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丽今年三十有二，大龄女，但并非大龄剩女。
事实上，古丽与郭峰，在经过四年的拉锯赛之后，只差那一纸婚约。
郭峰已近不惑之年，名符其实一枝花——父母体健，本人一无婚姻史，二无私生子，三无怪癖隐疾。本已是日进斗金的基金圈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与公司老董投资理念不合，前两年索性辞了职，拉上一票志同道合之人，成立了规模十位数的资产管理公司，大干快上起来。
外人看来，守着这样一位钻石王老五，古丽应该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逼婚了罢？陪人家睡了四年，到现在还差那一纸婚约，定是自身魅力不够。
事实，还真不是这样。
男未娶，女未嫁，说来真相也搞笑，两人都觉得现在这状态挺好，就像找到了婚姻与爱情的平衡点——只同居不结婚，既享受了亲密伴侣的脉脉温情，又不必担心婚姻围城的无情束缚。
在成天喧嚣着各色新闻狗血剧的魔都，这的确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委实不是常态。
两人走到这一步，总该有个原因吧？
【二】
古丽撩了一下栗色的长波浪卷发，表情不屑，“为什么非得结婚，一张纸有那么大意义吗？守不住男人的心，婚约就是一张废纸，守得住男人的心，有没有那张纸又有什么关系？”
闺蜜小Y冷笑，“你现在还年轻，过几年半老徐娘了，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古丽抿一口咖啡，神情有些恍惚，半晌才说道，“……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小Y连忙捂上耳朵，“停停停！别又开启祥林嫂模式啊……我说大小姐，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别人出轨家暴离婚，不代表你也会这样啊！你明明既没结过婚，更没离过婚，为什么总是摆着一张看透了世事的尼姑脸？”
古丽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才尼姑脸呢！”
她确实有一些心结，解不开，更不想解。
父辈那一代，几位至亲都是婚姻的输家。自懂事起，父母吵架干架就已是家常便饭。母亲把父亲锁在门外，歇斯底里一般怒斥丈夫不忠、陈列出轨铁证的一幕，对她触动实在太大。更何况，母亲时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她哭诉，“要不是为了你，我早跟他离婚了……”
“你们离吧！我赞成你们离！”终于有一次，她顺从自己的心吼了出来。
母亲一愣，嚎啕大哭，“没良心的蠢丫头，哪有盼自己爸妈离婚的？我真是白养你了，没良心，少根筋……”
慢慢的，古丽发现，不和谐，不仅仅是自家生活的主旋律，七大姑、八大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要找一段琴瑟和谐的恩爱典范实在比睡前戒手机还难。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上大学后，谈过几次恋爱，都因异地、性格不合……不了了之。前一段恋爱，本已露出了修成正果的迹象，终以男友恋上上司女儿而告终。
失一次恋，对多数女人而言，不亚于往心口扎一把刀。这下好了，外有亲眷各色不幸婚姻的生动范例，内有自身多次恋爱失败的切肤体验，古小姐痛定思痛，决意套上坚硬厚实的金钢罩，努力活得潇洒，活得独立！
爱断情伤的郭峰，在差不多同一时刻出现了。
四年前，郭峰已经算得上是一只国产小金龟了，眼界甚高的未婚妻却看不上他这只土鳖，火速搭上金发碧眼的老美，在机场甩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与老美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了。
郭峰不甘心，摩拳擦掌一路追到米国，妄想在人高马大的异族人面前一展我天朝好男儿的雄风，结果自然是一败涂地，垂头丧气地巻铺盖回老家。
【三】
两个失意之人，就这样滚到了一起。
看起来，郭峰受的伤应该比古丽更重，但他的伤口愈合能力却更胜一筹。
与古丽好上后，觉得这姑娘着实不错，虽算不上貌美如花，倒也清新可人，虽有时爱耍耍小脾气，但该善解人意的时候也绝对叫你感动。更让他欣赏的是，古丽是一个独立坚强的女孩子，这一品质就像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令她显得格外迷人。
他脑子一热，便单膝下跪，送上了求婚戒指。
万万没想到，独立坚强的古小姐，在婚姻上，也表现出了同样的“独立”。
“什么？！”郭先生惊得合不拢嘴。
“只同居，不结婚！”古小姐又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一般都是花心男躲婚的口头禅，从古小姐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那么理直气壮。
