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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完结】池鱼
三千世界里,王侯将相,魑魅魍魉,都不过是一尾池鱼。

游在不同人的手心里。
————————————眉如黛

柳织云去苏家的那天,刚下过一场春雨,天异常的蓝,天高云淡,到了后面,蓝的像是蒙了一层青色的纱,她坐在车里,鬓边插了一朵白色的绒花,车子走在阡陌纵横的小道上,绒花就一颠一颠的在黑云一样的头发里晃悠悠的颤动。带着咯吱咯吱的,镶着铜钉的车轴带动着木轮转动。车子的飞檐上,挂了沉甸甸的四串铜铃,先前被满天如织的雨丝轻轻扣响,如今雨散虹出,雾停风霁,那铃儿还响个不停,连带那串五彩丝线拢成一股的拴绳,都在帘外不住的轻颤跳动。

织云挑开一角车帘,回头看去,只见得一片道路蜿蜒,路两边麦苗初生,青油油的布满田垅,车摇摇晃晃的前行,驶在微湿的泥土中,带过两条深深的车辙印记,在土里碾出了积水,浅浅的布满车辙。马已乏,车已老,人已倦,昏昏沉沉里,已驶出了万水千山,金鸡西斜,倦鸟归巢,翔鱼潜底,偏只有她一个,无根浮萍一般,断线纸鸢一般,无家可归,无枝可栖。

织云偷眼看了一会,越发觉得慵懒。出门时给的那一身五彩霞帔,织云可怜那些明黄的丝线勾勒出的凤翥鸾翔,明月出海,如意牡丹,心疼的紧,生怕弄脏了,不愿穿,也不敢穿,那一身粗布在身上穿惯了,倒也不怕委屈。此刻无事,她又想起空暇时对着半堵花墙月影徘徊时,时常演练的一段段唱腔,那都是每次府上请戏班的时候,一段段偷听来的段子。她藏在花丛旁,又或是廊柱下,看台上花旦身着层层锦缎,步步生莲,青丝长垂,吊起的眼角,秋水点漆一般。一个运眼,勾去多少情意,檀口微启,韶华往事,似水流年,几多传说,在京胡慢板鼓点唱腔里安静游走。

她那时偷偷的看,偷偷的听,偷偷的学,偷偷的唱,对这写折子里的悲欢离合,朝代更替,心向往之。织云从不曾在人前肆意唱过,唯有一回,那次她这个小丫鬟刚作完红娘,护着小姐在一个雪夜,越过花墙,穿过梅林,沾了一身白梅香。后来小姐走了,留她一个人,她跪在夫人堂前,跪了一个天街夜色凉如水,跪了一个斜光到晓穿朱户。夫人才启尊口,问她:“小姐呢?

织云天生笨拙,她不会说,良久才在那手臂粗细的家法前开了口,不是说,而是唱,像此刻她在车里唱的一般:“将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

那时音未落而杖落,血溅起来,泪落下来,雪花在庭外从九重天下翩跹落下,落在廊前,檐上,阶中,细密如声,她苦苦数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朵,两朵,三朵,身后,杖落如雨,一下,两下,三下。那时,她差点被杖杀庭下,此刻,不过是赶车的阿二回身掀起了帘子,喝道:“吵死人了!”

织云于是讪讪的笑了笑,在车里缩的更里了些,把那一曲花腔低低的喉间压低了轻唱:“将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只成就,这一段风流佳话……”

昨年的雪夜里,层层积雪被清辉流泻一地,梅花开在那个雪夜,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她的小姐和她的郎君私奔在那个雪夜,尽一个丫鬟的本分,她守着那堵被雪染白了的矮墙,看着自己在月色中拖长了的影子,双髻,削肩,孤孤单单的一个清冷的影子。折子里张生对红娘唱着:“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故事外的公子衣冠胜雪,铜琴铁剑,在那堵花墙后骑着一匹瘦马,只在载着小姐离去的时候回望了一眼。别人山回路转,空留蹄印,织云眼睁睁看着马行处在大雪中隐没,踪迹全无,音尘相绝。后来的故事,织云不知道,夫人也不知道,雾失霓台,月迷津渡,风花雪月隔了年月,望眼看穿终究无处寻觅,武陵人找不到桃源,织云更不知道何处方是他们隐身的仙乡。这些都罢了,只是苦了留下来的人。


那时的织云在雪中抖了一下,将冻僵了的手,在唇下呵着气,不停的搓着。夜深人静,月明星稀,谈不上夜深露重,却是一身积雪,抖落霜雪,她走过梅林,走向夫人的厅堂,深吸了一口寒气,夜很冷,梅花很香。




春近的时候,夫人到了柴房,丹蔻涂满了的指甲,掩了口鼻,夫人说:“织云,我那不肖女定过一门婚事,婚期将近,你做了错事,便负起责任,代小姐嫁过去吧。”夫人说:“哪家公子薄命,自小有咳血之症,久居深院,正需冲冲喜,我们家教甚言,你可得守口如瓶,若是露了口风,看我不撕裂你的嘴。”

夫人说,夫人还说……织云听不真切,血凝了痂,沾住了睫毛,睁不开,只能眯着眼,仰看夫人尊颜,夫人鬓边有一支金步摇,鬓边还有足金的蝶展翅,共新折下的牡丹,一起在青丝间绽放,招招摇摇,颤颤巍巍,织云仰着脖子累了,就低下来,看见石榴百褶裙下,一双红绸面的鞋,也绣满了姚黄、魏紫、豆绿的花样,姹紫嫣红,恣意怒放。

