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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以駐足的精神生活

無以駐足的精神生活

——讀庫切自傳《青春》


南非作家庫切的自傳性小說《青春》很容易被用后殖民理論的視野去加以解讀。在這樣的解讀中,《青春》探索的是個人的文化身份的確認。然而,這部小說卻是一部很容易引起我們共鳴的小說,而我們並沒有那麼迫切地需要去確證自己的文化身份,因而,我一直覺得這部自傳引起共鳴的是另外的東西,至於其具體是這樣的情感和理性,我卻一直不能確定。因而,我想只就自己的一個小觸動展開本文。

作為一部自傳,作者卻並沒有將敘述的時間定位於過去,也沒有將主人公的視角設定為“我”。相反地,作者一直用“他”來作為作品的主角,并在現在時的時間中展開“他”內心中的種種矛盾。由於堅持第三人稱視角,作者不停地在暴露個人在生活掙扎中的問題卻始終沒有試圖去給我們任何確切的答案。然而讀者卻在不停地追尋答案,有一次,似乎終於找到了全部問題的答案:

“精神生活,他暗自想到,我们为之献身的是否就是这个?我以及在大英博物馆深处的这些孤独的流浪者,有一天我们会得到报答吗?我们的孤独感会消失吗,还是说精神生活就是它本身的报答?”

回顧“他”的一生,他似乎總是在故意給自己找麻煩,他放棄了所有到手的和可以輕易到手的東西,而選擇去過一種苦行僧般的生活,他一步步將自己逼進了人生的死角,而他留給自己的唯一解釋就是自己一定要成為一個藝術家。也就是說,他不停地在對自己說,我人生的意義不在於此,不在於物質生活,不在於男女關係,而在於更加高尚更加有價值的“精神生活”。

或許我們都不難同意,能賦予自我價值的不在於外在的物質、地位和名聲,而恰好就在於每個人所獨有的“精神生活”。甚至我們也不難理解物質生活甚至說現實生活會對精神生活可能的威脅。因而,爲了維護自己的精神生活,人有時是需要和自己的日常生活保持一段距離的。

然而,真正的問題在於,當精神生活被過分強調之後,精神生活反而會成為一種外在的壓迫。文中的“他”之所以想成為藝術家一方面固然是自己對精神生活的嚮往,但另一方面,他自己並不清楚真正的藝術家是怎樣的,他更找不到通向內在精神生活世界的途徑,因而他想成為藝術家也是基於一種模仿。他在看了藝術家的生活的記載之後,突然生出了想成為藝術家的想法,而不是在瞭解藝術家和藝術的真正意義之後因為激情而成為藝術家。相反,在一定意義上他是麻木的。雖然他完全會爲了一個偶然的念頭而立即將其付諸行動(比如學中文)。

當嚮往的內在精神生活僅僅是一種外在的教條時,他生活中所有的冷漠和虛無感便不再難以理喻了。在小説中,在他追求藝術家的生活的過程中,我們隨處能看到的其實是他對藝術家生活的不了解。同樣地,他對自己所追求的精神生活也是不了解的。所以我們看到的不是他對精神生活的堅定不移的貫徹到日常生活,而是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滿足。因爲但他以爲自己追求的精神生活是和某個女孩一起生活的時候,他追求的是和女孩一起生活。但他真的跟女孩一起生活之後,他又會覺得,這也不能算是精神生活,所以他又只能轉而去追求別的。但他所追求的生活其實永遠不會到來,除非他能終于知道自己所追求的精神生活究竟是什麽。

這種無論怎麽掙扎也不能獲得活在此生的實感,或許是最能引起我共鳴的地方。在高中生活的時代,我在讀過莊子和佛教的一小段經典之後,就特別嚮往那種虛空寧靜的精神生活境界,以至於多多少少放棄了高中生活應有的節奏。但其實我當時並不瞭解佛教,也不理解莊子,所以根本無法踐行他們的精神生活,以至於後來我所追求的,恰好成了我所有在現實生活中的困境的藉口:“我追求的不是這個,所以失敗了也沒有關係。”

小説中的他比當時的我積極和正面得多,至少他沒有將精神生活變成一種逃避。但他也必然面臨著怎樣去踐行精神生活的問題。這甚至搆不成理想和現實的衝突,他無疑是個理想主義者,不大會面臨這種衝突,他所面臨的衝突主要還是如何去安放精神生活。

儅一個人並不瞭解自己的追求的時候,他實際上是很難有所存養的。這就像是向一根中空的水管中加水一樣,無論加多少進去最終都會去全部流走。因而,他所面臨的精神生活困境其實也是如何才能有所存養的問題。在IBM工作顯然沒能讓他有所存養,他辭職的理由是沒感到友誼,這對一個宣稱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的他、刻意迴避親情的他來説,顯然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感覺不到自己正在做的事和自己生命之間的關聯。馬克思說勞動是體現人本質的活動,但對他來説,在電腦公司上班正是外在于人生命的活動。完全外在的活動一定無法有所存養。只有那些能觸動内心生命的活動才可能有所存養。比如對他來説的讀書。

在小説中,唯一能讓人覺得他確實生活在此生的便祇有他在閲讀的時候。而最終,也正是因此他沒有徹底對人生絕望。並且,基於在閲讀中的存養,他最終獲得了自己存在的意義,雖然這並沒有完全在小説中表現出來。因而這本自傳實際上是未完成的自傳,大部分的内容都是他在精神生活中的掙扎,最終似乎也沒有找到出路。但沒關係,因爲或許讀者自己已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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