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森鸥外

森鸥外 

女道士鱼玄机杀了人下狱了。这风声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长安，知道她的人，没有一个不为这意外奇祸吓倒。
唐朝道教十分兴盛。主要因为皇帝姓李，老子也姓李，道士们觉得奇货可居，就说老子是唐皇的先祖，供奉老子，无异供奉唐朝的宗庙，所以道教的香火就盛极一时。天宝以来，西京长安有太清宫，东京洛阳有太微宫。至于其他大城市，都有紫极宫，而且规定了日期，举行庄严的法事。长安城里，太清宫下面还有许多楼观。道士之有观，正如佛教之有寺，寺里住着和尚，观里住着道士。内中有个咸宜观，就是女道士鱼玄机修真的地方。
鱼玄机是出名的美人。要是把她比作赵飞燕，还莫如把她比作杨玉环，因为她相当肥胖。做了道士，是不是就恪守清规，不亲脂粉了呢？倒并不是那样。她生来就鼓欢打扮得娉娉婷婷的。入狱那年，是唐懿宗咸通九年（公元868年），正是她二十六岁的时候。
长安上流社会里之所以大家都知道鱼玄机，不仅因为她长得俊，而且还因为她诗做得好。谁都知道唐朝的诗是极盛的，陇西出了李白，襄阳出了杜甫，两人的作品，竭尽天下的能事。后来又出了一个太原的白居易，他的《长恨歌》、《琵琶行》等作品，婉转地表达出古今的人情，家家户户都在传诵。白居易死的那年（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鱼玄机还是个五岁的孩子，可是她却十分聪明，白诗不用提，连那个和白齐名的元微之的诗，她都能背诵。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已经能背诵数十篇古体诗和近体诗。十三岁时，她就开始写七言绝句。到了十五岁那年，鱼家少女的诗，已经被好事的人们到处传写了。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诗人，杀了人而入了狱，就无怪乎轰动当时整个长安城了。
鱼玄机的家，在长安城繁华街的小巷里，也就是一般所说的“狭斜之地”。她家既然是娼门，也就收养着许多歌女。鱼玄机是亲生的女儿，所以当她说她想学诗的时候，她的父母很高兴地答应了，把街坊上的穷秀才请到家里，教给她四声和押韵的方法，好让她将来成为鱼家的摇钱树。
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的春天，鱼家的歌妓常常被宰相令狐口的儿子令狐口和他的朋友斐诚等一批贵介子弟招去旗亭劝酒。那一批人中间有个姓温的，令狐和斐诚都不称他的名字，直叫他“钟馗！钟馗！”贵公子们都穿着锦绣，唯独那姓温的衣衫不整，而且被令狐等人呼来唤去，随便指使。反映在歌妓的眼里，最初还以为是人家的仆从。可是，等到酒酣耳热的时候，温钟馗却老大瞧不起那两个贵介公子，发起酒疯，骂起人来了。有时叫歌妓们给他用琴笛伴奏，他自己高声唱曲子，唱词又新鲜、又漂亮，而且一板三眼，非常合拍，决不是什么外行人。歌妓们看见这个满脸落腮胡、外号钟馗的人，遭受两个白面郎君的侮蔑，想到自身也是被戏弄的对象，于是一个接一个走去围在温的身边，倾听他歌唱，和他亲近。有时温借了他们的琴和笛子，弹上一曲，或者吹奏一段，吹弹的技法，也决不是她们所能赶得上的。
歌妓们回到鱼家以后，常常在鱼玄机面前讲到温。玄机听了，就去问她的穷秀才先生。那穷秀才吃了一惊，说道：“那个温钟馗，说不定就是太原的温岐。他的名字叫温庭筠，号飞卿。在考场里应试，他只要把两手在胸前叉八次，诗就做好了，所以人家称他温八叉。他面貌长得奇丑，人家因此叫他钟馗。当代的诗人，除了李商隐而外，再也没有胜过他的了。他和李商隐、段成式三人，被公认为三名家，可是段毕竟差一些。”
自从听到这一番话，每当家里的歌妓们从令狐家的宴会散席回来，玄机总要问起温的细情。歌妓呢，每次和温见面时，也总要在他面前提起玄机。终于有一天，温到鱼家来访问了，那是由于工诗的美少女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温和玄机见面了。在他的眼睛里，玄机无异于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温虽然一向追随于贵公子们征歌选色的队伍里，可是他年过四十，而且相貌奇丑，开成初年就结了婚，家里有一个名宪法的儿子，几乎和玄机差不多岁数。