织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想碰,终究不敢,夫人问:“你听懂了吗?”织云没在意,她看着鞋上那朵魏紫一点明黄的花心,屏住了气,使劲的看,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如果自己能有一双这样的鞋,如果能有一双这样的鞋……她伸出手去,没在意,没在意夫人说了些什么,所以随便嗯了一声,她听到夫人满意的哼声,却看到绣鞋远去,留一只伸在半空中的手,终无凭依。

那一刻,织云终于明白了,对于越过花墙的小姐,她居然是羡慕的。被别的丫鬟扶出柴房,净了身,上了药,换了衣,熏了香,领到一套凤冠霞帔,一匣零碎首饰,她居然是欣喜的。

夫人说:“从今天起,你便姓柳吧。”

遥不可辨的从前,生她的母亲领着蹒跚步行的她,商旅辐辏,楼闾相望的街道上,南来北往,车水马龙,好一片盛世喧嚣,母亲带她走过这些事物,来到一处好大的宅院,手把着手,将她的手按到印泥里,沾一手血似的红,再印在纸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活在那宅子里,死在那宅子里,低着头,弓着腰,小心谨慎,步步留心。织云明白她能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她居然是……期望着的。
多少年前,时光荏苒,记忆磨灭,织云只依稀她母亲走的时候搂着银子,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步履匆匆,脸色苍白如纸,差点绊倒在门槛上,织云那时突然哭了。她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那是更早的时候,院中月下,小扇扑流萤,碧海青天下,母亲搂着小小的织云,母亲说:“织云,有些人生来便得宠些,天赐神予,在世桃源,这是求不来的;人没有好皮囊,就会更珍惜一些其他的东西。”母亲说:“不求倾城之貌,宁求无盐之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有何用?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我皆黔首黎民,芸芸众生,门第不高,不能学那些小姐们骄纵的性子,门第不高,则越发重于修心。”

织云苦恼的想自己的心坏的无药可救。戏词里面唱遍了千百年里,青史间的珠光剑气,深深庭院,那些奇怪的故事,向来无关修心。织云向来不懂,为什麽司马相如会对孀居妇人思慕,为什麽阮籍会醉卧邻妇膝上,为什麽张生会切切跨越花墙?难道正人君子不该谨避瓜田李下?她听说过风流才子向往的不过是留恋秦淮画舫上千金一掷,秦楼楚馆中朝秦暮楚,花街柳巷里寻欢问柳,章台楼阁的吹箫弄玉……难得的便是片叶不沾身,寻常的便是醉生梦死时。

她知道这些其实是不对的,只是折子戏里从来不演什么规规矩矩的拜贴,卜吉,下帖,聘礼,毕竟过门比不过别人那花墙一跃,可是她还是喜欢。戏里面公子们会为一个戏子千金散金,公子们会为一个丫头卖身华府,她喜欢,她喜欢的不行。

原来公子携了小姐私奔,她居然是羡慕的,对着一墙清冷月光疏影,形影相吊,织云想,她居然是羡慕的,她想有一幕折子戏,里面有一个叫织云的丫鬟,没有小姐们骄纵的性子,有位公子为她在月下舞剑折梅相送,有位公子为她在岸边送行插遍杨柳,有位公子为她在席间祝酒不诉离伤,有位公子为她牧羊传书山长水长。

她愿作莲女,摇扁舟,折莲蓬,露出一截霜雪般的足踝,在遮天莲叶里放歌,唱与情郎听;她愿作舞女,描蛾眉,点绛唇,持罗扇,纤腰一握,舞尽桃花扇底风,舞给情郎看;她愿作王女,梳螺髻,登高楼,持绣球,在楼台上四目望去,人潮汹涌,三千溺水,只取一瓢独饮。

那些月下私奔的爱情,她原来是羡慕的。
“下车了!还睡……怎么睡不死你!”赶车的阿二厉声吵车里喝道,织云翻然惊醒,这才知道这一场颠来倒去的春愁不过只庄周蝶梦,她在梦里眼睁睁的看着她从前的彷徨挣扎,敢问梦里梦外,哪边才是柳织云?

“我这就下来。”织云匆匆答道,提起裙裾下了车,脚踏实地的感觉和车里颠簸实在是云壤之别,那一身霞帔和首饰织云用白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抱在怀里,她终究分不清这嫁妆是否过于寒酸,就已经来了。织云站在那巨大的宅院前。青瓦飞檐,黑漆的大门上,牌匾两个斗大的苏府,整了整衣冠。阿二站在前面,用力的扣着苏家黑漆镀铜角的大门,那一圈水磨光滑的铜环在门上叩的震天响,等到门咯吱咯吱的从里向外打开,织云直起了腰,阿二一脸恭谨,站在她身前,朝应门的僮子道:“我们是柳家的人,听说苏公子身子违和,来的赶了,轻衣便行,来不及张罗什么。”

门内两边应门的僮儿对望一眼,垂髫双髻,探询之意化作殷勤,同时躬下了身子,道一声:“请。”话音落,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慢慢张开,露出门里花道长廊,深深庭院,水榭歌台,竟不知内有几千重。

