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柿子树身上，似乎悟出了某些相生相克的道理来。
冬去春来，柿子树受了春天的呼唤，又经了和煦阳光的催促，重新发芽，长出叶片，小柿子也油然而生。那时，共同的一个绿色，青树叶与青柿子是相生的，谁也不排挤与嫌弃谁。在相融的环境里，它们逐渐长至成熟；秋天之后，柿子树周围的那些朋辈们，纷纷掉叶，轻装进入冬季。柿叶与柿子都熟成红色，可是这时候的它们，根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其乐融融的相处，而是出现相克的现象了。柿子吸干了枝条上仅有的水份，让柿叶儿枯萎焦黄。越往后走，那些焦黄的柿叶儿，在寒风的吹拂下，越发挂不住了，所以在深冬还没到来的时候，树上便只剩下红红的柿子。以前那些由绿变黄的叶儿呢，早已没入了泥土。裸露的干树枝，被好看的红灯笼点亮。
不知我这自悟的 “相生相克”，有没有些许道理？由此我又想到，每个人身上那些相生相克的事来。我们的小时候，兄弟姐妹众多，大家相生在一个共同的屋檐下，可当长大成人，彼此便有了“相克”。离开家乡远走高飞不说，原来的那个大家庭也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小家林立，有些兄弟姊妹还反目成仇，彼此少了往来……难道亲情之间的这些相生相克，是与年龄的大小有关吗？
小区的那些柿子树，由于栽种的多了，又彼此挨在一起，便成林成片。一到秋天，远远望去，那地儿上是惹眼的金黄。秋天之后，光秃的枝条上，高挂的红灯笼，更是格外醒目。好记性的小雀儿们，每年都从四面八方涌来，分享大自然的馈赠。直到把秋天成熟的果实瓜分一空。
早几年，由于上班忙，常常早出晚归，没机会停下怱怱的脚步，驻足于柿树前，欣赏它们由春到冬的转换。虽说小时候对柿树有过记忆，也吃过从烂泥巴田里捂熟的野柿子，但象“眼面前”这样对柿子树的亲近，还从没体验过。有时，晚上小区内散步，见到那些在柿树下鬼祟的人们，对他们投去鄙视的眼神，心想真是嘴馋。菜市场上多的是，还便宜，干吗那么财迷……
等我交完了工作，成为下岗的人，落得无所事事之后，每天固定的晨练和在冬日阳光明媚的午后，走出户外的我，于信步之间，于写作困倦之时，便与这柿子树朝夕相见了。它是那样不失时机地走进了我空寂的心里，成为每天望得见的风景。
如蛛网一样零乱的干树枝条，本来是密密麻麻的红柿子，坠弯了枝头，可没过几天，枝梢就伸展了许多……进入冬季的柿树，完全没有了春天的生机，流露出冬眠的样子，任一树的鸟儿从早折腾到晚。
那些品种繁多的鸟儿，相安于一树，既不吵闹，也不争抢，更不见大鸟对小鸟的欺负。总之，它们都在忙着觅食。温暖的阳光，在这本该是严寒到来的冬季，仿佛受了这鸟们释放善意的影响，把暖意尽情洒向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即便已是仲冬，也不觉得寒冷。
似风卷残云过后，一树的红艳，很快就掉了颜色，变成不那么纯正的红褐色了。刚一开始，鸟儿们不等天大亮，就赶早来这柿子树上，最先去啄食那些好位置上的柿子。毕竟，好位置上的柿子啄食起来，不用费多大力气不说，还不用胆战心惊地煽动翅膀，随时担心会掉下去。那段时间，它们仿佛过年一般。但当到了最后，鸟儿的大部队就散开了，早晚的树上，仍有些许的小雀儿，在做收尾工作。其仔细程度，让人敬佩。毕竟饿过肚子的鸟儿都知道，浪费是可耻的。在隆冬天气里，进食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不如提前储备些能量，以防万一。
小区暖和的冬天，因为柿子树增添的美景，吸引来了慕名观光的人群。尤其在那片柿子树林地上，更是容纳了前来走亲串户、呼朋唤友陌生的面孔。怀抱孩子的大人，望着树上红彤彤的柿子说：柿子、柿子……而怀里的孩子，则用小手指确认后，附和道：果果、果果……
离柿子树稍远些的路上，七八台粗镜头、长焦距、大脚架的摄影机，齐刷刷瞄准柿子树，耐心等着拍摄的机会。他们甚至是静悄悄的不敢高声语，像专业摄影师那样象模象样地工作着。
树上的鸟儿们，一点也没显露出惊异的神情来。照样我行我素，有些故意在枝梢间飞来飞去，以找准更合适的位置觅食，有些甚至在显眼的位置上，做出高难度的姿势来，以搏得镜头的青睐。
