门秘籍。茅坤处于大传统的文化语境中建造自家文论的楼台,在相同的封闭性的文化场域中,茅坤想得出的,其它人又何尝不能呢?就在茅坤刻成《史记钞》的同一年(万历三年,1575年),长茅坤十二岁的后七子之一的谢榛(1495—1575)去世。谢榛在《诗家直说》中亦提出过类似茅坤的“涵濡”取神的主张,撷录如下:

诗无神气,犹绘日月而无光彩。学李、杜者,勿执于句字之间,当率意熟读,久而得之。此提魂摄魄之法也。44

予客京时(嘉靖壬子,1552年),李于麟、王元美、徐子与、梁公实、宗子相诸君,招予结社赋诗。一日因谈初唐、盛唐十二家诗集,并李、杜二家,孰可专为楷范。或云沈、宋,或云李、杜,或云王、孟。予默然久之,曰:“历观十四家所作,咸可为法。当选其诸集中之最佳者,录成一帙;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夫万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易驳而为纯,去浊而归清,使李、杜诸公复起,孰以予为可教也。”诸君笑而然之。45

第二则谈到的“三要”,和第一则的“提魂摄魄”,均强调熟读以领会作品的“神”。谢榛论诗,茅坤论文,均取重涵咏的阅读体会,究其实,不外是朱子和严羽《沧浪诗话》的遗说,把“悟”的观念落实在人人可循的途径。《诗家直说》深受严羽的影响,几乎是《沧浪诗话》的义疏。而茅坤的“本色”批评,从《沧浪》的当行本色衍出。二家都可说是严羽的追随者,既处相同时代和文化环境,则于各自领域生发“神”的意识,也是可理解的,正不必指出谁依袭谁的问题。而本文之所以拈出茅坤的“神”,乃因茅坤文论,尤其是《史记钞》之被埋没四百五十多年,殊为可叹,特别彰明其光辉,以见明代古文理论的不凡。

“神”之一义,是茅坤“本色批评”的归穴。“本色”有“神”,则是个体文学生命最活跃的呈现。从作者的角度言,笔底存“神”,方见淋漓尽至,展示出作者最精彩的一面。从技法的角度言,“神”谓变化不测,出入意表,极尽袅娜奇特的势态。就读者的角度言,“神”是读书之进入化境,整个精神完全投入文本的叙述世界。

古文讲“神”,集中于“叙事”的层面,表明“事相”或“材料”一任作者的个人意志力所驱使。如果这个“事相”和“材料”比喻为“世界”,则是“界”为我所役动,我是“世界”的真宰。于是,成功的“叙事”,表现的是作者的“神”,一种最精彩的个体生命特征,《史记》是成功的典范。若要解答司马迁何以把《史记》文学化的问题46,茅坤《史记钞》的“神”论,便是极深刻的体会。

当然,亦不能把问题过份浪漫化,司马迁出神入化的笔墨,令读者同歌同哭,实与其不幸的遭遇有一定的关系。茅坤于《绛侯周勃世家》“侯欲自杀”句旁批:“太史撰狱吏事多悲酸,横绝古今,由坐附李陵案囚之后故耳。”47茅坤所张扬的“神”,并非文字的功夫,实在的生活体验毕竟是非常关键的。事实上,应彻底摆脱《明史》及《四库提要》轻忽茅坤的言论的干扰,重新认识和理解其古文批评的意义。

注释:

①39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沈阳出版社1996年版,第560页,第1368页。

②唐凝庵为唐顺之的儿子,该书交代了《唐宋八大家文钞》和《史记钞》的编纂意图,见张梦新、张大芝编《茅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79—280页。按,茅坤自己也并提两《钞》。

③茅坤:《史记钞》九十一卷、首一卷;《四库存目丛书》影印明万历三年自刻本,录入“史部”138册。本文用这本子。

④⑤⑥⑦⑧⑨⑩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41 4547张梦新、张大芝编:《茅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0页,第280页,第1页,第115页,第271页,第101页,第105页,第278页,第233页,第256页,第5页,第28页,第48页,第57页,第244页,第62页,第3页,第57页,第177页,第95页,第94页,第79页,第92页,第280页,第163页,第274页,第275页,第320页,第331页,第360页,第378页,第874页,第253页,第359页,第111页,第875页,第364页,第188页。

40朱熹《诗集传?序》提出读《诗》的门径说:“于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见《朱子全书》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51页。

42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原》,见《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页;洪汉鼎译作《艺术作品的起源》,见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二卷,时报文化(台北)1995年版,第480页。本文用洪译本。

43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二版序言及附录之《诠释学与历史主义》,洪汉鼎译,时报文化(台北)1995年版,第419-463页。

44谢榛《诗家直说》第53条,李庆立、孙慎之《笺注》本,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233页。

46王靖宇:《司马迁为何要把一部历史著作也写成文学作品?》,见《中国早期叙事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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