阿二听了,半弯着腰,侧身向织云伸出一只手,织云把手放上去,任阿二搀扶了走。掌心贴作一处,五指微微扣紧,带着不真切的温度。主仆二人,一个颔首,一个低眉。

她记得她家小姐就是这样,尊贵漠然的,微微笑着,淡定从容。世事沧桑在眼里一幕一幕溜走,最终不过是秋水不惊,风过无痕。阿二再如何恨她怨她也逃不过人前的恭敬,样子还是要装的。柳家的小姐已经越过花墙,雪夜私奔,连带那个只有公子会唤的闺名随风而逝,夫人抚着女儿的珠钗再怎么想念,老爷看着女儿的宅院再怎么挂念,走了的通通留不住,望断桃源无寻处,望穿泪眼也好,两鬓斑白也好,怨不得别人。如今愿也好,不愿也罢,真的只有她。
李代桃缰,偷龙转凤,鱼目混珠。

她终究也是一个小姐了。

苏家的公子死在织云将要成亲的前一个晚上,那时候织云正在镜前试穿一身霞帔,青丝结成盘云髻,藏在珠冠下,冠前万千珍珠流苏,冠旁璎珞丝缕,面如秋月,色如春花,织云第一次手持眉笔,额间血一般的一点花钿,织云正凑近了铜镜看自己的眉毛,细细勾勒,想知道那两弯远山眉,究竟有没有一点“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的意思,还不得结果,有人破门而入。阿二说:“苏公子死了,咳血死的。”

织云愣了一下,放下眉笔,铜镜里的容颜眉梢眼角的生涩的风情渐渐褪去,换成不知所措的惘然,谈不上对那个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夫婿有什么感情,心里却还是空空落落,只知道自己从今便是寂寞了,她从今往后,虽不再寄居人下,却终于不得天日。

而她又能多说些什么呢,一朵魏紫迎不来绽放人前就必须暗自凋殒,一个花旦来不及登台亮相就必须卸去浓妆,她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来不及上天的羁鸟,来不及入海的池鱼又能说些什么?织云什么都不能说,只好拿了一展绢帕,将眉上黛色拭去,将唇上胭脂洗去,将身上霞帔脱去,除了凤冠,卸了装容,她不过还是先前那个织云,低垂着眉眼,空对一堵矮矮的墙,幻想,却终不可得,或许一生皆不可得。

她只能越发的羡慕。

织云到底偷偷求阿二领着去了苏公子的院子,她只敢门口往屋里偷偷看上一眼,就不敢再看,屋子里都是水,在青砖地板上流的恣意放肆,一圈圈的水痕留在那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水中间是点点的血痕,在水纹里一波一波的荡漾,久聚不散,淡化不去。锦被从床上滑落下来,大半浸在水里,水珠在锦缎上晶莹如同珠串,珠圆玉润。

织云听到阿二说:“见鬼了,哪来的那么多水。”

织云被阿二退走的时候,努力的回头又望了一眼,隔着半启的门缝,织云看到水里面,锦被上的灵芝如意,明月出海,仙鹤牡丹,透过一圈圈的水纹,随着涟漪逐渐扭曲。

镜花水月毕竟是虚无缥缈,花开不败终究是痴人说梦。

她早知月下花前是痴想……却不知连举案齐眉都是奢望了,织云觉得眼睛发酸,想哭,又不知道该哭些什么。

之后的日子不提也罢,头七的时候,织云第一次见了苏家的老夫人,几百口奴仆皆着缟素,织云低头看着自己白绸千层底的鞋子,手指摆弄麻木的衣袖。织云还太年轻,生死之间对她怕也仅仅是惆怅而惘然。

草木无情,不识韵华飞度,俯仰之间,一些人走了,再后来,一些人死了,后来的后来,便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地上的故事斗转星移光阴扭转,地上的追思却在白浪滔天里站成了中流砥柱。当然,这些思念和牵挂织云都不懂,她没有思念的事,她不知牵挂的人。
她守着那口棺材呆坐了七天,后来鞠躬的时候,她望见牌位后面那个身着青衣,俊美儒雅的画像,想到那个不得一见的公子,终于眼角一酸,像是忍了许久的泪水汹涌滑落,织云再转身,看到身后满座衣冠胜雪,皆是一片抽噎之声。

有人哭着喊:“少夫人……请节哀。”

几百个奴仆哭着喊:“少夫人……请节哀!”

织云愕然,她从丫鬟,到小姐,到少夫人,也不过是半个春秋罢了。她模模糊糊的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在憧憬着什么,可林花就谢了春红。天地浮云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世人只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却不知道变的最快的终究是什么?是人?还是人的心?

兴替也许短到像一场折子戏,一幕过后,才子佳人劳燕分飞,亲朋挚友割席断义,曲终人散后,长亭短亭无人相送,千里孤坟空照轩窗。

钉了棺,入了土,烧了三天三夜的纸钱,也总算是尘埃落定了,除了食素挂孝,一切照常。织云向来愿多管事情,何况她实在觉得这一家子邪气的紧。诺大一个宅第,不少是独门独院的院落,都是空荡荡的,透过蜿蜒粉墙上的圆形露窗看过去,荒地野草,并未住著人,蜘蛛藤网,广叶的芭蕉把墙内边的事物遮了一半,看上去更加的凄清幽静。

织云先前只是想逃出去原来的宅院,却不知又关进了另一个院落,织云无奈,或许她终究就只能老死在四堵墙之间,看头顶仄仄的天空,守着花墙月影,一生一世都在无望的憧憬。可这份落寞等到织云搬进自己的院子的时候,又变成了些亦真亦幻的欣喜,毕竟是诺大的厅堂,诺大的花草植物,都归了她了,墙上的仕女图,镂花的红木椅,苏绣的鸳鸯被,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纵使那家什都散发著一种不见天日的潮湿气息,让她不禁怀疑是不是有人也用过,到底有多少人用过。
  