她从最老套的“婚姻是爱情坟墓”开始，一直讲到渡边淳一的“婚姻中爱的实态，是男人深藏心底的茫然与不安：'我到底能不能一辈子永远爱这个女人？’”
条条框框的理论阐释外加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剖析，直听得老郭一愣一愣。
郭先生无奈地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想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自己心仪又心仪自己的，却偏偏是个思想前卫的不婚主义者！
他不死心，又求过几次婚，均被古小姐拒绝。
去年来，新公司蒸蒸日上，他忙得脚不沾地，这事便被搁置下来。一时之间，倒也慢慢适应了目前的状态，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古丽越发觉得，当初的决定睿智英明！
【四】
6月12日，星期五。古小姐花枝招展地下了班，找郭先生共进晚餐。
进电梯前，瞄了一眼电子屏，上证指数收在5166.35。
“又创新高了！”
“×总，今年翻了好几倍吧？肯定财务自由了……”
“哪有哪有，哈哈哈……”
旁边二人指点江山，洋洋得意。
古丽不懂炒股，但同事、下属们似乎个个精于此道，秘书小李更是一把好手。自年初以来，小李的脸色总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古丽明白，行情一准好得很！
她自然开心，因为身为资产管理公司股东的郭先生，便是吃这碗饭的。
没想到，郭峰却是拧着眉头，“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啊……”
“创新高不好么？”
“好什么？泡沫这么大，圈子里人人借钱炒股，恨不得身家性命全压上去！四五倍的杠杆啊，万一大盘反转，一半人会出事！”郭先生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实际上，郭先生已经愁眉苦脸两三个月了。
他向来行事求稳，追去美国试图挽回未婚妻的心，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出格之事。为人平稳，投资走的也是稳健之路，这在上证指数一路飙升的“疯牛”市场下，自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古丽不懂什么投资原理、杠杆、融资盘，也不晓得为何周围一片形势大好，郭峰却总是心事重重，压力山大。她只好赔着小心，努力找些轻松的话题来开解。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五】
郭先生不愧是职业投资人，感觉精准！
很快，古丽就发现秘书小李的脸色垮了下来。偷偷瞄一眼指数，乖乖隆地冬，一泻千里啊！
她有些担心，给郭先生发了一条微信，“亲爱的，损失不大吧？”
隔了好半晌，才收到一个笑脸，“没事！”
略微放下心来。她知道，郭先生一向风格稳健，与那些追涨杀跌、猛搞猛干的野蛮风格不同，更不会去做只有一百万本金、却借四百万炒股的冒险事儿。是以大环境虽不佳，但最多只抹掉些利润，断不会动摇根本。
只是这一次，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郭峰的预期——竟是二十年不遇的股灾！
千股跌停、千股停牌……这样诡异的情形，居然在短短几周内齐齐上演。
熟人老王，作风果敢，已经被逼清盘。颇有名气的石总，竟也被客户堵在办公室里。还有几人，已从楼顶纵身一跃，就此一了百了……
郭峰的脸色越来越沉重。
开始几天，在古丽关心问候时，他尚能语气坚定地表示信心。越往后，常常是古丽下班回家，发现家中灯也未开，郭峰一人蜷在书房的躺椅上，神色极为疲惫。她唤他一声，他轻轻应上一句，随手捧起一本书，却是半小时也听不见翻页。
古丽心中又惊又怕，认识郭峰四年，他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态。
“阿峰，你告诉我，”她蹲在他身边，“是不是公司产品出了问题？”
郭峰扭过脸，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安慰道，“目前……还没有。”
“那……如果大盘继续下跌呢？”她越想越怕。
“……哈，那我便只有清盘，回家洗洗睡了！”
“呸呸呸！赶紧摸木头，不许胡说八道！”古丽嗔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像往常那般温暖干燥，心一下子踏实了。
【六】
7月8日，又一日暴跌。
古丽将永远记得这一天。
下午四点半，她还在处理手中的一份报告，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郭峰。
“亲爱的，我还在上班呢……”她压低声音。
“古小姐吗？”急促而陌生的声音，“郭总出事了……快来××医院……”信号极差，只有断断续续几个字。回拨过去，却显示不在服务区了。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勉强站起身来，只觉天旋地转。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匆匆告假后便冲了出去。
