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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地锁》(中篇小说)

精彩导读

我家有一辆“广本”,已经开了十来年了——我和儿子都不会开车,一直由老伴开的。


我家住在一个老小区内,所幸有车位,故并不曾受到车位问题的困扰。但由车位问题所引起的种种矛盾、纠纷,我亲见过不少。我们有的同胞素质不是差的问题,直接就是毫无公德,心性极坏的。我在《紧绷的小街》一文中写到这样一件事——有位车主,因车位问题气不顺,于是将自家车停在小街正中,造成9个小时的堵塞,而自己吸着烟,站人行道上事不关己似的看热闹。我每想,对于此等中国人,说服教育的作用是不大的,似乎应像早期的新加坡那样,实行当众鞭笞方能以儆效尤。


然而我创作《地锁》,却不仅仅是要反映车位的问题。


我觉得,我们不少的国人,仿佛内心里也有一把地锁,锁住的不仅是方方面面的自身利益,同时也锁住了人类尚未进化以前的动物本能,故而在基因上难以与时俱进为现代人。


据理而言,人坚守自身利益寸步不让,即使不可敬,也还是有几分可能理解——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成为公德之心大于私心的人。


但我的眼看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自从“文革”以后先前的阶级地位之“秩序”被乱象丛生的“商业时代”颠覆了,许多国人内心里的地锁,不但锁住了当下的自身利益,也还锁住了从前之“阶级社会”时代的恩怨情仇;尽管那锁已锈迹斑斑,却绝不打算除掉似的。


于是我写《地锁》时的笔,便自然而然地由现在伸向了从前……


——梁晓声


小青楼



小青楼其实是一幢红砖小楼。


20世纪70年代初,省京剧团有位因饰演《白娘子》中的小青而著名的演员吴玥,出身不好,有可疑的海外关系,被下放在化工厂劳动改造,属于群众监督对象之列。当然,她不仅演过小青,还演过红娘、杨排风、苏三、穆桂英等等角色。年轻、漂亮,扮相美,身段婀娜,小旦、花旦、刀马旦、青衣都演得出色,时称“台上蝶”。而她演的小青,却是人们最爱看的。虽然政治上被划入了另册,但化工厂从工人到“三结合”干部到军代表、造反派,并没谁欺负过她。也不是没谁想欺负她,当年存有占她便宜的潜念的男人那也还是有的,但都不太敢采取行动。因为,仿佛人人都将她视为共同拥有的“安琪儿”,那么也就绝不容忍某个人偷香窃玉之勾当得逞。故对她心存邪念者,也就只有痛苦又明智地心存而已。总之,化工厂的男人们都暗做护花使者,克制着自己,谨防着别人。那时她“与时俱进”的丈夫已与她离婚了。按她的想法是认命了,蛮希望在化工厂暗中庇护她的男人中找个年龄相当的结为夫妻,彻底忘记自己曾是红角那码子事儿,相亲相爱,默默过完低人一等的一生算了。但她的希望却很难实现——一切企图多接近她的男人,不久便会受到不同之政治罪名的批判。在那样的年代,几乎批判谁都是不愁找不到罪名的。即使政治罪名较难罗织,企图多接近她便是一种罪名,一种具有政治色彩的道德罪名。这一罪名在当年更厉害,变成双料的了。她也万不敢主动接近某个男人,唯恐于对方于自己都大为不利。渐渐地,她真的认命了,以为自己这一辈子注定了就该成为男人们心目中精神上共同拥有的“戴罪的安琪儿”,于是也就自行将再婚的想法沤死在心里了。