等到织云摸清了自己那院子的时候,看到周围寂静无人,织云就情不自禁的想开始玩闹了。她毕竟还活着,她毕竟还年轻,四下无人,那幅伪装成小姐的面具也可以脱下来了。织云把那双白绸的鞋子脱了,露出一双霜雪般的脚,在陈旧的木地板上蹦蹦跳跳,会有咚咚咚咚的回音,织云把头发都散下来,对著那面不知道多少人对镜描容的铜镜里左照照右照照。最后织云来到厅堂的正中央,踩著陈旧的地板,看著墙角碧绿的青苔,对著一屋子的古物,织云想象自己此刻就是折子戏里盛装的旦角或青衣,有长长的水袖,拖在地板上。
  
织云清了清嗓子,像自己曾无数次背地里偷偷学习的那样,捏指,转腕,运眼,然后咿咿呀呀的开唱,似乎自己就是那高台上被几百双眼睛盯著的名角儿。织云唱游园惊梦,唱杜十娘怒沈百宝箱,唱霸王别姬,更唱贵妃醉酒。
  
她唱道:“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牡丹亭里那一丝一丝挑高了的调子就在那空气里乱石穿空一般幽幽的游走。那仍留稚气的脸孔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丝专注的模样,那样专注的捏指,运眼,幽幽怨怨,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千古至今,就在一曲一曲的唱腔里慢慢叹息悄悄说遍。

她没有画那脸谱,没有拿那摸金扇儿,没有浓妆和华衣,只把鬓边的白绒花当成金步摇,把素钗儿当作钗头凤,把一身缟素当成绫罗绸缎,把素面朝天当成倾城媚颜。那唱腔就唱的越发的欢快,走了调儿也不打紧,反正她笃定没有人只是天天在台下偷听,就能学成她这般,似模似样。
  
她唱到贵妃醉酒,唱完了海上冰轮,玉兔东升,然后弯下腰儿,用一口银牙掉进梨木小凳上的钧瓷茶盅,叼进来,眉梢眼角,似乎真的有那浓浓醉意,腰身一个腾挪,然后玉颈轻仰,那茶盅就被掷了出去,然后,落地开花。织云吓了一跳,连忙四处打量,看到一个老妪站在堂前,老早就那样,看著她闹腾。织云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那杯子……” 
 
“那是钧窑的杯子。宁要钧瓷一片,不要黄金万两的钧瓷。”老妪说。

织云认得她是苏老夫人身边的人,低头静静的听着。老妪低了头,说:“少夫人往后只要叫我福妈就好了,其实这院子都是夫人的,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可毕竟入了苏家的门,规矩还是要守的,让下人看了终究不是体统。老仆这次来,只想提醒夫人一句,千万,千万别去隔壁的院子。”
  
“为什么?”织云问。

老妪犹豫了一下,说:“那里……不干净。老仆言尽于此,少夫人自行斟酌吧。”她说着,再不顾织云,尽自去了。

织云愕然,环顾满院荒草萋萋,只剩她一人,不禁有些脊背生寒,仰头看四周,只见得庭阶寂寂,荒草横生,四下无人,空风拂背,鸟语凄凄,到处都是树影班驳,像是隐藏了什麽魑魅魍魉,吓的一路小跑回去了。到了自己的房间,紧紧闩上了门,用被子捂著头,就那样躲著,不知过了多久,居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到了半夜被闷了起来,把被子一掀,夜深露重,寒意涌过来,她在春寒里,大口大口的喘息,一身的冷汗。
织云从床上爬起,走到院前,坐在庭前檐下,看夜色如水,遍洒清辉,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明月如同冰轮,皎洁如玉,遍照华庭,情不自禁的走到院中,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哗哗的水声,像是鱼儿在池中掀起水浪,水声潺潺,暗香初透,哗啦哗啦的响个不停。
  
织云只觉得此时满院都是奇怪的荷香,不由得顺著香气寻去,一直走到院墙,发现水声花香,通通都来自隔壁的院落,织云趴在蜿蜒的粉墙上,透过漏窗往墙那边窥视,发现那堵矮墙后面,居然有一个巨大的莲池,撑满整个院落。莲叶荷田田,月光洒在碧绿色遮天闭日的荷叶上,像是流过了一层牛乳。
  
莲池无人,下有一潭碧水,拨水的声音,不停的传来。

织云看了那莲池,心跳一点点快起来,一只手捂住了胸口,一只手扶在那堵矮墙。墙对面一腔碧水在月光下荡开层层涟漪,月光如碎玉一般,散成点点碎光。

织云不知道,风花雪月的故事,往往只隔了这么一堵墙。

她不知,甚至连老妪的叮嘱都忘了,只记得这一池碧水,一方莲池,或许这池水天生就有了什么山精狐魅的力量,不然此刻方值春末,哪来这般清澈的水,这般茂盛的荷?织云不懂,她只顾着移来堂中的花翅木的凳子,踩上去,坐在墙头,跳在地上。

那院里面皆是一层一层烂在土里的草,连带着土都带了湿软,织云先前便脱去了鞋袜,在厅前疯舞,此刻足踝上沾满了草叶泥点,也不在意,只是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到池边,攀住一朵荷花,凑到鼻下,恣意嗅那香,不久尽兴的放开了手,将两只脚浸泡在水里洗,池水微寒,微长的裙裾浸在水里,缟素被月色染上一层淡蓝,倒像了月白的绸缎,荡在水面上,化作蝴蝶两只凤尾。