玄机正正衣襟，恭恭敬敬地迎接了温。温入门时，本想用对待歌妓的态度对待玄机，及至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得不改变态度。交谈了一会儿以后，觉得玄机确非普通女子。像鲜花那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没有半点娇羞作态，说起话来，就和男子一样。
温对她说：“听说你诗做得挺好，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近作？”鱼回答说：“不幸得很，我从小没有遇到良师，根本说不上有什么诗作。今天遇到了伯乐，很想一驰千里。希望您现在就出个题目试我一试吧。”
听了她的答话，温不禁微笑了。因为她把自己比作千里马，毕竟比得不大恰当。
玄机站起身来，把笔墨放到他面前。他不假思索地信笔写出“江边柳”三字给了她。玄机沉吟了一会儿，写出了下面这样一首诗：
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肖肖风雨夜，
惊梦复添愁。
温看完这首诗，称赞说很好。以前参加过七次进士考试的温飞卿，在考场里看到那些堂堂男子汉，搜索枯肠，一句诗也写不出来，觉得他们远远比不上这个少女。
从此以后，他经常到鱼家来。他和鱼玄机两人，诗简往来极密。
大中元年，温飞卿当时三十岁，他从家乡太原来京，初次应进士的考试。他文思敏捷，不到一个时辰，诗和文章都做好了，看到旁边的人不在苦苦推敲，就代替他们做。自后每次进场，总要代人家做本八篇诗文。有的人就靠温的代笔，中了进士，他自己却始终考不中。不过考场外面的名气却闹大了。
大中四年，当了宰相的令狐接见了他，还常常请他去赴宴。有一次宴会上，令狐问他一个曲故，那曲故出在《庄子》上。他回答以后，当下就说：“这曲故出在《南华经》里，《南华经》并不是什么冷僻的书，相公您辅政之暇，不妨多读几本书。”说话的口气十分傲慢。
唐宣宗爱唱菩萨蛮；令狐曾经请温飞卿代他填了几首献给宣宗，叮嘱他不要在外边说。可是，他酒醉后泄露了这个秘密。甚至用“中书堂内坐将军”那样的诗句，来讥刺令狐的没有学识。
温飞卿的声名后来连宣宗都知道了。那是因为有一次宣宗用“金步摇”一语让应试的人对对子，温对的是“玉条脱”，受到宣宗的赞赏。还有，宣宗喜欢化装成老百姓出宫游玩，在他知道温飞卿后不多久，有一次在旗亭里偶然遇到了温本人。温当然不认识宣宗，两人在交谈中，温又说了傲慢无礼的话。
当时沈询做主考官，遇到温来应试，就让他独自呆在一间屋子里，不让他和别的应试人接触。他的诗名越来越大，宰相和皇帝都爱他的才，可是又鄙薄他的人品。他的姐姐，赵颛的妻，向掌权的大官给弟弟说了许多好话，依然一点效果也没有。
温有个朋友名叫李亿，家里很有钱，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很懂得诗词歌赋。咸通元年春天，在襄阳呆了几年的温飞卿，回到了长安。他在襄阳刺史徐商手下充当一名小吏，日子久了，感到腻烦，就弃官回京。有一天，李亿到温的寓所看他，见到桌子上有鱼玄机的诗稿，他读过后，十分赞赏，还打听她是怎样一个人。温告诉他，那是三年前跟自己学诗的一位少女，而且长得非常美丽。李听到温这样一讲，就细细探问鱼家的地址，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告辞回去了。
他一走出温家，就直奔鱼家，提出愿意娶玄机做妾。玄机的父母被优厚的财礼打动了心。
玄机出来和李亿见了面。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姿态的美丽，已远胜温飞卿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李亿也是个白面美男子。他诚恳地向她求婚，她也并不拒绝。当下就订了婚约，过不几天，李就把她接到长安城外的别墅里去了。
这时，李亿一下子遂了自己的心愿，不料却发生了意外的挫折。每当李想亲近她的时候，她就回避；李是逼得紧了，她就大声哭泣。李往往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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