吴玥是怎么也想不到“文革”居然还有彻底结束的一天,“四人帮”还有集体垮台的一天。


1979年,她又回到了省京剧团。1982年,又开始登台演出了。专业能力毕竟荒疏了十年,正式演出怎么也得有段基本功恢复期。她是个怀揣感激心的人,前三场正式演出,场场都赠送给化工厂二十几张票。“文革”期间,省化工所被取消了,所里的科研人员都下放到化工厂的各个车间部门去了,为的是便于他们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而到了1982年,国际科技交流又被允许了,二十几张票中的一张,就招待给了一位五十来岁的法国化工厂专家康斯坦先生。康斯坦先生既是化工专家,也是成功的化工企业家。他的父亲曾是某届诺贝尔化学奖获提名者,其家族的化工企业在法国广为人知,在全世界也小有名气,并且在“文革”前就与中国化工部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可以说,他是化工部也是中国的老朋友了。招待给他的票,自然是头排正中间的最佳位置。当年的“台上蝶”已四十余岁了,台下依然风韵犹存,台上还是光彩照人,直看得丧妻数载的康斯坦先生心猿意马,爱悦无限。那是吴玥第三场演出发生的情况,是康斯坦先生第一次见到她饰演的小青。“台上蝶”的表演有几分使白娘子的戏份黯然失色了,尽管并不是她成心的。散场后,康斯坦先生向陪同他观看的化工厂的头头们天真地发问:“为什么我们看的是小青,而戏名却叫《白娘子》呢?”头头们一听全都笑了,一位回答道:“我们看的也不仅仅是小青啊!”另一位回答道:“眼中只有小青的估计仅仅是你自己。”


那日后,康斯坦先生迷上了京剧,一从报纸上看到京剧演出的消息,便骑着厂里配给他的自行车前去买票,并且肯定要买甲等票。厂里的头头们说他看多少场京剧都会有招待票的,他却总是大摇其头表示谢绝。当然,前提是剧中有吴玥演的角色。头头们中有人就看出了剧外的故事,暗中穿针引线。


两个月后,康斯坦先生成功地将一枚定情戒指戴在了吴玥指上,而她以特高兴的心情默许了他的做法。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女性,思想开放的速度走在国家前边。


又两个月后,康斯坦先生迫不及待地要与“小青”回法国去完婚,化工厂为他俩举行了欢送晚会,几乎全厂人都参加了。“小青”毕竟已经四十余岁了,而且政治上也与大家平等了,没谁再视她为公共的心理上的情人了,没谁再嫉恨某个“垄断”她的男人了,何况那男人还是个法国佬。到哪时说哪时话,国家开放了嘛!所以呢,欢送晚会的气氛依依惜别,感情四溢。“小青”唱了几段京剧,许多男女争着与她合影留念。如果时间倒退回“文革”年代去,那肯定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胆大包天的男人的下场也肯定将是自讨苦吃,吃不了兜着走。


那种人人真情流露的氛围,使康斯坦先生和吴玥深受感动。特别是吴玥,又幸福又感动,晚会结束时哭了。


她说:“化工厂是我俩的红娘,我一辈子感恩于大家。”


而某些男人听了她的话,真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到了1986年,康斯坦和吴玥夫妇,向化工厂捐了二百万美元,在信中说明,希望用来改善科研知识分子们的住房条件。人们明白那表达的首先必是吴玥的想法,因为康斯坦先生在厂里时,并没去过哪位科研人员的家里,所以也就不了解他们的实际住房情况。当年他们大多数与工人们合住在老旧的筒子楼里,家家户户的住房都很小,都在楼道里做饭,共用厕所和水池,环境卫生极差。化工厂的头头们未敢将信的内容照实宣布,怕引起工人们对康斯坦与吴玥的恼怒。果真那样,对人家夫妇不是太不好了吗?头头们只得宣布说,是为改善大家伙的住房条件人家才捐款的。此事汇报到了省市,省市里便又批给了几百万。于是,一年后盖起了一幢六层红砖小楼,每层四个单元,其中一个单元的住房是三室的,另外三个单元都是两室的,七十来平方米。三室的比两室的多出一间十一二平方米的小屋。这幢红砖小楼的正式街道牌号是甲十七号,但化工厂的人们都喜欢叫它“小青楼”,叫来叫去的,天长日久便叫开了,整条街的人们都随之也叫它“小青楼”了。总而言之,那幢小楼以“小青楼”这一叫法而在那条街上闻名。近年有那快递人员找不到甲十七号向人询问时,别人一说“小青楼”他就知道了。


去年,“小青楼”的外墙修缮了一层保温层,依然涂刷为红色,比红砖的红色更红。而人们,却仍习惯于叫它“小青楼”。



程先生和李师傅



程先生和李师傅都是“小青楼”的老居民。


程先生程亦诚是1966年毕业于北京化工学院的老大学生,但尚未毕业就赶上了“文革”,因为在学校里属于“保皇派”组织,毕业鉴定中有一条是“不得重用”。分配到化工厂后,一直在车间当工人,直到“文革”结束落实政策,才加入到研究人员的行列,后来被留在厂里任命为副厂长了。但他并没完全丢掉研究专业,所里的某些科研项目他也参加了,还获得过两次化工部的优秀科研成果奖。他是厂级领导干部中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个,也是唯一具有正研究员高级专业职称的厂级领导。人品好,口碑佳。五十岁以后,厂里人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都称他“程先生”了。即使退休了,“小青楼”的老居民们都称他“程先生”。尤其是李师傅,称他“程先生”时,语调透着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亲近。