织云披散一头烦恼丝,用手梳理着,黑缎子一般,低声哼着一首折枝送别,看着脚上污迹在水里洗净了,便想抽身离去,哪知裙裾在水里吸饱了水,一时半会提不起来,她有些狼狈的俯身去拉,模样映在池水里,池水里的她也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皱了眉,苦了一双杏眼,却不料原本见人来后就安静下来的池水此刻再起涟漪,后来化作汹涌波涛,池水翻滚,掀开巨浪,一道硕大的青影从池底腾起,织云只觉得裙袄一沉,就被那东西咬着衣角拖入水中。

水冰冷,织云吓得不行,不停的呛水,下沉的时候带着咕噜咕噜的水流声,水在她身下散开,又在她头顶汇合,碧水里,池草清清,莲叶荷梗,清晰可辨,织云恍惚见看到不少荷花就开在碧水之中,在身边摇曳旖旎,落下去怕有二人多高,才沉到池底,织云挣扎的向上看去,看到青丝在身后散开,在水里支离破碎的游走,遮住了头顶的天,脚底软沙细石,织云拼最后一股气,在四处无可借力的水里用力的踩着池底,企图向上腾跃而去,衣角又是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织云气苦,回头向那边看去,只见得那物影隐在荷梗深处,淡作一团黑影,自己的衣角被它拉入荷丛中,远远的扯着。

织云眨了眨眼睛,流出两滴泪,眼泪顺着水流向上飘去,和池水化作一股,织云的脸因无法呼吸而微微涨红,她伸手去扯腰带,挣扎的在水里脱去洗饱了水的衣物,白皙的身子在水里微微泛着光,她努力向池岸游去,半路终于气竭,张了张嘴,吐出几点气泡,最终昏死过去,身后青丝在水里浮作黝黑一片,黑缎子一般,在池水里微微着泛着光。

那道青影从荷梗里游出来,用唇渡着气,用身子托着织云。

池水沉浮。
“在想些什么?”阿二皱了门头,将菜式从食盒里一叠叠取出,紫檀八仙桌上,水晶丸子,眉毛饺等诸色小吃,摆满一桌。

“没有。”织云手撑着额头,浅笑道:“只是倦了。”

那天醒来后,织云发现天光微露,自己躺在池边,从池边将湿衣捞起来,回到房里死睡了一会,醒来后就是这般眉低眼慢的样子,小口喝着据说是避夏消暑的酸梅汤,只觉得百骸舒坦,阿二问:“还要吗?”

织云点点头,放下瓷勺,耳边蝉声轻噪,春寒料峭过了,就是如火艳阳,万物勃发,浓绿泼洒,织云问:“阿二,你可听过这隔壁的院子——”

“慎语,柳织云。可看到那檐边符纸,那内有不吉。”阿二说着,将盛满了的汤碗递过来,“我从不知道你爱喝这个。”

织云哧哧笑着,又低头去喝,一缕青丝掉落额前,织云伸手将它挽在耳后,阿二看着织云鬓边的白色绒花,轻声说了一句:“你还带着它……”

“阿二,福妈叫你呢——”门外有奴仆喊,阿二应了一声,匆匆去了,走到门前,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回头,但终究没有。

织云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又去喝自己的酸梅汤。

这一夜,水里又开始翻滚,荷香越发的恼人,香的让人心里痒痒的,织云不敢过去,只敢站在院子里,水声闹腾了一会,渐渐至歇了,又过了一会,幽幽萧声从院墙那边慢慢的爬过来,钻进织云的耳朵里,萧声响了一会又歇了,这次,织云听到有人叫她:“过来啊,过来。”

织云隔着漏窗,看到墙后一道修长的人影,月下站得如琼林玉树一般,在荷池边,双手竖萧,情不自禁的往那边走了几步,进了,便看的更清楚了,那人身着青衣,俊美儒雅。

隔了半堵矮墙,那人对着织云笑得温文,说:“如此星辰如此夜,小生荣幸了,得见天人。”

月色染满了花墙,拉长了两道人影,在墙上交汇,妖精狐魅是没有影子的,织云放下了心,微低螓首,羞染双颊。

近看处,那人越发的丰神俊朗,剑眉凤目,鼻如悬胆,唇如含丹,分明是翩翩俗世佳公子,那人微微欠身,说:“小生姓苏,单名一个青字,敢问是否有幸,得小姐告知芳名。”

织云想起了那些花前月下的故事,也想起了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时候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犹豫了一下,又退开两步。这里面终究是不同的。

她向往故事里的花前月下,哪怕里面多少虚假,却并不乞求一场建立在虚假上的故事。

“我要走了。”织云说。

苏青问:“你为什么不过来?”

织云问:“你为什么不出来?”

原来两方都是鱼,隔了不同的池子,守着彼此的天地,隔了一张墙彼此对望,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苏青叹了口气说:“我出不来。”

他看着那屋檐下的符纸,叹着气说:“小姐,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那些月下私奔的爱情,她原来是羡慕的……

——她想有一幕折子戏,里面有一个叫织云的丫鬟,没有小姐们骄纵的性子……

颠来倒去的春愁里,台上的红娘跳着棋盘舞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只成就,这一段风流佳话……”

织云掀起裙裾,越过矮墙,跌倒在那人怀里。
织云向阿二伸出手去,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阿二向周围看看,藤蔓爬满了的院落,深不可见。窗外七月流火,八月月圆,凉意初透,早已过了喝酸梅汤的时节。

昔年的丫鬟成了小姐成了夫人,昔年的奴仆却还是奴仆。

阿二递过一碗酸梅汤,轻声说:“中秋那天,苏家是我管偏门,我们去赏月,可好?”

