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養需用敬”

 

終於壓制住看動漫的心情看完了美國1999年的電影the thirteen floor，這是一部常常被跟The matrix相提並論的電影，尤其是在其哲學意義解讀上，都跟法國哲學極其相近，前者甚至直接以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開幕。然而，真正觸動我的，倒不在於這些哲學玄思，因為這裡面的哲學很明顯是站在西方知識論傳統上討論的，這些東西很大程度上就是吃飽了沒事干想想而已。

電影一直討論的主題都圍繞著存在與真實展開。其邏輯其實很簡單，就是法蘭克福學派中的符號批判。比如，我們生活在一個媒體世界中，我們的真實觀念不來自事實本身，而來自于媒體的報導。所謂歷史只能是被講述的歷史，我們所能相信的真實都只能是被重新闡釋后的真實，這一方面的確給了我們安全感（我不僅知道我自己，還知道別人甚至所有可能被知道的），但另一方面，人的本真生活狀態反而變得對人來說是無足輕重的了，很簡單的一個例子，我們很容易在大街上對別人的生命視若罔顧，比如看到落水的人很少有人去救，但一回到家，無論是跟熟悉的人談起還是在網絡上的評論，都會顯得非常義憤填膺、正義盎然，大大指責路人的冷漠。其實，之所以冷漠不是因為道德的原因，根本來說，人和真實的世界本來就是相互漠不關心的存在。

西方的哲學探討的結論便是存在主義和現象學。在電影中的表現就是探長。知道所謂的真相之後，探長依然很冷靜，因為對他來說，他關心的本來就不是本來的世界的真實，而在於他所生活的、所能感受到的世界的真實。不得不說，這是一種相當明智的生活方法。叔本華一再強調禁欲但其本身就是個生活相當放縱的人，他對自己的開脫就是生活的告誡對於實際生活是無能為力的，因此哲學的結局只有保持沉默。羅素和魯迅都批評叔本華，說他不真誠。然而，這實際上也正好是倫理學必然面臨的意志軟弱的問題。也就是爲什麽會出現知善卻不能行善的現象。

探長所代表的生活態度實際上並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但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探長所代表的生活態度與其說是一種勸誡不如說就是一種表現。也就是說，絕大多數人并沒有那麼關心世界的真實性本原性問題，而恰好就是只關心自己所生活在的世界，無論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無論我們怎麼去抱怨，都還是會按既定的規則去努力活下去。而問題在於怎樣好好活下去。

很多人不會太疑惑這個問題，因為他們不願意去意識到自己的生存處境。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生活很簡單，就是隨大流。稍微積極點的生活也不外乎是自己選定一個目標然後將之奉為圭臬，此後一直按鎖定目標的教條生活。這是一種非常理性的生活，但也是一種非常容易僵化和麻木的生活。這種生活的格言就是知道自己要什麽。也就是說，這是一種知性的生活。知性生活必然面臨知性不一、意志軟弱的問題。其解決途徑大多數是補充道，知而不行不是真的知。也就是去區分知。以交響樂為例。沒受過訓練的人，尤其是五音不全的人，雖然也能感覺到交響樂大概好不好聽，但什麽意義卻完全聽不出來。此時，如果有人說，貝多芬就是要表現對命運的抗爭，那麼他一聽悲愴就會說這是表現命運抗爭的曲子，誰能說他不知道呢，雖然他是真的不知道？知識論更是提出比較公認的判定知的三個條件，一是你要確實相信（belief），二是它要是真的（true），三是你之所以相信是有理由的（justified）。

另一種途徑就是消解意志軟弱的問題。比如決定論者。他們認為人的所有都是被決定了的（像性格？），因而人本來就沒有別的選擇。然而，對這些的討論明顯早已溢出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我們就此打住。

那麼，在知性生活之外有沒有另一種生活的可能呢？很多人會立即想到感性生活。像叔本華那樣的縱欲的生活。而現實生活中的人基本上都是過著感性生活和知性生活之間的生活。我們一方面為其實並不怎麼明白清晰的理想奮鬥，一方面又隨心所欲放浪形骸。而且，放縱似乎更加容易。但我們從來都不會完全放棄知性生活。無論我們怎麼放縱，我們都仍然渴望著有一天自己能做回一個好人。這或許恰好是意志軟弱的另一種表述，即無論我們現在的生活有多麼惡，我們都知道並且一定暗自嚮往那個善。

這種矛盾，貫穿了幾乎所有人的生命。就我而言，我極度想放縱，但總覺得無所事事想做點什麽。“無聊”，這幾乎是現代人的寫照。更中性點的說法就是空閒時間的不安。人不能有一秒鐘完全安靜下來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人絕對會始終想做點什麽，不然這顆心便無法安頓。佛教講究寂滅，但在坐禪時都不是什麽都不想，而是要去體驗超越的某種東西。道教的靜坐就更熱鬧了，什麽真氣運行靠的就是存思，一般的存思是需要去想像大量非常生動的神的活動的（比如眉心一寸里有個什麽樣的神，怎樣的著裝，怎樣的表情都要顧及），最簡單的存想都需要想像一團氣或一束光在身體里怎麼怎麼運動。於是，怎樣去用空閒時間便成了現代人最大的焦慮和困境。

稍微有點意義的過法就是用空閒時間去生產出更多的空閒時間。比如計算機，對很多人來說就是要為人類省事，結果事倒是省了，同時也給了人更多的空閒時間，結果呢，給了人更多空閒時間去覺得虛無罷了。一般人的空閒時間就完全是被消磨了。比如我自己，沒事就去看動漫，結果非常想看動漫，然而卻越來越覺得空虛。越忙越空虛，越空虛越想忙起來。心靈始終像是一個渴求填滿但卻始終無法填滿的深壑。

“無聊”，就像是一根完全通暢的水管，裏面沒水怎麼都不舒服，但無論怎麼加水都不能滿足。也就是說，現代人生活困境的根本原因在於沒有“存養”。有人可能會反對說，現代人的根本問題在於慾望的膨脹，但爲什麽會欲壑難平？或者說，明知道要清心寡欲爲什麽卻不能行？境界不夠！要到達一定的境界只有通過存養。境界的提升完全只能是知行合一的，正如人走路，只能走一段認得一段，沒有實際走到連想像都不能。同樣的東西在不同境界的人眼中完全是不一樣的。

無所存養的人是沒有個人的確定性的，對他的生活，他只能是一個旁觀者，隨便有什麽誘惑或者強迫他就會放棄自己，其結果就是他根本就意識不到自己，於是心如死灰、麻木不仁。

也就是說，在按照外在的不真正理解的知或者內在的無常的情感而毫無自我的生活之外，還有一種生活，即德性的生活，也就是存養的生活，以及儒家的生活。於是，怎樣存養便成了儒家最重要的討論問題。比較集大成的說法就是朱熹的“涵養需用敬”，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認真。我們沒了信仰、沒了敬畏，因而很容易就不認真，以為只此一回、反正沒人知道，於是一念之間，放縱妄為。

偏題太甚，而且完全回到了朱熹的大學章句。然而看電影之前的承諾（看完這部電影就完全投入到論文中去）卻更明晰了起來：別再為打發時間而浪費生命了，認真做一件事一切煩惱自然就會沒了。而認真正是一種很重要的存養途徑，甚至說是唯一的途徑：“涵養需用敬”。

 

 

素問 2012年5月31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