无疑，树上那些优美的翘首弄姿，都被那群花白了头发的摄影爱好者一一捕捉了。后来，我在欣赏他们的得意之作时，他们所流露出来的十足的高兴劲儿，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
“我能不能用几张你们拍的照片”？看到他们的那份执著劲，猜想一定有好照片，兴许在我写的文章中能用得上。就看他们吝啬不吝啬了。
“你是说买吗？那敢情好……”，一个带了顶遮阳帽，皮肤黝黑的老人与我答上了话。我被他那副专业的架势吸引了，信步来到他的面前。
“要多少钱嘛？我买……”我硬着头皮问。
“吴老师，别给这个兄弟开玩笑了”，说话的是个与之相比，年岁更大的人。“小兄弟，老师是给你说着玩的，你别认真啊！”她顺势望我一眼。“你是在文章中插图吗？”
我惊异于她的“发现”。“您怎么知道的？”
“以前也有人向我们要过照片，我们呢都给。想来你也是吧？！没问题，有人要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婆拍的照片，那是好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接着我就很好奇地与他们聊上了。我问他们怎么和摄影好上的？从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中，我终于弄清了：他们当中，有的年轻时就喜欢上了摄影，由于条件受限，一直没能实现，也没敢声张。只是到了退休后，才回头弥补当年的遗憾；有的是退休以后受人影响，才喜欢上了摄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每天，这些摄影爱好者都邀约在一起，四面八方去找寻拍摄的热点。按他们的说法，“迈开腿”就是老有所乐的体现了。
“那你是作家吗？”刚才，开玩笑要收我照片钱的“吴老师”，突然这样问我。后来我才知道，这一群人真心实意的拜他为老师，他也乐此不疲，欣然接受。
“闲人一个”，我回答的话，显然无人相信，他们用诧异的眼光望着我。
“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业余爱好。只不过我爱好的是写作”，我如实地回答。
“那敢情好！你能写写我们这群摄影师吗？就当是你的一次练笔……”，有人又笑呵呵地给我提出建议。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红彤彤的柿子，象灯笼样的挂在冬天掉光了枝叶的树上，一群老年人围着它们转，这本身就是个很好的题材，只是我还不知道该从哪儿动笔呢。
“还摄影师呢，报纸连一幅图片都没用过。反正不知道，我们是哪儿出了问题，我都觉得没啥意思了，天天这样瞎胡闹的……”，有人泄气地说。
“没有哪儿出问题呀！你不想想，以前我们又没搞过摄影，现在老了才来学，哪有那么容易的？人家吴老师都没嫌弃我们呢，吴老师您说是吧？”
“那是，那是，只要你们肯学，我一定教。不急，慢慢来…”
“你看，人家吴老师多好。我们几个在一起，谁也不克谁，就是找个乐子”。
“你咋说到克字上去了呢？我就是觉得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做梦笑弥乐呵的了”。
“如果真要说到相克，那也只是吴老师克到咱们了。我们这个祖母群里，多了一个红常青，他不克我们，谁克？我们几个可是相生的哈”。这话把大家逗乐了，只有吴老师有些尴尬，在静静地听着。
“吴老师拍的照片，每张都让人羡慕，和他的相比，我自己都觉得不满意了。这是不是你们说的相克？”这句明显是打圆场的话，让吴老师也认真地笑起来了。
“我们这个年岁的人，还谈什么相生相克哟，又不是年轻时候，在一起合作，还去算一卦。依我看，今天我们在一起就是相生，明天如果不在一起，就是相克了”。
“老张，你这想法也不对呀。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图什么名利？自娱自乐就行了。当然，照片还是力求照好，实在照不好，就当自己欣赏也行呵”。
“我也是这样想的。吴老师相照的好，大伙跟他学习，他也愿意教，管他学的好孬。反正，比那些无聊就消磨时光的人要好得多吧！”