织云笑了,却微微摇头,阿二没说什么,收拾碗筷出去了。

到了第二天,织云又向阿二伸出手去,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阿二看到织云鬓边的白绒花不知何时悄悄摘下。

那是一个终止在雪夜的故事。

那些敌不过月前花下的,折断在年月中的青梅共竹马。

可织云的手还是那样伸着,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还是那样伸着,织云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直到有一天,阿二没有拿汤来,这个男人走上前几步握住了织云的手,哭着说:“织云,没有酸梅汤了,我这月工钱已经……”

织云早该知道的,一个什么陪嫁都没有的人,一个娘家许久依然无人问津的人,一个刚来便客死夫婿的人,一个孀居的,有名无实的少夫人,谁愿意花心思照看。除了这个人,拿了工钱,每天买通了厨房,做了水晶丸子和眉毛饺,送过来,看着她吃完。

当然,还有酸梅汤。

织云只觉得最近想什么事儿,越发的不清醒,恍然之间沾了阿二的泪,放入唇中轻尝,咸,酸,苦,终究是分辨不出。

她以为这个男人是恨她的,他在柳家拼死拼活的做事,只为了向夫人求一个丫鬟,可是,后来丫鬟促成了她小姐的私奔,在一个梅花都开了的雪夜。

雪夜后所有的故事,刚刚走了一个开端,就都偏转向不同的轨迹,南辕北辙,挥手自兹去。

织云看着自己不再无处凭依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明天可有酸梅汤?”
“苏青,今儿是中秋,你可愿陪我出去赏月?”织云坐在墙头,苏青握着她赤裸的足踝,笑着说:“外面有什么好的?”

织云说:“外面的树上都扎满了花灯,小孩会在树上看舞龙,一个最漂亮的姑娘会站在高台上,抛下绣球,她演的是嫦娥,谁抢到绣球,来年都能交好势头。还有二三十个红衣大汉,一层一层叠起来,什么童子拜观音,什么刘海戏金蝉,什么六柱牌坊,一层一层肢体相缠,先易后难,每叠一个就绕场一周,还有什么仗鼓舞抬阁跳神麒麟舞,热闹极了……”

苏青说:“这有何难,你在这院中,将绣球抛给我。”

织云愣了好久,才笑道:“不一样的。”

苏青说:“这院子里又不是看不到的月亮,比别的地方都大,都要亮。”

织云又想摇头,苏青便恼了,他总是这样,生气的时候蛮横无礼,把织云从墙头上扯下来,扯到院中,这开满荷花的院子才是他的领地,进了就出不去了,暴怒无常犹如灵智未开的山精狐魅。

织云把头扭到一边,轻声说:“我生气了。”

苏青咬着牙看了她好一会,终究放开手,说:“你总是这样,我说过我出不去的。”

织云疑惑的问:“只要有心,哪有出不去的。便是池鱼,也有入海之心。”

苏青冷笑了几声,说:“你不懂。”

织云心想:你不说,我如何懂?当下想爬回墙那头,被苏青搂住了腰,苏青说:“别走,我陪你玩个好玩的。”

苏青说着,把织云横抱起来,走向莲池。织云突然想起那次没顶的池水,开始挣扎,苏青说:“没事,你别动。”他说着,把织云放在池中一朵朋硕无比的莲叶上,放开了手,他说:“织云,站直了。”

织云恍如做梦一般,眼睁睁看着那荷叶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然后试探着用脚踩上旁边一朵荷花,两脚都站稳了,夜风吹的人微冷,满池荷花入秋不败,争相盛开,一池波水涟漪散开,织云踏着莲花在池间来去。

“为何会如此?为何为如此?”织云兴奋的叫着。

苏青在一旁含笑,解下腰间的萧,放在唇下吹奏,月色如同牛乳一般散在荷叶上。后来两人都醉了,苏青用手击打着石头,见头顶冰轮被乌云半遮,朗声念道:“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织云索性坐在池旁上静静的听,满头青丝披散下来,织云想,那是多少年前,她藏在花丛旁,又或是廊柱下,看台上花旦身着层层锦缎,步步生莲。

秋末冬初的时候,苏宅来了一个云游的道士。那天一家人都在场,那道士背覆桃木剑,手持八卦盘,蓬头赤足,那道士说:“府上有妖孽。”

老夫人淡淡扫了他一眼,漠然说道:“不劳道长费心。”

道士说:“若我所卜不错,府上数十代前便开始饲养一尾青鲤,鲤鱼算水中之龙,百年有一化,脱胎换骨后,可保财源滚滚,人丁繁旺。可老夫人却不知,此孽障活了四百年,此刻非是灵兽,已成妖物,再不除去,我恐苏宅之内在座都活不过今年。”

众人喝道:“信口雌黄!”

道士说:“我已算过,苏公子怕就是被此物害死的。”

老夫人愣了一下,微微放软了口气说:“就算此物成妖,我儿喂了它十多年,它又怎么害他?”

道士躬身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这鲤鱼在海里抓来,关了四百多年,难免有怨愤之心,又想出去的紧了,急需一肉身附体。”

老夫人厉声道:“你此言是何意?”

道士说:“若我所料不虚,苏青公子的棺木中此刻应是空留衣物。”

织云听到此处,微微偏开头去,又是冬天了,她一向觉得头天冷,却不知这般的冷。

她原不知死在婚夜前的苏公子竟是叫苏青。她终于想起来头七的那天,烟雾缭绕后,画像上的人,身着青衣,俊美儒雅。岂不就是苏青吗?