李师傅李新宇是化工厂三车间的副主任,当年程先生就在三车间当工人。李师傅比程先生小几岁,是从化工学校分到厂里的。他在校期间是造反派头头、校革委会常委,厂里对他的工作分配颇重视。否则,以他二十一二岁的年龄,根本不可能在入厂一年后就当上车间副主任。虽然车间副主任是不脱产的,但那也使年轻时的李师傅很是得意,也很牛。


起初李新宇对程亦诚的态度极不好,也可以说相当粗暴、相当歧视。


他每每这样训斥程亦诚:“你是大学毕业生有什么了不起?你给我听明白了——我,是社会主义的苗;你,是资本主义的草!化工厂也是研制农药的地方,这里的红色政治农药是专门从思想上杀灭青草的。”


程亦诚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半点儿独立思想的被“文革”宠坏了的小青年,并不与他一般见识。终于有一次,程亦诚被训火了,与他顶了起来。


李新宇恼羞成怒,扇了程亦诚一耳光。


程亦诚顿时火冒三丈,叉开五指,以其大号的手也扇了李新宇一耳光。程亦诚在校时期是校排球队队长,本就天生手大,经常打排球使他的手更大了,李新宇被他的大手扇了个跟头。


于是二人打了起来。


程亦诚高出李新宇半头,劳动使他成了一个身体强壮的人。而李新宇入厂后开会的时候多,劳动的时候少,身体方面显然处于下风。那一架他们打了十来分钟,结果是程亦诚将李新宇好一顿修理,直至车间主任闻讯赶来才将二人拉开。


三车间加上徒工有二十几名青年工人。耐人寻味的是,他们都默默地看着,谁也不帮“社会主义的苗”对付“资本主义的草”。


车间主任训他们:“都瞎了?为什么不拉架?看着副主任吃这么大亏无动于衷,这是错误的!”


一名青年工人解恨地说:“活该。”


“资本主义的草”时时处处都表现很低调,干活儿也不惜力气,身上并没有什么“臭老九”的臭毛病,所以青年工人们并不怎么讨厌他。恰恰相反,倒是“社会主义的苗”身上那股牛劲儿早就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反感。


车间主任将程亦诚扯到一旁,小声说:“他该修理。修理也就修理了,我担保,没事儿。但是到此为止,千万别再弄出这么大动静了。”


李新宇听不到车间主任在对程先生说什么,但从车间主任的样子看,不像是说护着自己、训程先生的话。


而“活该”两个字,他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的。用今天时兴的话来说,那两个字使他受到了震撼。他终究是个多少有点儿内省力的青年。自打那一天起,他开始自问某些问题了,为人处世也变得低调了,不再敢动辄训斥程亦诚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程亦诚无意中撞见了他调戏吴玥的可耻行径。


程亦诚当时怒瞪着他说了一句:“你还想找修理是不是?”


他赶紧红着脸溜了。


程亦诚于是温言细语地安慰了吴玥良久,却并没揭发李新宇。


但他太担心被程亦诚揭发了呀。吴玥不仅是改造对象,还是厂里男人们的心理情人甚至梦中情人啊!他的行为是会引起众怒的,那后果比被程亦诚修理一顿严重多了。


于是他反过来经常找机会讨好程亦诚了。机会总是属于有所准备的人——尽管此话已被说得极滥,但用以来言当年的李新宇,却还是闪耀其真理性的光芒。半年后的一天,程亦诚忽然胃疼,蹲在车间的角落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李新宇背起他就往厂医务室跑,医务室的医生见情况严重,自知无能为力,催促赶紧送程亦诚去大医院。偏偏当时厂里并无闲着的机动车辆,李新宇找到了一辆三轮平板车,将程亦诚抱上车,蹬起便走。他一个人去,车间主任怎放心得下呢,急命另一青年工人跟去。结果呢,平板车上就又多了那名青年工人,让程亦诚靠他怀里。平板车蹬到医院门口,李新宇已累得汗透衣背,喘如垂死之兽。经过检查,程亦诚是胃穿孔了,医生说再迟一步,必有生命危险。他住院期间,李新宇也去探望了一次。