“××医院。”声音颤抖。
出租车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去，惊讶地发现新乘客泪流满面。
“小姐，家人病了？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师傅好心劝慰。
“嗯。”她已泣不成声。
师傅努力找话题，“你老公呢？怎么不陪你一起去医院？”他猜想，哭成这样，估计是亲爹亲妈。
“老公？”
古丽一幅痴呆模样，突然莫名狂怒，“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结婚了？！”
还未吼完，又一波眼泪汹涌而至。
师傅吓了一跳，心想原来是大龄剩女啊，怪不得这般喜怒无常，讪讪地不再开口了。
手机总算再次接通。
古丽跌跌撞撞地冲进急诊室，一眼看见身上插着管子的郭峰。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从不曾那般虚弱过。
听见声音，郭峰睁开眼睛，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事……小胡大惊小怪……”他突然晕倒，同事火速叫了120，好在手机上设置了唯一的紧急联系人——古丽。
医生已确诊是急性肠胃炎，多半是压力过大而致。
输了液，郭峰迷迷糊糊睡着了。
古丽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发现，不过半个多月，他的鬓角，竟偷偷冒出了好几根白发！心中大恸。
她坚持要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回家简单收拾下，空荡荡的屋子，却处处是他的气息。
床头柜上，是两人去年在海边的合照。郭先生笑得明朗，彼时新公司刚刚起步，虽辛苦，却意气风发，看上去既精神又年轻。他对她说，我好好打拼，再为你挣一套别墅，好不好？
柜子里，是一二三个Tiffany的蓝色戒指盒，整整齐齐排着队，像随时等待阅兵的战士。
古丽再也站不住，无力地坐在床头，双手掩面，热泪涟涟。她喃喃自语，“我在干什么？这些年，我都在干什么……”
回到病房，郭峰已经醒来。
古丽红着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傻丫头，哭什么呢，没事了……”郭峰抬起手，柔柔抚过她的脸颊。
古丽心中一热，急切道，“阿峰，阿峰，我们结……”
他已用手指抵住了她颤抖的唇，缓缓合上眼睛。
那个“婚”字，终未说出口。
【七】
上证指数就像孩子的脸，只是这一次，孩子的脾气闹得太大。但总算，还是哄住了。
昨天千股跌停，今天又是千股涨停。
昨天哀鸿遍野，多少人被客户堵在办公室里，多少人写好了遗书，多少人走上了天台，今天又是举国欢庆，枯木逢春，万物复苏。
郭峰管理的资产本就是蓝筹，先前在风刀霜剑的形势下，接连被错杀，甚至差一点被逼清盘！如今，烈火见真金，他终于又浮出了水面，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
古丽早就为他办好了出院的一应手续，两人手牵手，双双把家还。
“丽丽，我好像记得，某人前几天……向我求婚？”郭先生笑得没脸没皮。
她忽地想起自己当时连话都未说完，怒上心头，“某人不是不在乎吗？！”
“哪有？我盼星星盼月亮，求之不得好不好！”郭先生满脸委屈，“要不……我再求一次婚？”
古丽老脸一热，瞪他一眼，“去去去，我想静静……”
郭先生忽然停下脚步，正色道，“当时我自身难保，前途未明，怎能连累你？”
“我是那么自私的人吗？”她极为不满。
“我知道你不是，可我……想把最好的给你。”他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丽丽，已经第四次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一把年纪，嫁给我吧！”
古小姐想笑，张张嘴，却是泪如雨下。
郭先生趁人之危，一把搂住她，再也不松手。
突然发现，心中的千千结已不解自开。去他妈的什么“婚姻是爱情坟墓”，老娘醒悟了，爱情也罢婚姻也罢，都是极为私密的个性体验，哪来什么金科玉律，又哪来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
畏畏缩缩地站在围城外张望，自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其实自身才是怯懦又可笑的胆小鬼！
惟有无惧伤痛地勇敢闯进去，亲口品尝，全心投入，才知道是甜是苦，是冷是暖。更何况，经此一劫，古丽信心暴增——她与郭先生，都是懂得用心经营之人，何愁不能在婚姻中将爱一直保鲜呢？
白流苏与范柳原，香港陷落，终是成全了这两个精刮厉害之人的倾城之恋。
古小姐一声嗤笑：她成为郭太太，是不是要感谢股市这一场波谲云诡的大动荡？或许，他们这是倾“市”之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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