那鱼精偷了那肉身,方才在矮墙上有了影子。

她只觉得胃中一片翻腾,急急抢入花丛,呕了几口黄水,见阿二若有若无的朝这边看着,她又想起了苦等不至的酸梅汤。

那道士在老夫人引领之下,一路到了织云旁边的那个院落,织云从不知道那院子还要除去翻墙之外进去的法子,开了门,只留一池碧水,四下无人,织云低下头,眼角描到那道士摆坛布阵贴符,右手法剑挥动,左手捏决,他喝道:“江河日月江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暗即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下,吾使南即南,北即北,所在之处,万神逢迎,急急如律令!”

音未毕,八卦布阵上闪出条条红丝,将池水从上至下割的支离破碎,道士说:“妖孽!还不快现原形!”

水波翻滚,莲池中央腾起一股水柱,上面稳稳拖住一人,青衫飘扬,袖口兜风,宽袍缓带,眉目之间满是煞气。

织云认得那模样,那人在花墙后,笑的温文,他说:“小生荣幸了,得见天人。”
那妖物冷笑数声,凭空画符捏决,满池碧水任他调遣,化成股股水箭激射而来,道士祭出袖中八卦镜,挡在身前,水里冲到镜面四射开来,绽开一朵滔天水雾,半空中水落虹升。

“好孽障!”道士喝着,将符纸在桃木剑上燃化,脚踏七星,状如疯癫,那妖物立于水上,如履平地,双唇紧抿,良久嘴角溢出一缕血丝,然后哇的呕了一大口血。

织云看在眼里,忘了当时想了些什么,只觉得耳边如雷电交加一般,如晴天霹雳一般,还未回过神来,已经几步奔到道士后,双手用力一推,将他推入莲池之中,她自己也被一股怪力反弹,狠狠撞到墙面。

“织云!”阿二大喊了一声,奔了过来,远处水面上,再无人影,水声拨弄了一番,像是两方缠斗不息,后来渐渐停了,血丝从池子中央荡开,道士的尸体慢慢浮了上来,口鼻出血,再无气息。

“好东西!你给我干了些什么!”老夫人又惊又怒,颤巍巍的走到织云身前,抬起龙头拐杖就要打下去,却见的织云两腿间都是血迹,慢慢湿透裙褥,一层一层的透了出来。

织云拉了阿二的手,痛的迷迷糊糊了,轻轻的问:“阿二,下个月有没有酸梅汤?”

织云后来是被抬回了院落,这个晚上,苏府并不安宁,院外面,老夫人和看诊的郎中正激烈的争论着什么,织云趁着四下无人,从床上挣扎了下来,慢慢的往外面挪去,一边挪,一边在地板上流下点点滴滴的血迹。

织云挪到院中,靠着矮墙低低喘息了一会,才小声的开口唤:“苏青,苏青……”

院那边慢慢凝成一个影子,淡淡的几乎看不清,似乎是法力消耗极大的模样,连带着那终年不败的莲池都化作了残荷断梗,等到过几天下了第一场雪,那青黄不分的色泽都要彻底枯败了,被雪压着低垂到水底去。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孩子没了。”苏青似乎哭了很久的模样,一双眼睛红肿着,“我想了很久的,你不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在池子里天天想,我还梦见过是一对儿,一只红的,一只青的。”

织云听了,良久才知道他说的是鲤鱼,低低的想笑几声,终究没有笑出来。织云说:“我大概……要走了。”

苏青愕然道:“你为什么要走,我刚才还在想,这次孩子没有了,以后我们要生很多个……”

织云说:“我也不想走的,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不出来吗,不去送送我?”

苏青眨了眨眼睛,居然又落了几滴泪,说:“你知道的,这里贴满了符纸,出去便是百年功力前功尽弃,连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肉身都会没了,你说,我怎能出去?”

织云笑了笑,想伸手穿过矮墙,去擦擦苏青脸上的泪,手伸到一半,终于缩了回来。

织云说:“珍重。”

苏青的面容扭曲了几下,恶狠狠的伸手去抓织云的手,他不过是妖孽,他要这寰宇星辰按他的心意运转,他要这莲池碧水如他的心意开败,他见织云缩回手去,恶从胆边生,修长白皙的一双手从墙那边恶狠狠的探过来,想像当年在莲池边一般,把中意的人儿扯落莲池,他想把织云扯回院中。结果符纸轰鸣,红光暗渡,苏青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惨叫了一声,那只手缩回去,受伤的手上顷刻之间布满密密鱼鳞。

苏青吼道:“混帐,你过来。”

织云笑着说:“苏青,你出来。”

那院子的大门被家奴们狠狠揣开,苏青的影子仓皇之下隐没在莲池深处,老夫人朝织云厉声喝道:“孽障!我们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是如何怀的孽种!说!到底是哪个家仆!亏你还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

织云看着缟素上面触目惊心的血,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想跪下来,结果发现虚弱的连腿都弯不下来,终究是被按倒的。老夫人说:“你说,到底是和谁?你要是不说,我就一直打——”

织云想,和您的儿子啊,一个叫苏青的混蛋家伙,生前是我的夫婿,死后是我的公子。
织云只笑,老夫人越看越怒,举起拐杖,没头没脸的打,织云在拐杖下缩成一团,她模模糊糊的想起很多事情,一个梅花香沁透的雪夜,公子的一个回眸,一个月影婆娑的墙后,搅动一池春水的鱼儿,不知道多久以前,路过奴仆房,一个梳着垂髫的僮儿斜着脸看她,说:“怎么哭哭嘀嘀的,丢死人了。”

