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美和现在的男朋友交往了差不多两个月，景憧一出现，就立马分手了，男的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两个多月陪脸、陪钱、陪时间，碰也没碰到，早上在公寓门口骂骂唧唧，阿美扯了手上的金手链丢给他，摆摆手，这事情算是了结。
景憧要来，阿美总是高兴的，把屋子打扫整齐，光地就擦了三遍，所有的餐具都用滚水烫过，景憧肯定是不会留下吃饭的，但还是要这么做，厨房里嘣上油点子的壁纸都扯下来，新衣服没有买，头发也没有烫，上个月胃不好，这个月清清瘦瘦的，也没什么不好，以前倒是倾其风姿也没见他领情，说到底是自己没能耐，阿美早就认了。
春和打电话来说：“美人，海边兜兜风去呀。”
阿美说：“就来，就来。”
春和和自己一样，阿美愿意和他一起玩。
春和高中毕业之后，留在海边给别人修机车，几年海风吹下来，皮肤厚实精劲，再不是小时候专混在丫头堆里给人演公公、囚犯、站在墙角不许动的小白脸，阿美看见春和也开心，咋咋呼呼的就贴上去。小时候的房子紧挨着，阿美住的西头总漏雨，搬梯子上房的事总是春和的，阿美使坏让春和摔过两次，屁股落地闷乎乎的一声，看上去就很疼，春和一次也没抱怨过，直到屋顶上惊为天人的一句，“阿美在何奶奶的菜园里上厕所。”
阿美小半年没脸见景憧。
阿美常和春和说“你有病”、“你傻”、“你老子不给你就不要”、“你这个样子不是法子嘛”，春和也还是什么也不说。这海是北方的海，糙，粗砂砾石，风也凉，车开快了，一张嘴就灌一肚子不痛快，找片有细沙可以坐的地方要转上小个半小时，碰上天不好，春和就转道载阿美去吃大肉面，二手的车子喘起来真是要人命，春和碰上不舒坦的事情就是犟，像浇的结实的水泥块，阿美在后座掐他的腰，腰板也硬，掐也掐不动，下车春和一脸笑，说：“我不在乎那些嘛。”阿美讪讪的，“呵，倒是天赏给我个那么有钱的老子。”
春和是姑姑带大的，姑姑分的钱表妹不同意给，继母更是凶，爸爸也拿不出钱来。
哪天能开出个自己的店。
阿美说景憧要回来了，春和你高兴吧。春和说你高兴我就高兴啊，阿美说没那么高兴啊，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人也粗俗了。春和说天天见、天天见的，这就看不出来了，我得消失个三年五载的回来看你，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老。
这家面店开了有好多年，换了几个老板，还是这个味儿，阿美盯着经手过无数人的光秃秃的筷头，有点发怔，说春和，我现在的老板对我可不好了，我在那里没几天混头，我之前太傻了，都不知道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之后怎么办呢？
春和了然不说话，伸手拍拍阿美的手背，说，不吃了，这手凉的，出去买个地瓜捂捂手。
阿美说，春和啊，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有天我也会老呢。
2、阿美不是最漂亮的那个，但是最漂亮的那个很蠢，大家都不太喜欢她，阿美就变成了“最漂亮”的那个，阿美小时候的终极梦想是嫁给何景憧生一个和何景憧一模一样的小孩，但这梦想她和谁也没说，早上和春和一起跐溜着豆浆、嚼几口油条，背一样印着毛爷爷头像的黄书包，手拉手去上学，碰上景憧就扯开。
春和和景憧关系不是很好，大概互相看不上，但好像看在阿美的面子，春和也不和景憧打架，春和打架很厉害，但是成绩比阿美还差。
阿美说，说到底和我不是一类人哦，和他打电话我都没什么话说，他说什么我都“嗯”、“是吗”、“真好”、“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会说这几句，我现在越来越蠢，整个人都很迟钝，对男人也没信心，我懒得讨好他们，有时候觉得男人真比女人自私啊，咳，我不该和你说这个。
春和点了根烟问阿美和卖房子的那个结束了没？
阿美说，嗯，结束了，还搭进去一条金手链。
春和说你也没多难受，对他们也没多爱，互相取个暖的就挺好了，阿美，阿美你知道你这个人虽然爱干坏事但是一点都不坏吗？他们要是对你真爱了，你反而要有愧疚心，反而受不住，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就是这样的人。
阿美说，原来我是这样的嘛？
春和说，嗯，你就是这样的。
是阿美带春和抽的烟，是阿美说太难受了，何景憧怎么也不喜欢我，太难受了，我得抽颗烟，抽了两口，呛得鼻涕眼泪一起下来，这是阿美第一次和除了自己的人说喜欢景憧，春和没有吓了一大跳，到底有没有吓了一大跳阿美也想不起来，就知道他把掉在地上的那半根烟捡起来抽了，之后，每天两包，指缝全都黄了，阿美更伤心。
有细沙的海岸是春和以前找的，他俩不开心的时候聚到这里来，一般是白天，春和说大晚上的一块儿出去对名声不好，阿美说，都这样了，我还在乎这个，缓了一会儿又说，不对，忘了，你还得找老婆。