程亦诚说:“你是我救命恩人。”


李新宇说:“应该的。”


程亦诚伸出了一只手:“咱俩若不成为朋友,老天爷都不高兴。”


李新宇就握住他的手说:“我愿意。”


从那以后他们便成了朋友。


一年后,北京化工学院的一封公函寄到了厂里;化工学院革委会换了一茬人,要纠正前一茬人的“极左路线”——于是程亦诚的党籍恢复了;于是他人下人的日子熬出头了,成了车间党支部委员,隔年又成了支部书记、车间副主任。而由于群众基础差,也由于生产常识差,李新宇的车间副主任被免了。在李新宇苦闷极了的日子里,程亦诚给予他的劝慰比他的任何亲人都多。


一次谈心时李新宇问:“我这样的人也能入党吗?”


程亦诚反问:“为什么不能?你又不是坏人。”


李新宇吞吞吐吐地又问:“吴玥那件事,肯定是我做人的一大污点吧?”


程亦诚坦率地说:“对吴玥的不良念头,估计厂里许多男人都产生过的。你呢,由于年轻,自控力不足,所以使自己的念头变成了行为。你以后没再骚扰过她,证明你是个能够知错改错的人啊。”


见李新宇还是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程亦诚又说:“对于漂亮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想入非非呢?我也一样的。尽管我已经结婚了,但吴玥她也一度是我的梦中情人啊。”


“仅仅是一度吗?”李新宇显出了困惑。


“自从看见了你对她的不良行为,我自己对她的不良之念便少了,同情便多了。往往,只想暗中保护她了。”程亦诚说罢,拍了李新宇的头一下,像哥哥对弟弟常做的那样。


李新宇最后说:“那我也想入党。”


程亦诚便鼓励他放下思想包袱,积极争取。


车间主任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当了十几年车间主任了,不论是在车间里还是在厂里,都是个威望很高的人。偏偏这么一个关键人物,对李新宇的看法不是太好。


车间主任对程亦诚说:“他也想入党?等我退休后吧。”


然而四年后他虽未退休,李新宇却心想事成地入了党。


在支部欢迎新党员的会议上,车间主任首先表扬了李新宇一番,说他四年来的确变了,像换了个人似的。说四年的时间虽不算长,但在和平年代,对于一名曾是小知识分子的青年工人,考验期也是不短的,所以应该祝贺他经受住了考验。


接着车间主任话锋一转,朝程亦诚翘翘下巴说:“你能入党,连我都替你感谢他。为了扭转我四年前对你的不好看法,他没少和我辩论。”


那天晚上,李新宇喝了不少酒——他终于洗刷了当年被免职的耻辱。四年来夹紧尾巴做人,对年轻的他谈何容易。从此,又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


那天晚上,程亦诚也喝了不少酒。他高兴的是——李新宇毕竟很争气,而自己,也算是报答了救命之恩。


…………


“小青楼”建成后,全厂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它的分配问题上。


李新宇求到了程亦诚,诉说自己的家住得多么拥挤,希望程亦诚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分到一套房子。


程亦诚当时虽已是副厂长了,却不是分房委员会委员。他自己也是交了分房申请的人,明知僧多粥少,稍有不公就会闹出打破头的事来,只得委婉地表示爱莫能助。


李新宇恳求不休,以至于流眼泪了。


程亦诚最后只得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请求说出了“尽力而为”四字,他无非有两种选择——或者根本不为,而后说已经尽力了;或者,当作承诺,明知困难,知难而上。在任何年代,后一种人都是少的,如今就更少了。当年的程亦诚必属于后一种人。


但怎么尽力啊?