真到我挑选照片的时候，这六七个老人都争先恐后地抬来相机，要我看上哪张就挑哪张……后来，我在每人相机里均衡地挑走了两张图片，算是满足了她们的心愿。看得出来，她们对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肯定，是发自心底的高兴了。
临分别的时候，我答应就以他们“老有所乐”的事例，写一篇散文，把他们给我的图片穿插其中。其实，到我真正发文的时候，还是吴老师的照片，让我爱不释手。
我的话，似乎让她们乐开了花，她们天真的微笑，像一个个老小孩。
回家的路上，我与“吴老师”同行了一段。他的话多了起来，一点也不象刚才在那一群祖母堆里，表现出来的那种矜持。他主动告诉了我很多事，大概也有让我把他的事写进文章的想法吧。
他之所以爱上摄影，一半是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一半也是为了怀念自己离世的父亲。
我们在小区的一处木条椅上坐了下来。他便信任地给我讲起了关于他的故事。
我们老家，祖辈留下了很多棵柿子树，年年修枝，年年施肥，长势都很好，每棵树上的产量也很高，但由于偏僻，信息不灵通，守着硕果满枝的柿子树，却过起了穷日子。
那时，我们兄弟姐妹有八个，很早就死了两个，他们也可以说是饿死的，也可以说是病死的。反正稀里糊涂地死了。勤劳的父亲一筹莫展，太想改变贫穷和灾难的面貌了，他偷偷去为自己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他的命很硬，已经克死了两个孩子，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还有可能要克死其他子女。而采取措施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子女们都外出，离他远远的，远了就克不着了。
一个冬天飘雪的拂晓，父亲送我出村外，我是离家最早的一个孩子，后来稍大点了的时候，又陆续有其他的弟妹们也离开了家。我记得父亲的眼里满含泪水，在寒风中，他嘶哑地说：父亲无能啊，让你们这么小就出去掏生活了……头天晚上，父亲就把捂熟的柿子给我装了包，让我肚子饿了吃……第二天，在路过柿子树前，他又哀声叹气地说，多好的柿子树啊，就是换不来钱，本地人不买，外地人不知道有这货，要是有照片传出去啊，兴许还有人抢着买……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早就有了想法，希望有个相机，把自家的柿子树照了相，传出去，让外面的人知道……
其实，自从我外出以后，一直也没忘记要了却父亲的心愿：把家乡的柿子卖到外地去。所以，我一有时间就找人学习摄影技术，想买一台属于自己的相机，可是因为条件不允许，年轻时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不瞒你说，我多次把自己照的红柿子的照片，偷偷烧给父亲了。生前，没有满足他老人家的愿望，只有死了，才以这种方式寄托，这是我作儿子的遗憾啊！”
一阵冷风吹来，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摇摇晃晃飘了过来，我们起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刚才，她们提到的相生相克，以前我还很相信，现在就不相信了”，吴老师突然转了另外的话题说道。
“为什么？”这是触及我感兴趣的话题，我忙问道。
“越贫穷的人，越相信迷信。年轻时，即便相生，由于浮躁，也变成相克了。等到了老年，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相生相克的道理。当相生抑制了相克，那便是相生；当相克膨胀的速度超过了相生，那便成相克了。人的一生起伏不定，再坎坷的路都得走完，就像茶浓茶淡，都要喝进肚子里一样，喝的都是茶的味道啊。仔细想想，人活着，注重的是内容，而非形式……”
老人的话，不得不让我深思。那晚回家的我，想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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