这片海要比别的地方都蓝，其实也不过就是同一片海隔了一片薄山，坐上春和的破机车要从面店转上半个小时，耳边的风声听起来很带感，胃里饱饱的，阿美不冷也不想说话，把手在春和腰上环紧些，这家伙的后背也硬梆梆。
到了沙滩就要直接脱鞋子，春和说，不行，不行，水太凉了。
阿美说，总要找些什么事情来做，我不想再和你聊天，再聊我真的就要哭了。
春和说，我们找玻璃瓶吧，你不是号称是“海边玻璃瓶收集患者”吗？
阿美说，好，我小时候给何景憧埋过一个。
春和说，嗯，我小时候也给你埋过一个。
3、见景憧穿什么衣服，这是个问题，阿美想了一早晨。
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每一件都很好看，但是每一件都不能穿。带波点的这一件是上次家里安排相亲时穿的，无袖的毛呢连衣裙是拿走手链的那位送的，穿着最好看的那双高跟鞋在某某任家里打过小三，每一条黑丝袜都被其他男人注视过，衣柜里的所有衣服大概都穿着去上过班，阿美裹着被单在床上郁闷极了，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都和别人睡过觉了，见一次何景憧还要在乎这么多。
她把这件事讲给春和听，春和没有笑，说不是怕老吗，下班后陪你去买，买年轻的。
春和送过阿美一条裙子，但是阿美从来也没有穿过，不是说这条裙子不好看，只是阿美知道自己不能穿，从小到大春和送过阿美很多东西，木头削的小老虎（阿美属虎）、玻璃罐子里的萤火虫、人生的第一瓶可口可乐，第一个蝴蝶发箍，长大了就更不用说了，最直接的就是窘迫的时候借钱，还有一次甚至送过内衣，阿美承认自己真是蠢，对于一个都知道自己三围的男人，为什么他送的裙子就是不敢穿。
春和说，买颜色鲜亮些的吧，你最近瘦，能穿出高中小女生的感觉。
阿美说，我那时候好看吗？
春和说，好看，不是我说不好看就可以影响你好看的好看，也不是我说好看就能证明你好看的好看，再说你都知道你自己好看干什么还要问我呢？
阿美什么也没买。
心里慌慌的，被景憧拒绝不是第一次了，年纪越大，距离越远，就越不敢像小时候那么没皮没脸的，第一次说我喜欢你的时候，何景憧说“我知道”，那天特别特别热，景憧在家写作业，半个身子伏在桌面上，脸都没掰过来一下，阿美心跳的快极了，快极了，脑袋里“嗡嗡”的，像头顶噪音巨大的风扇，景憧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老早就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喜欢我了，我们家要吃晚饭了，你快回家吧。”
之后告白失败一次阿美就要找一个男朋友，很顺利地失去了一个女孩子种种、种种的第一次。
阿美什么都没买，这“种种”、“种种”的经历让阿美心里发寒，走不动路，春和走远了，又走了回来。
最后说，阿美，你知道何奶奶病的很重了吗？
阿美“哇”的一声哭出来。
何奶奶对阿美和春和都特别好，特别是春和，没妈的、爹有没有都差不多的、寄人篱下、脑子不快的春和，过到至今都特别惨，幸好有这个好像天降下来的奶奶，现在这个奶奶生病快死了，春和很难过，但是他还在坚持着陪阿美买去见何景憧的新衣服。
阿美觉得，春和现在心里一定觉得“去他妈的”。
4、阿美想来想去，不晓得何景憧怎么就这么不领情，自己这么喜欢他，他最后还是和虽然最漂亮却最讨人厌的那个最漂亮的女生一起走了，自己脑子笨，没考上大学，春和更笨，更考不上，何景憧入学走的时候，自己和何奶奶一送再送、泪眼婆娑，现在想想真是混账东西，头也没有回一下，阿美现在和春和一样生气，自己就算了，可何奶奶是亲奶奶啊，真的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就是这么一个混账家伙，心里发寒却还是忍不住喜欢。
阿美拿起手中的那件圆领衬衫，随手扯了一条黑色伞裙，说，就这件。
春和第一次当着阿美的面垮下脸。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从何奶奶家离开已经很晚了，阿美从搬出去这个院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以前觉得那么、那么宽敞的院子现在看上去怎么就那么小呢，还有以前很气派的砖墙现在墙头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春和说，你西边的那间房现在也没有人住了，还是在漏水，后院的小园子何奶奶生病后就荒了，何奶奶病了两年了。
阿美说，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春和说，我不想让你再回来，我不想让你有期待，何奶奶病了两年何景憧也没回，两年也没回，我不能想象你知道他要回来却等不到他回来那过得会是什么日子，不过，现在可以告诉你，就快了，他真的就快回来了。
阿美说，看不出来，春和，你居然这么自私。
春和说，嗯，不仅仅是这样，你看不出来的还有很多。
春和说他要走，行李已经收拾了一半，阿美没好气，说，反正也拿不到你爸的钱，不如早点出去闯，要不然可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上自己的店。