他想不出任何尽得上力的办法来。


偏巧,几天后他收到了吴玥的信。信中夹有照片——吴玥当母亲了。而且是龙凤胎。从几张她与丈夫各抱一个孩子的照片看,她无疑正处在人生最幸福的阶段。


程亦诚忽然有了“尽力而为”的办法。那几日李新宇的恳求使他“压力山大”,实际上他特别后悔说出了“尽力而为”四字,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前边还加上了“一定”二字。


他立即给吴玥回了一封长信,不厌其烦地向她“汇报”厂里的种种人事变化。估计吴玥想了解的,几乎都面面俱到地写在信中了。当然,也重点写到了李新宇的重新做人和入党,并受李新宇“委托”向吴玥表示忏悔。结尾一小段,专写李新宇家居住情况如何困难,请求吴玥给厂里写封信,替李新宇争取到一套两居室的住房。


厂里还真收到了吴玥的一封信。


她在信中写了这么一行:如果李新宇也能分到一套住房,那将是她和丈夫都很高兴的事。


结果李新宇就具有了毫无争议的分房资格。


否则,可以肯定地说,李新宇与程亦诚二人是断无缘分成为“小青楼”之邻居的……



那是什么?



话说2014年6月某日上午某时,程先生的老伴蔡鸣芬伏窗外望,良久不动。


程先生奇怪地问:“看什么呢?”


老伴定那儿了似的,神秘地说:“你也来看看。”


程先生便走了过去。


老伴指着问:“那是什么?”


程先生说:“那不是地锁吗?地锁你没见过?”


不知何人何时在楼前三米多宽新铺的行道上,固定了一副车位地锁,黄色的,新的,立体三角式的。


老伴说:“昨天我在楼前看见李师傅从人行道上往下倒车……”


程先生打断她的话,教诲道:“纠正你多少次了,别再叫人家李师傅,你就是记不住!人家也是知识分子,当年人家是从技校毕业的。李师傅是对工人的称呼,你总叫人家李师傅,人家也许心里是不高兴的。”


老伴说:“我从没觉得他不高兴过呀,别人不是也都叫他李师傅吗?”


程先生不耐烦了:“嘱咐你改一种叫法你就改一种叫法!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与别人不一样。”


老伴也奇怪了,反问:“我跟别人怎么不一样了?”


程先生更不耐烦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也是当年的老大学毕业生,所以你叫人家当年技校毕业的人李师傅,人家心里也许就不高兴。人家心里不高兴脸上不表现出来,你就没法知道人家高兴不高兴……”


老伴有点儿火了,顶撞道:“你有病啊?芝麻大一点儿事儿也非教训我啊?他在厂里不是一直当工人吗?不是以工人身份退休的吗?”


老伴说得对,李新宇确实一直在厂里当工人来着。这是因为,“文革”时期厂里分入了几批“工农兵大学生”,将他成为科研人员的路一次次给挡住了。“文革”后又分入了几批正式的大学生,成为科研人员就更没他的戏了。


但程先生对老伴的纠正也是煞费苦心而且自认为必需的事。因为,多年以来,程先生觉得他和李新宇之间一次比一次谈不拢了,有时似乎都有那么点儿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味了。程先生意识到,他俩已不再是,而且不太可能再是朋友了。只不过,双方都尽量掩饰这一点罢了。毕竟,他们都曾有恩于对方。


一次,两人不知怎么又杠起来了。


李师傅说:“你这种知识分子是既得利益者,你看问题的立场当然和我们工人阶级不一样。”


程先生不爱听,就问道:“别忘了你当年也是技校毕业生,技校毕业生在当年也算是知识分子,只不过是小知识分子……”


李新宇嘲讽道:“所以嘛,你这种大知识分子当上了副厂长、研究员。而我这种小知识分子,却一辈子沦为了工人。你成了'先生’,我呢,成了'师傅’。唉,如果你们当年不拿我当小知识分子看待,那我今天也怎么都不该被称作'师傅’吧?”


程先生瞪着他,一时不知回敬几句什么话才好。


李师傅又说:“《列宁在十月》你也看过多遍的,有一段情节你肯定和我一样印象深刻——列宁快步走入会场,走上台去,望着台下的工农兵代表,大手一挥,响亮地说:'同志们,工农兵代表同志们,我们盼望已久的苏维埃政权,它今天成立啦!’你是大知识分子,你比我更加明白'苏维埃’三个字的意思。你和我之间的人生差距意味着什么,你不傻,自己去想吧您哪!”


程先生张了几次嘴才说出两句话:“新宇我提醒你,你只是你,代表不了多少工人。”


李新宇冷笑道:“你这么认为吗?那咱们在网上搞一次有限范围的统计?”


程先生又张了张嘴,这次没说出话来,一转身走了。


从那天起他明白,他和李师傅根本不会再是朋友了。


…………


——摘自中篇小说《地锁》,作者梁晓声,原发《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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