又听得扑通一声,一个人跪了下来,阿二抱着老夫人的腿说:“老夫人,别打了!是阿二做的,您打死阿二吧,别打她了,她身子不好,又刚流了产……”

织云在血迹蒙眼里看到阿二又在哭,这个喜怒不行于色的家伙最喜欢憋着,什么都不跟她说,织云勉强的笑着,想去拉他的手,说:“怎么哭哭啼啼的……丢死……”

手伸到半空,阿二已被两个奴仆拖开,远远拖到院外,阿二哭着看了织云一眼,突然大喊:“织云啊,你莫怕,黄泉之下,我日日给你做酸梅汤——”

人已去,话音远。
院外密密麻麻一阵杖落如雨,却一直听不到惨叫或呻吟,那个人最能忍了——他——

织云突然厉声尖叫起来,从地上爬起来,朝院外冲去,冲了几步又被别人按倒在地上,面按到泥土里,满面尘埃,却又泪水沟壑纵横。“啊——啊————啊——”织云叫着,十指扣在泥土里,努力的向前挣去,一点一点的努力爬。

远处杖声百余下后渐歇。

行刑已毕。织云十指出血。

那个人最能忍了,他什么都不说,可是——

你做丫鬟的时候他也做下人。

你做小姐的时候他驾着车儿。

你做夫人的时候他尽心伺候。

不奢求相恋只求长相守,不离不弃亘古不移,却不知道比不比得过别人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织云啊,你莫怕——

奸夫淫妇,不杀之不足以泄愤,家奴们把织云捆起来,拖着送到官府,织云浑浑噩噩的被别人从地上拖起来,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不知道,出了院子似乎想要回望一眼,还没转过头就已经放弃了。织云问过他:“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不出来吗?”

罢、罢、罢。

到了官府,又换了另一套刑具,事实俱在,无需再审,手足带了桎梏,关在牢车里,在街上走了一路,织云回头看那车痕,车轮碾过泥土,带出点点水痕,浅浅的积水,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织云想起自己来的时候,也是这般,身如飘絮,心如浮萍,车印子长长一道,不远处,来时的两道深深车辙印尚在,赶车的人不在了,坐车的人也要走了。织云痴痴的看着车印中,昔年的积水里,如今开满黄花,一路绽放,蜿蜒天边。

织云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她抬头看那天,天高云淡,鸟儿自由来去,她艰难的将手在桎梏中挣扎,从袖中摸出一朵珍藏起来的白绒花,从木栏的缝隙中伸出手指,弯下头颅,带在鬓旁。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个曾经梳着垂髫的僮儿斜着脸看她,说:“怎么哭哭嘀嘀的,丢死人了。”他在袖中掏了很久,然后说:“不要哭了,来,给你一朵花儿。”

地上的故事斗转星移光阴扭转,地上的追思却在白浪滔天里站成了中流砥柱。这些思念和牵挂织云此刻都懂了,她有了思念的事,她有了牵挂的人。

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从一个莲池到另一个莲池。思念裹成层层丝茧,从此,飞鸟囚笼,游鱼受羁。

押送的衙役将她赶上望海楼边的高台,律法里对待女犯的刑法向来仁慈,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三尺白绫,或是活埋或是填海。

那楼台高百尺,从上望去,远处街道商旅辐辏,楼闾相望的街道上,南来北往,车水马龙,好一片盛世喧嚣,身下不远处,海天相接,惊涛拍岸,千堆雪起,振聋发聩。织云看像那几不可见的车痕,只余下黄花开满的两条细细明黄丝线。

织云笑了,喉咙深处,一曲花腔低低的自喉间溢出,在心里洒下鼓点京胡,低低清唱:“将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赶车的人再没有回身相呵斥,音容相貌,却如在眼尖。

后悔吗?若不是成就了别人的雪夜,她如何会沦落到这般受尽千劫——

织云咿咿呀呀的继续唱着:“只成就,这一段风流佳话……”

“小生荣幸了,得见天人。”

“我还梦见过是一对儿,一只红的,一只青的。”

有人在后面推了织云一把,她就那样从百尺高的楼台向海中直直跌落下去。风吹过,一啸百合;云散开,万千气韵。洁白缟素上面斑斑血迹,袖口兜满了风,像是蝴蝶的尾翼。
三千烦恼丝在空中吹的支离破碎,遮住了头顶天空。

海水中,突然翻滚,海边腾起滔天巨浪,狂澜一分为二,海水搅成一江墨色,顷刻间,水柱激射而出,一只朋硕无比的巨鲤腾空跃起,青色的鱼身,每一片玉盘大小的鱼鳞都晶莹剔透,在水雾之中仄仄生光,如同透明般的翅翼在空中伸展开来。

那孽障毕竟是妖孽,他要这寰宇星辰按他的心意运转,他要这莲池碧水如他的心意开败,他要织云扯入莲池中,然后呲牙咧嘴的守着自己的领地,他被关在莲池中,可偏偏要化成池中池,笼中笼,此中真意,几人能懂?肉身也罢,修为也好,都去吧去吧。只求这层层桎梏,圈圈院墙中,谁都不要走。

织云重重落在那鱼身上,只一跃,巨鲤又落回海中,海水在头顶再次汇合,百尺水雾,水落虹出,织云禁不住看到头顶的天空,像是蒙了一层青色的薄纱。

便是池鱼,也有入海之心。

越过疏影横斜,月影婆娑,风花雪月只隔半堵花墙,

小姐,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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