春和说，嗯，是这样，何奶奶是我最后的牵挂，她待我好过一场，我这人这辈子也没感受过什么大的温暖，我对她感激不尽，我从小就决定一定要为她送终的，我会做到，再有就是有点舍不得你，不过，这些年你一直过得很好，我也不担心，再说，也蛮有趣，我离开个三年五载的回来就能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变老。阿美，还有，你真不用担心你没有后路，我就是你的后路，你永远不用想着给自己留后路，我永远都是你的后路。
阿美气死了，说，不用！你留着你的后路，我不用你那十块钱一碗的大肉面的后路，春和，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傻X，你就是大傻X。
阿美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回家大哭了一场，哭到后半夜两点半，春和打来电话说，何奶奶去了。黑暗里看着没开灯的房间里到处乱挂的衣服在月光下影影憧憧，阿美又大哭了一场，之后和春和一起守灵，三天，谁也没和谁说话。
5、三天，何景憧还是没回，何家人说，有事耽搁了，明天回，明天回。
帮忙打理好一切，第四天早上，大家说一起吃个饭，毕竟春和从来都没出过那么远的门，阿美说，我不吃了，我走了。天是真的冷，院子里夏天养荷的大缸积了厚厚的一层霜，阿美觉得脚趾头恨不能全都蜷在一块。话说太急了，出门一口冷风灌进嘴里，牙根都打颤。
春和追出来，揪住阿美的袖子说，不是告诉你明天就回吗？累了几天了还要去哪？
阿美说，不用你管，我去海边挖我给何景憧埋的玻璃罐子，我埋得时候好用心，放了很多的期待在上面，我要把它挖出来，我不要了。
春和说，阿美，我只不过是想让你过得开心，没有负担，可我又他妈的太喜欢你，太喜欢你又不能告诉你我喜欢你，我也很矛盾，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
阿美说，不能，你为什么不能早说呢？
阿美挖的很用心，天那么冷，一个人在海边坐了一下午，一个浪头、一个浪头的打过来，水花越溅越近，阿美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下一个浪头打过来马上就回家，可是后来鞋都湿透了，裤腿都湿透了、裤子都湿透了，上衣再湿透了自己就走光了，阿美觉得不应该让人知道自己好想寻死，于是趁着天色变暗，遛弯的人还没出来，一个人灰溜溜的往家里赶。
“作什么呢”、“有多爱何景憧呢？”、“还记得何景憧长什么样子吗？”、“初潮的姨妈巾是谁给你买的？”、“哭的时候最先想到谁？”、“这个人骂没骂过你？”、“说没说过你真蠢？”、“是饿了吧？”、“想大肉面了吧？”、“是后悔了吗？”、“是真诚的后悔了吗？”、“十多年了吧”、“啊，居然十多年了啊”、“十多年啊，你这个大傻X！”
阿美又哭，窝囊透了。
春和走的那天，压根儿就没通知阿美送，阿美委屈，早上起来哭了一阵儿，后来告诉自己得坚强，这天穿裙子真是作孽的冷，但是还是很勇敢的套上，外面套的外套薄得像没穿，裙子料子很好，穿起来很舒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美又哭，多好的裙子，再不穿真就要过时了。
阿美说，春和，我也没办法和你多说什么，多说什么都是多余，但是我还是想再和你说点什么，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在说话，可是我从来都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这么想和你说点什么，说了这么多年，又像什么也没说，我还是想和你说很多话、说很多、很多的话，但是又不知该说点什么，你就不能和我再说点什么吗？
春和眉目淡淡的，说，天太冷，你今天穿太少了。
阿美有点儿想哭，说，你觉得我今天好看吗？
春和说，好看。
阿美说，我想你加些形容词。
春和说，车也快来了。
阿美说，那我回去了，何景憧今天回来，我要穿着这套裙子去见他，这是穿过最好看的裙子了，春和，你说是不是？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看的裙子，春和，我要穿着这套去见何景憧，春和，你不嫉妒吗？
春和说，我嫉妒，我嫉妒的要命，我嫉妒的发疯，我嫉妒的想要去死，车真的、真的要来了，阿美，你能快点说关键词吗？
阿美说，春和，我喜欢你。非常郑重，我还要再说一次，我喜欢你。
春和说，你赢了。
北渺，大二中文系在读学生。“到东京的距离是一千公里，每个人都有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瞬间。”新浪微博：@Emma北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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